芸娘回過頭,嗔道:“小伍,你怎麼回事,一大早起來便魂不守舍的!”
伍彪趕緊蹲下身將四散的柴火撿起來,攏好。心裡的喜悅卻像是燒沸了的水般,騰騰地冒了熱氣,止也止不住。
莊善若卻是再也沒看伍彪一眼,低了頭匆匆地進了廚房。
大妮正百無聊賴地用鏟子胡亂的划着竈膛外的煤灰,突然一個窈窕的身影閃進了廚房。
“善若姐!”
“大妮!”
“剛纔伍大哥……”
“嗯。”莊善若低了頭,用水瓢從水缸裡舀了一瓢水,淨了手,取了擀麪杖開始擀包子皮了。
大妮愣愣地看着莊善若,覺得她和以往有些不一樣,可到底哪裡不一樣,她又說不上來。只是覺得即便是垂了頭,也掩飾不住眼中熠熠的神采;即便是故意抿了嘴,也能看出嘴角向上翹的弧度。
大妮將目光落在莊善若飛快動作着的雙手上,彷彿變戲法一般,薄厚均勻的包子皮便從她的手下一張一張地旋了出來。這雙手雖然做着繁瑣機械的工作,但是卻是帶了盎然的生氣。
大妮心中一動,善若姐心裡怕是歡喜的吧?
她再一擡頭留意到鬢角的那支銀簪子,便更是篤定了幾分,整顆心也不由得雀躍了起來。
此時,伍彪挨挨擦擦地抱了滿懷的柴火進了廚房,順手將柴火壘到了竈臺邊。
大妮趕緊從小杌子上起身接了,故意大聲道:“伍大哥,我在竈膛裡煨了番薯,熬了小米粥,等會子就好了。”這話是說給善若姐聽的。
可是莊善若是充耳不聞,連頭也沒動一下,只是手上擀皮的動作亂了節奏,不過馬上又流暢了起來。
饒是平時對她最親切,無論如何總會和她說上幾句的伍大哥。也只是悶悶地嗯了一聲,僵直了腦袋匆匆地從廚房裡退出去了。
大妮往竈膛裡填着柴火,心裡迷迷糊糊的。
這兩個人怎麼了?明明心裡都很歡喜,卻偏要做出不在乎的模樣。倒是比以前更要生分了些。
莊善若聽着伍彪的腳步聲遠去,暗自鬆了口氣。
今早莊善若攬鏡自照,一夜沒睡好,臉色反而更是鮮豔了;一雙眼睛更像是養在清水中的黑丸子,灼灼有光。
她拈了那支銀簪子,昨夜握在手中摩挲許久,不知不覺,潤澤的肌膚,竟將這支灰撲撲的簪子摩挲出了新鮮的模樣。
莊善若尋了一塊絨布,又將那簪子細細地擦拭了一遍。果然正如那攤主所言,簪子竟在絨布的擦拭下變得煥然一新,露出了銀子本來的亮白顏色。
明珠蒙塵。
莊善若不知道怎麼的,心頭竟是浮起了這四個字來。
活到十六歲上,莊善若考慮事情從來是將自己放在最後。只想着去保全了別人的周全,卻常常不顧自己的委屈。
可是,結果呢?
莊善若不由得苦笑了一聲。
結果,既成全不了別人,更讓自己陷到狼狽之中。
莊善若看着鏡中的自己,決然地將這支簪子插到了發間——縱使世事再不如意,總要給自己一個肆意妄爲的機會。或者就此撥開雲霧見得明月也說不定。
伍彪兩字在莊善若脣齒間輾轉,像是梵音佛號般暫時給予了莊善若安定的力量。
……
芸娘收拾了店堂,拎了塊抹布進了廚房,不由得嗅着鼻子笑道:“呦,好香!”
莊善若迷迷瞪瞪地反問道:“香?”
“你竟沒聞到,大妮在竈膛裡煨了幾個番薯。怕是軟熟了。”芸娘順手將抹布放在了竈臺上,道,“你可別告訴我你這麼許久都沒聞到。”
莊善若這纔回過神來,番薯的香甜爭先恐後地朝她鼻孔裡鑽去,卻恍惚記起某日在伍家伍彪也曾細心地替她煨熟過番薯。
芸娘蹲下身子。取了一根通火棍,從竈膛裡扒拉出四五塊被煨得黑黑的番薯,任由它們在灰裡滾着,嘴裡倒吸着涼氣道:“這番薯可是好東西,我小時候也愛在火盆上烤了,剝了皮蘸了蜂蜜吃,那可真叫一個香香甜甜!”
“芸娘姐,蜂蜜是什麼滋味兒?”大妮好奇問道。
“蜂蜜啊,黏黏糊糊的,比麥芽糖要甜些,吃在嘴裡也更綿軟些。”
大妮咂摸不出來:“那是什麼樣的好滋味?”
芸娘一時詞窮,她小時候不把蜂蜜當回事,因爲要多少有多少,可讓她明明白白地描述蜂蜜的滋味,卻又說不清楚。
“問你善若姐!”
