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善若剛給菜地澆了水,直起腰來,隱隱綽綽看到前院過來兩個人。
一個是童貞娘,自從上次在菜地裡踩上了“糞肥”後,她就幾乎不來後院了,這幾畦菜地可總算是保住了。
另一個,身形要瘦弱些,可又不像是許家玉。
莊善若覷了覷眼睛,遲疑地喊道:“鸞喜?”
童貞娘趕忙停住了腳步,將身後的人拉到前面來,道:“還是大嫂眼力好,原先鸞喜剛進到我們家,我可是一時沒認出來,還以爲是哪家來的貴太太,倒是鬧了場笑話。”她說話素來喜歡誇大幾分,也沒人當真。
盛裝打扮的鸞喜擡了頭,喚道:“善若姐!”
童貞娘又道:“轉眼就到了歸寧的日子,鸞喜念舊,還巴巴地繞了大半個村子來拜會了老太太。”
自從鸞喜定下來當了二老爺的四姨太后,三胖嫂一家可算是交了好運,也不在宗長府上當差了,倒是搬回了自己原先的那個院子。許德孝又另外撥了好營生給許三去做,倒是落得了一份體面。
鸞喜看着莊善若,竟是盈盈有淚。
童貞娘只當做沒看見,上回吃了虧,這回卻是再也不肯往前邁出一步了,道:“今兒幸虧大嫂在家,你們向來投緣,就好好嘮嘮吧。”
鸞喜道了謝,欲言又止。
童貞娘瞭然:“放心,你帶來的那個小丫頭,自己還是個孩子呢。給了她一把瓜子,正在前頭逗着雞玩呢。”言畢,留心着腳下重回前院去了。
鸞喜這才放了心。
莊善若在圍裙上擦擦手,上前幾步,拉了鸞喜的手,笑道:“你這一打扮,我倒是差點認不出來了!”
“別人打趣我也就罷了,就連善若姐也這麼說。”鸞喜見沒有旁人。鼻頭一酸,眼淚便滾了出來。
莊善若趕緊拉了她往柴房裡走,安頓在牀邊坐下,柔聲安慰着。
鸞喜今兒是三朝回門。穿了身茜紅色的百鳥朝鳳的裙子,頭上腕上都帶了亮晃晃的首飾,臉上抹了厚厚的脂粉,彷彿一夜之間長大成人,原先的稚氣蕩然無存。
莊善若待她平復了情緒,低聲問道:“你可都還好?”
鸞喜慘然一笑,道:“好或是不好還不是一樣,從今往後我不過是個活死人罷了。”
莊善若聽了嚇一跳,側眼看看鸞喜,除了眼皮子紅紅的。別的倒也無恙,便道:“你可是在心裡怨着我?”
“怨你?”鸞喜搖搖頭,“怎麼會?善若姐一心替我着想,我若是還怨你,豈不是太忘恩負義了?”
莊善若聽着這話有些不是滋味。道:“原先是我表哥將話傳錯了,我之後再讓他去找你,就再也碰不上了。”
“是我孃的緣故,她去回了二太太,免了我的差事,就讓我成日在房裡做繡活。”
“若是那回能碰上……”
鸞喜打斷了莊善若的話,道:“若是那回能碰上。我現在還是他們家的四姨太。我算是想明白了,這命一生出來就是定好了的。這人哪,哪裡能和命掙?”
莊善若聽着鸞喜小小年紀說的話這般老氣橫秋,心裡愧疚。再一想,即便是那次王有虎沒有傳錯話,單憑她一人之力。也不能扭轉乾坤,只不過是白白給了鸞喜希望,最終又讓她失望罷了。
“你若是能想通便好。”莊善若覺得自己安慰的話蒼白無力。
“我還有爹孃,總不能學了大哥的姑姑,至少二老爺待我家人倒是極好。”鸞喜苦笑一聲道。“吃的穿的都有,還另劃了十畝好田給我們家,又給我爹找了個管事的好差事。我娘還買了個小丫頭使喚起來了。”
莊善若皺眉,問:“那你呢,二老爺待你可好?”
鸞喜欲言又止,咬了咬嘴脣,撩起了袖子,腕上戴了一串鐲子,是一陣叮叮噹噹的響。
“啊!”莊善若倒抽了一口冷氣,鸞喜瘦弱的胳膊上盡都是又青又紅的印子,還有些結了疤的齒痕,看着是觸目驚心。
“身上還有,見不得人的地方就更多了。”鸞喜默默地將袖子放下來,平靜地道。
莊善若握了鸞喜的手,極力壓制住內心的激動:“是誰幹的?”
鸞喜苦笑一聲:“誰?還能有誰?”
“二老爺?”雖然已有答案,可莊善若還是不敢置信。許德孝看着穩重的一個人,怎麼竟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我知道,二老爺本就不待見我,還是因爲二太太才勉爲其難地納了我。”鸞喜隔了袖子撫摸着自己臂上的傷痕,“他就來過我房裡兩次,每次都是又擰又咬的,還盡往那些見不得的地方折騰。”
莊善若皺眉,她雖然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洞房,可以知道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這個許德孝怕是……有病!
