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安跟了莊善若踢踢踏踏地回了西廂房。
元寶小尾巴捨不得大伯,跟在許家安後面,道:“大伯大伯,你明兒還帶我去摘凍柿子,可好玩啦!”
童貞娘趕緊一把拽過元寶,道:“你大伯明兒可沒心情帶你去了!趕緊讓娘看看,這小臉可瘦多了!娘給你從外婆家帶了好吃的,都藏在我們房裡的櫃子裡呢!這凍柿子又冷又硬的,哪裡好吃了?窮人家的當個零嘴罷了。元寶,你玩玩可以,可別真吃了!”
元寶應了一聲,乖乖地尾隨童貞娘進了房間。
莊善若見許家安進了房門半晌始終耷拉着臉,一聲不吭,心事重重的模樣,心裡不忍,便強打精神問道:“大郎,我的凍柿子呢?”
許家安點點頭,又是搖搖頭。
莊善若覺得自己從心底一陣陣地發寒,雙眼痠脹得睜不開了,心裡暗道一聲不好,卻又道:“拿那凍柿子切成片,裹上點綿白糖,又甜又脆,可好吃了。”
許家安依舊是不吭聲,只拿了又是憂傷又是哀怨的眼神盯了她看。
莊善若被看得不好意思起來了,也不知道原先許家安聽了多少,又是怎麼理解的。她正要開言寬慰許家安幾句,冷不防許家安竟就伸了手臂摟了她在懷裡,將頭深深地埋在她的肩窩中。
“媳婦,我不要你走!”
莊善若原先被許家安冷不防一抱,不禁全身僵硬,渾身不自在。聞得此言,不禁心中一軟,身體不由得柔順起來。
許家安兀自喃喃地道:“媳婦,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
莊善若無言以對,她該怎麼說呢?說到底,她始終對許家安恨不起來。這一場鬧劇中他和她一樣,都是傀儡。唯一不同的是。一個是隻剩了半顆心,一個卻是整顆心在苦水裡浸得發皺。她不是厭棄許家安,她只是爲了心底的一個執念,就想着離了許家。
在許家,苦些累些倒也罷了,最難以忍受的便是憋悶——整顆心在苦水裡悶壞了,呼吸不到一絲自由的空氣。
再者,離了許家,也是對王大姑的在天之靈的一絲寬慰。
可是,她又該怎麼和許家安說呢。即便是說了。他能夠聽懂嗎?
“媳婦。你是不是討厭我?”
“不是。”
“那便是嫌我睡覺打呼。”
“不!”
“我對你不夠好?”
“大郎對善若已經夠好了。”這是真心話,不是敷衍。
“那——你一定是嫌我傻!”許家安的聲音悶悶的。
莊善若不由得心中一絲刺痛,她壓抑住心頭涌上來的愁苦,柔聲道:“大郎不傻。”
“媳婦莫哄我。旁人都說我傻,連我娘也這麼說。”
“傻也無妨,大郎可曾聽說過,傻人有傻福?”
“嘿嘿!”許家安的情緒略略高漲了些,他將頭從莊善若肩窩中擡起,道,“媳婦,你就是我的福氣!”
莊善若搖頭,道:“你娘會給你娶新的媳婦。”
許家安像孩子般胡亂搖頭:“不要不要。我只要你這個媳婦!”
莊善若輕輕地將手掌放到許家安的胸膛上,將他略略推開,道:“像秀兒那樣的媳婦呢?”都這個時候了,她爲什麼還要試探?
“秀兒?”果然許家安遲疑了,半晌堅定地道。“她就是再好,也定是比不上媳婦你的!”
莊善若微微笑着,退到了牀邊坐着。不知道怎麼的,竟然是覺得頭重腳輕,身體發寒——這個節骨眼上,可千萬別生病了纔好。
“媳婦,你怎麼了?額頭上密密的都是汗!”許家安湊過來。
莊善若艱難地擡了手一撫額,摸了一手的冷汗下來。嗯,果然是着了風寒了,得趕緊熬碗紅糖薑湯喝喝,也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力氣去生爐子了。
“媳婦,你病了!”
“不礙事!”莊善若單手撐在牀上,只覺得懷裡像是捂了塊冰,源源不斷地朝外冒着寒氣,腳底又像是烘了盆火,又不斷地散着燥熱。這冷熱交替間,莊善若力不能支,無涯的黑暗沉沉地壓了下來。
“大郎,去請小妹……”話還沒說完,莊善若便像是一截木頭般,直挺挺地栽倒在了牀上。
莊善若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四肢百骸都被抽離了所有的力氣。她彷彿置身在火焰山中,下一秒又在冰水中翻滾。朦朦朧朧中她似乎聽到有人在說話。
“娘,大嫂病得不輕,趕緊請大夫啊!”
“這年頭,大夫都是吃肉不吐骨頭的,她素來幹慣了農活,身子哪裡那麼嬌貴?你去給她熬點紅糖薑湯,灌下去喝上幾碗就是了!”