莊善若將手中剛包好的一隻包子擱到蒸籠上,抿嘴一笑,她原先在許家的時候倒是嚐到過幾回蜂蜜的滋味。元寶咳嗽的時候,童貞娘便拿蜂蜜衝成糖水給他喝。
“善若姐,蜂蜜啥滋味?”大妮從小隻嘗過粗糲的糖塊,那已經是過年才能享用的難得的美味了。
“清甜清甜的。”莊善若斟酌了許久。
大妮疑惑道:“清甜?那到底是甜還是不甜?”
芸娘揮揮手道:“嗐,等下回大集的時候給你買點嚐嚐就知道了。”
她又重新拿了抹布裹了兩塊還燙手的番薯,略略吹去上面的黑灰,笑道:“天越冷,這兩個小兔崽子便更窩在被窩裡起不來了,寧可憋了尿也死活不出被窩。我就在他們牀頭吃這番薯,看他們起不起來!”
大妮掩了嘴笑。
莊善若卻是怔怔的,好一個清甜!
她就像是吝嗇成癖的守財奴,好不容易得了小小的一塊糖,只敢伸了舌尖輕輕地舔上一舔,略略嘗一嘗甜味就滿足了。這塊糖那麼小,握在手裡怕化了,捧在懷裡怕丟了,她卻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不敢一口吃了去。生怕將這糖囫圇吃完,就再也咂摸不出一點甜味來。
苦澀中略微有一點清甜,對她來說,也就足夠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即便賀六在賣力地插科打諢,莊善若都只是淡淡地笑了,默默地吃飯。
伍彪匆匆地扒完了飯,藉故要去街上看看今年毛皮的價格,將碗一放,連嘴也顧不得抹上一把便出去了。
莊善若眼皮擡也沒擡,只用餘光看着伍彪慌不擇路地出門了,心裡沒由來地漫過一絲甜蜜。
芸娘將賀三賀六打發到房裡休息,收拾着碗筷,裝作不經意地問道:“善若,怎麼,小伍惹你生氣了?”
“沒、沒有!”
“那我怎麼看他蔫頭耷腦的,正眼也不敢看你一下。”
“哪有的事。”莊善若努力地讓自己笑得風輕雲淡,她知道芸娘一雙火眼金睛,生怕露了什麼馬腳。
“小伍可不像賀六,這哥兩個看起來同樣一副壯身板,可小伍要比賀六靠譜多了。”芸娘笑道,“他爲人最是忠厚,可又不是一味的實心眼,也不知道哪家姑娘有福氣能嫁了小伍這樣的。”
“嗯。”莊善若口中發乾,有些心虛。
“這幾年我冷眼看着,竟也挑不出一處他的錯處來。”芸娘故意說笑道,“若是我還有妹子,我可是要哭着喊着求着小伍娶了她的!”
莊善若微微有些發窘,手裡的抹布在同一個地方擦過來又擦過去。她不想芸娘再說下去,怕自己露了形;可又想芸娘說下去,知道更多關於伍彪的事情。
芸娘像是揣摩到莊善若的心思,又道:“你猜我們家怎麼好端端的和小伍結識的?我記得有年冬天賀六收攤回來和我講了個笑話,說是竟然有人拿了兩文錢要在他的攤子上買二兩肉。賀六性子火爆,只當是有人找茬,脾氣便上來了,罵罵咧咧的。那人卻是低聲小意地求了又求,賀六才割了一角肉給他。”
“怕是買來給伍姨吃的吧!”
“可不是,每到縣城大集,賀六總能碰上他,每次也只買上二兩豬肉。”芸娘喟嘆道,“後來我問小伍,怎麼竟想到巴巴地買二兩肉呢?你猜他怎麼說?他說山上雖然打了獵物,可伍大娘常年臥牀脾胃虛弱,吃不得野味。而且這獵物整頭打下來是要賣到酒樓裡換買藥錢的。他每次進城都省了饅頭錢,餓着肚子,給伍大娘割上二兩肉回去燉湯喝。”
莊善若眼睛微微有些潤溼了。
“我見過孝順的,可就是沒見過像小伍那般孝順的。”芸娘動容道,“原先吃了這頓愁下頓,也沒想着娶媳婦的事。可眼瞅着這日子一天天地好了起來,伍大娘也沒啥可操心的,也就剩下小伍的終身大事了。”
“嗯!”
“我聽伍大娘說,她尋媳婦不求有多好,只求小兩口能和和美美過日子就成。原先聽說隔壁村有個新寡的小媳婦,伍大娘很是喜歡,可偏偏小伍嫌人家長得單薄,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這才作罷了。”
莊善若心中微動,芸娘好端端地給她說這個做什麼?
“伍大娘最是和藹不過,又只小伍一個,聽大妮說將你當女兒似的疼,我想想這也倒是前世修來的緣分。”芸娘又將目光落到莊善若發間的銀簪子上,笑道,“選這簪子的倒是好眼光,不覺花哨只覺別緻,倒是合你的性子!”
莊善若聽得芸娘話裡大有深意,心裡七上八下的,更是將桌子抹得起勁。
“呦,善若,這塊抹布可沒得罪你,你再這樣用力下去,連着桌子可都要被你搓下去一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