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二了,冬天天黑得早,快到掌燈時分,許家人的心這才放回了肚子裡。連家莊離縣城這麼幾十裡的路,聚福錢莊的人今兒怕是不會來了。
許陳氏囑咐莊善若多炒了幾個菜。
許家玉給許掌櫃弄了清粥小菜送了進房,一家人正圍坐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起了晚飯。
這是這兩三天來唯一像樣的一頓飯菜。莊善若做了三葷四素一湯,滿滿當當地擺滿了一桌子。另用喜兒送的鵝蛋配了蓮子枸杞,熬了一碗甜湯。
“這是啥,大郎媳婦?”許陳氏眼尖,那碗甜湯一端上來便拿筷子指了指。
“鵝蛋燉的甜湯。”莊善若避重就輕,道,“這幾日不自在,這湯用來安神最好。”
童貞娘手快早就給元寶舀了一碗,自己嚐了一口,滿意地道:“大嫂真是好手藝,我也吃過鵝蛋,一股子草腥味。這甜湯不但沒那怪味,而且甜甜香香的怪好喝的。”
莊善若莞爾,道:“給元寶多盛一碗,他一定愛喝。”
許陳氏疑惑道:“家裡哪裡來的鵝蛋?”
莊善若本來可以順口一說是從榆樹莊帶來的,也不會有人起疑,不過她想了想,卻道:“是前日喜兒送過來的,剛好在門口碰到我便給了我。事一忙,我倒忘了說了。今兒做菜的時候纔看到那一籃子鵝蛋。”
許陳氏一滯,沒有做聲。
童貞娘笑着眼光在許家安的臉上一轉,道:“喜兒妹妹倒是個有心的。可憐見的,攤上了這樣一對爹媽。”
莊善若聽得話裡有話,不明所以。
許陳氏皺了眉道:“她倒算是有良心的。罷了,各人自有各人的造化。他許三一家和我們家早不相干,以後不提也罷。”
莊善若只得按住內心的疑慮,給許家安盛了滿滿的一碗,眼看着他香甜地喝完,也算是不辜負了喜兒的一片苦心。
許家上下揪心了幾日。這時才放下心來,吃得真酣,冷不防院門被人一把踢開了,有人陰陽怪氣地道:“呦,還吃着呢?”
衆人驚得一丟筷子。
只見院門口魚貫進來四五個穿一色皁色短打的夥計,有個精瘦精瘦的戴着棉帽,穿着長袍的漢子搖搖擺擺地跨進院門。
許家寶趕緊迎上去。道:“龍二爺,你可來了?”
這個龍二相貌平常,滿身都是生意人的精明,下巴下長了一顆黑痣,黑痣上留了四五根長長的黑毛。他便用手捻着下巴上的那幾根黑毛,也不急着搭話,慢悠悠地來到飯桌前。瞟了一眼,道:“嘖嘖,好菜色!不錯,很不錯!”
“龍二爺見笑了!”許家寶趕緊朝童貞娘使眼色。
童貞娘忙抱了元寶,一溜煙似的躲進了房裡。
莊善若見那些穿着皁色短打的夥計個個面色不善,偷偷地拉了拉許家安的衣襟,也想讓他進房間。不料許家安卻是端坐在椅子上紋絲不動。莊善若無奈,只得守在他的旁邊。
“銀子可準備好了?”
“好了好了,請龍二爺稍等。”許家寶進了房間。
廳堂裡只剩下許陳氏和大郎夫婦。
許陳氏起身扶了桌子,強自鎮定着。臉上的贅肉卻是抖個不停。許家安依舊安坐,連身子也沒欠一下。莊善若站在一邊垂了頭任憑龍二爺毒蛇一般的目光從她的臉上碾過。
“龍二爺,讓您久等了!”許家寶將一個小包袱雙手遞上。
龍二也不接,只是拿眼光覷着那包袱,道:“可是銀票?”
“不,是銀子。”
龍二打了個哈哈,道:“那可真是奇了,我們錢莊借出去的這五百兩現銀可是包了滿滿一捧。你這一點是?”
許家寶陪着笑,道:“五十兩銀子,不勞動龍二爺多跑,先將這十天的利錢奉上。”
“呦。這可真是……哈哈!”龍二爺捻着那幾根黑毛,斜了眼睛,露出焦黃的板牙乾笑了幾聲,依然沒去接那包銀子。
“龍二爺……”
“我當家的要我跑這一趟可不是爲了這五十兩銀子。”
“那是,那是,請龍二爺多美言幾句,再寬限個幾天。”許家寶強笑道。
“這個嘛……”
莊善若見那龍二的眼睛滴溜溜地在自己身上轉個不停,忍不住往許家安身後避了避。
“龍二!你還在那裡扯個什麼淡?婆婆媽媽,好不耐煩!”一個嘶啞的公鴨嗓在院門口響起。
莊善若擡頭一看,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腦袋上衝。
這進來的分明是羅老四,魁梧身材,連鬢鬍子,一身寶藍色的袍子被他穿得毫無樣子,整個人散發出騰騰的煞氣。
許家人分明也是認識這羅老四的,面色具是一變。特別是許家安,從椅子上慢慢地支起了身子,臉色煞白。
龍二屁顛屁顛地迎了上去,哈着腰道:“羅四爺,您怎麼進來了?這點小事我來辦就成,您去車裡歇着!”