“娘,怕是不成,都燒糊塗了!”
“小妹,我怎麼看這個病症像是傷寒,你可別靠得太近,當心過了病氣,反而不好呢!”
“傷寒倒好了,反正她也不想呆在我們許家,就聽天由命吧!”
“娘——”
“娘,媳婦琢磨也是有些不妥。若是一味由大嫂病着,萬一一個不好,我們家還得賠上裝殮的銀子,更別說那五十兩銀子了。”
“家裡哪裡來的錢給她看病?”
“娘怎麼忘了,大嫂自個兒還收了五兩銀子呢!給她看病,哪裡要動用公中的!”
“罷了罷了,她只當我們許家虧了她,卻不知道……”
莊善若什麼也聽不見了,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將她使勁地往黑暗深處拽,那種又黑又安心的感覺讓她好生留戀。
……
“大嫂,大嫂!”
莊善若略略醒過來,睜開迷濛的眼睛,卻對上許家玉欣喜的笑臉:“醒了,醒了,都五天了,燒也退了!”
莊善若正想說許家玉怎麼憔悴了許多,頂了個大大的黑眼圈,卻是眼珠子一翻,頭一歪。又昏睡了過去。
“大哥,不怕,再養兩天怕是能好了!”許家玉安慰許家安道。這五日裡衣不解帶地在一旁伺候着,許家玉覺得自己的體力早就已經被透支了。
“小妹,多虧了你!”許家安也是鬍子拉渣的。
“大哥,你這話言重了!”許家玉看着終於不再燒得滿臉通紅的莊善若,輕聲道,“若不是大嫂那次替我擋了一劫,我還不知道要受什麼磨難呢。”
“唔唔。”許家安沒聽懂,卻又問。“她。不走了吧?”
許家玉略略開朗些了的眉眼又籠上了悒色:“大嫂她是個說一不二的人——不過。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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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家安只揀了後半句聽,便歡喜了起來,道:“等她好了,我要帶她去摘凍柿子。我都尋好了。後山還有兩棵柿子樹,還掛了好幾個凍柿子呢!”
說話間,童貞娘用帕子捂了鼻子扭着水蛇腰進來了。
“二嫂,你來了!”
“瞧這個味兒!”童貞娘嫌惡地用帕子揮了一揮,道,“娘差我過來看看,大嫂到底醒過來了沒有?”
“醒了,剛醒過來一次!”
“呦!”童貞娘分明是有點失望,她又瞅了瞅累得不成人形的兩兄妹。道,“得了這傷寒的十有七八都是要去見閻王的,她倒是命大,也是運氣好,攤上了你們兩個不怕死的不眠不休的照顧。唉。也不知道萬一我若是得了這個病,病榻前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守着。”
許家玉小心地道:“二嫂多慮了。二嫂身子旺健,福大命大,定不會得這樣的病。退一步講,若是真的得了,我二哥必定是舍了命來伺候。”
這番話將童貞娘哄得高興,捂了帕子嬌笑了幾聲:“你二哥,怕是早就前後腳替元寶找後孃去了!”
許家玉見童貞娘心情不錯,便又道:“二嫂,那日連郎中開的藥吃得只剩兩帖了,怎麼着也得再去抓點回來了。”
童貞娘像是被蠍子蟄了似的跳腳,道:“嘖嘖,這吃了五六日的藥,哪裡來的銀子了?”
“不是原先拿了五兩嗎?”
“哎呦,小妹,你是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童貞娘耐心地解釋道,“連郎中死命地開好藥材,這銀子哪裡經得起花啊?”
“是嗎?”
“小妹,你可別誤會我貪了你大嫂的救命錢。”童貞娘喊冤,“我那時便和娘說了,這銀錢的事可別經我的手,到時候是說不清楚,白的惹人嫌。”話雖如此,這五兩銀子裡,童貞娘經手抽了一半,當做補了這次回孃家的一些虧空。
許家玉只得暗暗嘆了口氣。
又過了兩三日,莊善若能漸漸地坐起來了,也能自己喝點稀粥。從鬼門關裡繞了一圈又被放了回來,她竟有了一種恍若隔世,涅盤再生之感。
許陳氏由童貞娘扶了過來,也不說話,只冷了臉站在莊善若的牀頭。
“老太太!”
“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莊善若沒有太多力氣說話。
“那怎麼說,趕緊的,我也好做打算!”許陳氏看着莊善若只剩半條命的樣子,心裡得意,叫你鬧騰!
許家玉忍不住給莊善若掖了掖被子,道:“大嫂,你剛好,別急着說話。”
莊善若展露了一個蒼白的笑容,許家玉算是用一命還了她一命,她本該領情,遂了她的願,可是……
“老太太,這五十兩銀子我定會盡早籌出來的。”莊善若氣若游絲,可是仍有讓人不容懷疑的堅定。
許家玉面色一黯,難掩失望之色。
許陳氏倒是頻頻點頭,伸了一根手指頭點着,道:“好,好,我們家竟伺候了一頭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