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寶香從天凝山土坑裡爬出來的時候,月光很亮。
她呆呆地坐在月光裡看着坑裡的屍體,姐姐們的話猶在耳邊迴響:“別想着替我們報仇,那些人……你沒有機會的。”
“保命,回鄉下去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別去上京送死。”
一抔又一抔的黃土將眼前的坑慢慢掩埋,陳寶香緩慢又仔細地思考着。
下山時晨光熹微,她走着走着就看見了一處土地廟,只半丈高,土地神的面目卻很清晰,跟前還放着幾塊捆着紅布的石頭和一個陳舊的籤筒。
陳寶香從來就不信世上有神仙。
若是有,在三鄉村、在邊塞城、在天凝山,怎麼可能一次也不出現?
但鬼使神差的,她還是在這前頭停下了腳步。
血跡未乾的手慢慢握上黃得泛白的籤筒,僵硬地搖晃。
有清脆的掉落聲響起。
陳寶香停下動作,拿起來一看——
黑籤,大凶。
嗤笑一聲,她將竹籤扔回籤筒,重搖。
——黑籤,大凶。
再重搖。
——黑籤,大凶。
面無表情地盯着小廟裡的神明,陳寶香冷聲開口:“我不信你,你出什麼籤都沒用。”
語罷,放回籤筒,繼續下山。
陳寶香知道自己的命很寶貴,不管遇見什麼事,她都會努力活着。
——但只是活着有什麼意思。
程槐立和陸守淮此去上京必定高官厚祿,再非尋常百姓可以觸及。
不過沒關係,她可以想辦法,今天想不到就明天想,明天想不到就後天想,反正這仇她一定會報。
不死不休。
·
陳寶香出身鄉野,雖然也被葉婆婆養得很好,但到底沒見識過上京繁華。
進了城,她不敢貿然行動,也沒錢可以行動,只能先在乞丐窩裡混日子。
乞丐窩的人又多又雜,有的是人看見她是女子就想上來欺負。
幸好,陳寶香力氣大會打架,下狠手把人都打了個遍之後,她成了乞丐窩裡的“中立地界”,所有乞丐都默認在她地盤附近得老老實實的。
她因此救下了不少受欺負的乞丐,慢慢又從這些乞丐嘴裡得到了情報——和悅坊裡有黑作坊招人,苦是苦了點,但每個月有六百文工錢。
於是陳寶香有了自己的第一份活兒。
早起上工,晌午啃窩頭,晚上去菜市口撿些爛葉子。陳寶香數着手裡攢下來的錢,哀嘆着望天:“天上能不能突然掉下來十兩銀子啊?”
天上當然不會掉銀子,她也只能飽一頓餓一頓地繼續攢錢。
這樣的環境裡,別說找程槐立報仇了,她還有力氣做活兒就已經很棒棒了。
好在一年多之後,陳寶香攢到了二兩銀子。
她用這二兩銀子去布莊裡租了一件便宜但料子不錯的裙子,又在黑市裡淘了幾件仿金的首飾,想混去貴門的宴席裡找機會。
然而她沒學過任何貴門禮儀,守門的都能一眼看出她的破綻。
陳寶香自知這樣不行,乾脆就先裹上一牀破被子,潛入貴門宴席裡看別人是怎麼做的。
觀察了三個月之後,陳寶香終於學到了些許。
——說話要低聲,笑起來要掩脣,菜夾自己跟前的,與人碰杯要低兩分。
學到歸學到,用起來卻沒那麼順暢,以至於正式去人家宴席上混吃混喝的第一天,陳寶香就因爲用詞不當而被陸清容懷疑了。
不過沒關係,陸清容對她只是懷疑,她對陸清容卻是知根知底。
上京說大也大,有她沒見過的繁華高樓、寶蓋華車;但說小也小,幾場宴席,她就把陸清容、裴如玫、裴如珩都湊了個全。
陸清容憋着勁想拆穿她是假貴女,裴如珩與她的初次見面好像也不太順利。
幸好,裴如玫對她很友善。
初夏的這場宴席上,裴如玫甚至主動找到了她,說想跟她做朋友。
陳寶香一開始其實是有些排斥的,畢竟程槐立靠吃萬人血肉位極人臣,裴家作爲既得利者也不是全然無辜。
可試探性地聊了幾次之後,陳寶香發現裴如玫什麼也不知道。
不知道裴父在做什麼生意,不知道裴如珩在圖謀什麼官位,甚至不知道裴家爲什麼要讓她來這一場又一場的宴會。
她就像一盤桌上的佳餚,被妝點得美味動人,完全不知道自己擺在這裡是要給人吃的。
並且,她看自己的眼神,又憧憬又嚮往,不摻雜絲毫利用和算計,甚至反過來一而再再而三地替自己解困。
陳寶香討厭不了裴如玫。
她甚至在百忙之中抽出了空,答應陪裴如玫去四神廟求籤。
“寶香姐姐你知道嗎,四神廟的籤可靈了!”裴如玫坐在馬車裡興奮地對她道,“前年我來求籤,籤文說我要發財,我果然在廟會裡中了頭彩;去年來求籤,說我要生病,我果然就病了三個月。”
“今年母親的意思是讓我來求姻緣。”她歪了歪腦袋,“可我不想要姻緣,我就想要家人都平平安安,朋友也都平平安安。”
陳寶香心裡有事,眼神也灰灰沉沉,只勉強配合:“真那麼靈?”