羅老四大大咧咧地捋起袖子,道:“龍老弟,你再磨蹭下去,這天可都要黑透了。迎春院的俏媚姑娘說好了今晚等着我呢,替鄭爺辦好事,我可得回去辦我的好事了。”
龍二點頭道:“是,是!”
羅老四騰騰的目光在許家寶的手上一轉,道:“沒銀子?還站着幹嘛?砸啊!”
院裡的那四五個皁衣的夥計作勢要砸。
許家寶趕緊跑到羅老四跟前,道:“羅四爺,且慢!”
羅老四翹起頭,冷笑了一聲,道:“不敢,二少爺,有啥吩咐?”
許家寶卻將頭轉向龍二道:“龍二爺,我借的是聚福錢莊的銀子,不知又與四通錢莊有何相干?”
莊善若也正疑惑。羅老四跟着鄭小瑞,怎麼連別的錢莊的生意也要插一腳?
龍二嗤笑了一聲,道:“聚福錢莊雖說和四通錢莊各做各的的生意——那是老黃曆了,鄭爺幾日前剛在聚福錢莊摻了八成的乾股,這聚福錢莊上上下下的事都由鄭爺做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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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家寶聽得呆住了,一時沒回過神來。
“二少爺,聽明白了吧,你欠的這五百兩銀子可是鄭爺的!”羅老四抹了一把臉。道,“鄭爺放心不下,派我出來。這鬼天氣,凍了一路。趕緊的,有錢快點乾脆拿出來,我還等着去鑽俏媚姑娘的熱被窩呢。”
皁衣夥計發出一陣稀落的狎笑。
“這,這。一時週轉不過來,請寬限幾天。”
“早說啊!”羅老四轉過頭,不耐煩地道,“你們還杵着幹嘛,砸啊!”
有幾個夥計已經抽出了背後彆着的大棒。
許陳氏顧不得,趕緊上前攔道:“砸不得,砸不得啊!”
“怎麼砸不得?”龍二冷笑道。“你們還不出銀子,這宅子便是鄭爺的。”
“就是,鄭爺高興,就喜歡砸自己的東西,聽個聲響!”羅老四皮笑肉不笑地道。
有個夥計掄了大棒狠狠地砸在飯桌上,噼裡啪啦一陣脆響,碎瓷片四濺,湯湯水水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轉眼一片狼藉。
莊善若低呼了一聲,趕緊拉了許家安避開。
羅老四這才留意到莊善若。他瞪了眼睛盯了莊善若半晌,轉而嘿嘿地笑了兩聲,道:“呦,小娘子也在啊!”
莊善若側過頭,不去搭理他。
“嘿嘿,那日可惜了,到嘴的鴨子飛了!”羅老四旁若無人地對龍二道,“他們許家可是個美人窩啊。姑娘媳婦個頂個的標緻。”
“那是,那是!”龍二很狗腿地附和着,他只愛錢,在色上倒不要緊。
“不過還得數他們家的大嫂子最標緻。”羅老四回憶起那日。意猶未盡,“嘖嘖,那烈性子,可真是個愛死個人。”
羅老四越說越不堪了。
那些亂打亂砸的皁衣夥計聽得興起,手上更是沒個輕重。
許陳氏目光閃躲,心裡暗自慶幸許家玉沒出來;許家寶牙齒咬得格格作響,卻忌憚對方人多勢衆,不敢妄動。
莊善若一張俏臉漲得通紅,想起那日的險境,恨不得將那滿嘴污言穢語的羅老四千刀萬剮。
正房裡,童貞娘緊緊地捂了元寶的嘴不讓他發出聲音。許家玉隔了窗戶縫看着外面被砸成一團亂,恨得雙目通紅。許掌櫃氣得胸口如破風箱般呼哧作響,強撐着坐了起來。
鄭小瑞!偏生又和鄭小瑞有了瓜葛!這瘟神,這閻王,難道真的不肯放過他們許家了嗎?
“小娘子,你跟那傻子有個什麼趣兒?”羅老四目露淫光,笑着道,“鄭爺還時不時地提起你,後悔呢,早知道就將你受用一番再放回去,嘖嘖!”
龍二諂媚道:“鄭爺若是喜歡,便將這媳婦帶回去。”
“不成不成,這豈不是成了強搶了?”羅老四煞有介事地道,“鄭爺做的可是正當生意,若是你們家實在拿不出銀子,拿姑娘媳婦抵,怕也是行的。”
許家寶拱了手道:“羅四爺說笑了,請再寬限幾天,到時候一定能將銀子如數還上!”他哪裡求過人,更何況是和一個潑皮,這番話說得是艱難無比。
“去,別擋着道兒!”羅老四隨手一推許家寶,他便一個趔趄,後退了幾步才站住。
莊善若憤怒過後,面色恢復了沉靜,她擡了眼怒視着羅老四,看他還有什麼花樣。
“嘿嘿,若是美人兒開口求求我,我羅老四一心軟說不定就答應了。”羅老四滿臉春色,眼睛色眯眯的,道,“這媳婦可比那俏媚姑娘得勁多了。”
竟拿她和煙花女子相比!
莊善若正要發聲。
突然,一隻碟子“啪”地一聲砸到了羅老四的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