“你可和旁人說過?”
“這樣羞人的事怎麼說?”鸞喜幽幽地道,“我不過是極力地忍了,盡力不發出聲音。可二老爺反而折騰得更厲害了,有時候我實在忍不住叫了幾聲,他反而饒了我。”
“那……三姨太呢?”
鸞喜搖頭,道:“我不知道,她也從不正眼看我,也沒和我說過一句話。二老爺,怕是不會這樣待她吧?”
莊善若憫然地看着鸞喜,她還是個孩子,身形都沒長足,卻要遭受許德孝這樣非人的折磨,她忍不住在袖子裡握緊了拳頭。可是,又有什麼用,她什麼也不是,她連自己都顧不了周全,更何況是鸞喜呢?莊善若不禁有些泄氣了,默默地將拳頭鬆開了。
“我現在一到天黑就害怕,害怕二老爺到我房裡來。”鸞喜頗有些瑟瑟,“幸虧他喜愛三姨太,有事沒事都待在她的房裡。我只盼着過了這一陣子,二老爺將我徹底忘掉纔好,就像先頭的兩個姨娘那樣,好歹給口飯,讓我活着就成了。”
莊善若握了鸞喜的手,一時有些哽咽:“妹妹……”
鸞喜反而一笑,打量了一圈柴房,道:“原來善若姐竟住在這兒,也太簡陋了些。”
“雖然簡陋,卻是落個自在。”這倒是真心話。
鸞喜又拿起牀上的針線籮,細細地看了看莊善若繡的花,道:“我聽嬸子說你又繡花,又種地的,可是太辛苦了些。”
“爲自己,怎麼苦都不爲過。”
鸞喜一時有些默默的,用手指在莊善若繡的梔子花上摸了又摸,低聲道:“我這輩子怕是再也不能爲自己活一回了。”
莊善若很是有些不忍心:“妹妹,你才幾歲,往後的日子還長着呢!”
“是嗎?我怎麼一眼就看到了頭。”鸞喜眼睛又迷濛了起來,“我不過是宗長府上養的一個玩意兒,二太太跟前養着的波斯貓倒是還比我尊貴些。若是運氣好,過上幾年生個娃娃,那還能守着過一輩子;若是運氣不好,懷不上身子,那就等我爹孃百年之後,就隨他們去了——反正這世上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莊善若看着鸞喜瘦瘦的肩頭簌簌地發抖,忍不住摟住了她的肩膀,這個時候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
鸞喜又反過來安慰道:“善若姐,你別爲我擔心。說到底,宗長家還是厚道的,不單給我派了個小丫頭。若是想出去走走,跟二太太說一聲,十有*也是會允的,倒是要比原先自在些了。”
鸞喜起身,推開窗戶看了看窗外,留意到外頭靠牆的那口廢井,問道:“這井便是幾十年前淹死過人的那口嗎?”
“是,還是大郎的姑姑,叫許皎月,原本是要嫁給宗長家的大老爺許德忠的。”
鸞喜一笑:“我倒是亂了輩分!”她那一笑裡有着無盡的喟嘆,彷彿整個人都渺遠了起來。
莊善若看着心裡難受,湊到她身旁:“妹妹,可千萬別胡思亂想。”
“原先我娘將我拘在房裡的時候我倒還真想一了百了算了,可是我娘早將房裡的繩子帶子剪刀之類的藏好了。”鸞喜嘴角含了一絲笑,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後來出了瓶兒的事,我才絕了那個念頭,只是後悔。”瓶兒就是跟了個瓦匠私奔的丫頭。
莊善若心中一動:“後悔什麼?”
“後悔沒像她一樣,尋個年輕的工匠乾脆也跑了算了。”鸞喜目光閃動,“我又沒賣身給宗長家,逃了也不礙事。只要是有手藝,跑到哪裡也都餓不着。”
“那你爲什麼……”
“說來也不怕善若姐笑話,我送飯的時候倒也真有個工匠盡是找我說話,光拿眼睛瞄我。若是我願意,怕也是能成的。”鸞喜自嘲地一笑。
莊善若看着這幾日迅速長大的鸞喜,知道說這個早就沒什麼意義,但還是問:“那倒是個好機會。”
鸞喜轉過頭看着莊善若,目光灼灼:“可我又捨不得。”
“捨不得你爹孃嗎?”
“是。”鸞喜雙目一轉,“可我更捨不得……他!”
他——許家安!
“若是上回沒有陰差陽錯,見着了也就見着了,也當是絕了念想。”鸞喜聲音溫柔似水,“若是真的跟了工匠私奔,這大半輩子怕都是不能回來的。半輩子見不到他,我不情願,也不甘心!”
莊善若愣住了,難道爲了一份無望的感情陪上一生的幸福,真的值得嗎?
鸞喜的臉上閃動着異樣的神采:“真的,我只要遠遠地看着他就滿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