“很靈很靈的!寶香姐姐,只要你有想求的事,都可以去試試。”
以前的陳寶香敢指着土地神的鼻子說我不信你,但現在,陳寶香開始祈禱世上真的有神明瞭。
她已經想了好多好多的辦法,追求裴如珩毫無進展,在這些普通的賞花宴和滿月酒席上也無法碰見程槐立。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過去,陳寶香四處碰壁,毫無出路。
除了神蹟,再沒有什麼能讓她達成所願了。
“側殿清了場,寶香姐姐你慢慢求,不着急。”裴如玫拿着求好的籤起身,“我先去找人解籤啦。”
“好。”
大門合上,陳寶香擡眼。
殿中的神像慈悲低眉,靜靜地看着她。
她捏了捏拳頭,慢慢在蒲團上跪下。
“信女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她虔誠地捧起籤筒放在眉心,“神明在上,請給信女一個機會,哪怕艱險無比,哪怕毫無生路,信女也願意一試。”
“求求你了。”
檀香嫋嫋飄散,神像莊嚴無聲。
陳寶香深吸一口氣,搖動籤筒。
嗒。
有籤落下。
她眼睫微動,屏着呼吸將籤拿起。
——上面的字看不懂,但籤尾是黑色。
下下籤。
陳寶香臉也跟着黑了,抿脣將籤扔回去,又搖:“倘若我繼續努力練武呢?”
——嗒,下下籤。
“倘若我能得裴如珩青睞呢?”
——嗒,下下籤。
“倘若我突然飛黃騰達登基爲帝——”
——啪,籤筒飛出去,竹籤嚇得散落一地。
陳寶香氣急敗壞地站起來,指着神像就罵:“我就知道你不講理,世間壞人不除,世間好人不救,貪人間那麼多香火,一次公道也不給,我又不是要你殺人,給我個報仇的機會也不成嗎!”
“都說人間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你憑什麼就篤定我前頭全是死路!”
“我重問,你重答!再答不好我扒你金衣!”
說着收攏竹籤,重新搖晃。
結果這次,她搖了許久也沒有落籤。
陳寶香像只圓鼓鼓的牛皮囊,突然就泄了氣。
她將籤筒扔回長案上,想着要不還是別信神仙算了。
裴如玫卻在此時推門回來,神色有些凝重。
“怎麼?”陳寶香收斂好表情。
裴如玫皺着臉喪氣地坐在她旁邊的蒲團上:“今年這兩根籤怎麼都是中下籤,我求的是平安啊,太不吉利了。”
她的籤,好像是爲家人和朋友求的。
陳寶香眉梢微動,笑道:“你爹孃和哥哥尚未出什麼大風頭,不會有事。程將軍位高權重遇事多,但他鮮少在外頭露面,也不會有事的。”
“正說呢,舅舅過兩日就要去吃張家的燒尾宴了。”裴如玫嘟囔,“張家這突如其來的宴請,還單請他不請我們家,瞧着就不太平。”
陳寶香黯淡的眼底一點一點地亮了起來。
她勉強控制住笑意,故作平靜地道:“張家的燒尾宴,守衛必定森嚴,能出什麼事呢。”
“說得也是。”裴如玫嘆了口氣又問她,“姐姐你求了什麼?”
“財運。”陳寶香笑着答,“是紅籤,我懶得解了,就扔回去了。”
“哇,那今年姐姐一定會發財。”
“借你吉言。”
兩人說笑着一起往外走。
跨出門檻的時候,陳寶香悄悄回頭看了一眼殿裡的神像,無聲地作了個揖。
神像慈悲,安靜地看着殿門合上。
在合上的一瞬間,桌上倒着的籤筒裡終於掉落了一根籤。
可惜陳寶香已經關上了門,沒有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