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人眸色幽深，看不出喜怒，他緩緩的問道：“貴妃，你不願做皇后？”
他的聲音很輕，彷彿情人間的低吟。
姜貴妃掩在袖子裡的手，卻用力握緊。
她極力控制着情緒，望着聖人的眼眸，輕輕搖頭：“妾，不是不願，而是不配！”
說到這裡，姜貴妃輕咬下脣，明媚的杏眼裡閃過一抹決然。
她忽的站起身，跪在聖人面前，“陛下，臣妾有一言，自知狂悖，卻又不吐不快。”
她深深的看着聖人，請求中帶着哀婉：“娘子去了，後位空懸，然則這世上，再無一人能夠比得上娘子！”
“陛下！郎君！您、您能否不要再冊封皇后？”
此刻的姜貴妃，像極了李皇后的腦殘粉。
她對李皇后不只是崇敬、愛重，還有近乎偏執的維護。
哪怕李皇后死了，她也要堅定的守護屬於李皇后的一切。
年幼的女兒，尊貴的身份，還有丈夫的愛。
姜貴妃似乎篤信一句話：死亡不是終點，遺忘纔是。
而她作爲李皇后最堅實的粉絲、擁躉，她要做的，就是永遠懷念李皇后，還儘量提醒周圍的人，不要忘了她！更不要試圖取代她！
尤其是聖人，他可是娘子的結髮夫君，他決不能續娶，讓別的女人代替娘子！
“姜氏，你放肆！”
聖人冷叱一聲，似乎惱了姜貴妃的僭越。
確實僭越！
皇帝是否續娶，就算是朝臣，都不得干涉，又豈容一個妃嬪置噲？
聖人不是傀儡皇帝，他九五之尊，他乾綱獨斷。
他更容不得旁人對他指手畫腳。
某些事，他可以不做，卻不能被人“勸着”不許做。
姜貴妃這一次，確實觸碰到了聖人的底線。
“陛下恕罪！”
姜貴妃趕忙俯首，再三謝罪。
但，她嘴裡說着“知道錯了”，周身的氣息卻還是有着對剛纔提議的堅持。
她就是不想讓聖人冊立新後。
倒不是擔心自己當不成皇后，也不是對皇帝的獨佔欲，她就是單純的維護李皇后。
聖人倏地站起來，居高臨下，神情冷肅。
定定地看了姜貴妃許久。
姜貴妃近乎五體投地的姿態，她纖細的身形微微發抖，對聖人、對夫君，她是恭敬的，可她亦有着隱隱的反骨。
“哼！”
聖人沒再說什麼，一甩袖子，竟徑直離去。
腳步聲漸行漸遠，姜貴妃卻還是保持着伏跪的姿勢。
直到過了許久，她才彷彿被抽去骨頭般，軟軟的癱在地上。
“……娘子！娘子！你怎麼就去了呢！”
她壓抑着自己，如泣如訴的聲音，幾乎輕不可聞。
聖人回到甘露殿，隨意的坐在矮榻上。
半個時辰後，便有一個黑影宛若鬼魅般，悄無聲息的閃現在他面前。
黑影跪在聖人面前，低聲回稟着聖人離開後，姜貴妃的一言一行。
聖人摩挲着一個荷包，聽完影衛的回稟，他的手微微一頓，片刻後，他擺了擺手，“下去吧！”
話音方落，那黑影便飛快消失。
聖人緩緩打開荷包的抽繩，從裡面取出一縷青絲。
這是他收拾阿姊的遺物時，在她妝臺的髮梳上收集到的頭髮。
一小縷青絲，中間竟夾雜着一兩根白髮。
阿姊老了，他也老了。
他與阿姊自幼相識，一起長大。
結髮夫妻，相伴數十年。
大半輩子的時光，都有阿姊的影子。
如今，他們站在了權力的巔峰，本該共享天下，阿姊卻——
“阿姊，這些年你對阿姜的疼愛沒有白費。”
姜貴妃非但能夠抵擋住做皇后的誘惑，還甘願冒着觸怒天子的風險，也要維護李皇后的一切。
由此可見，她對李皇后這個主母是何等的仰慕、推崇？
聖人忽然意識到，阿姊走了，她也不會被所有人遺忘。
他記得她，懷念她，阿姜亦是如此！
“阿姜，極好，她沒有負你！”
李皇后剛剛逝去，聖人對她的愛與追思，正是最濃的時候。
靈堂上，他數次不顧天子威儀的痛哭。
朝堂上，想起皇后，他也會垂淚。
他還是皇帝，唯我獨尊早已鐫刻到骨子裡。
痛失所愛的悲慟，豈能只有他一人如此悲慼？
這個時候，若是有人妄圖爭奪後位，或是建議他立後，他都不會放過。
比如流言之事，周既明已經查清，確實是崔德妃的手筆。
“賤婦！憑你也配？”
李皇后屍骨未寒，她就敢妄想染指後位。
崔德妃在後宮攪風攪雨，聖人都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但，這次，聖人無法寬宥。
尤其是跟姜貴妃的赤誠比起來，崔德妃顯得愈發涼薄、功利、可恨！
李皇后身爲主母，從將軍府到齊王府再到太極宮，她從未苛待過衆妾室。
她寬厚，她悲憫，她善待楊翀的所有姬妾、兒女。
姜貴妃能夠如此感念李皇后，不只是她懂得感恩，更是李皇后的賢德仁愛。
這般好的人兒，纔剛去世，喪事還沒有辦完，崔德妃就開始搞小動作。
何其涼薄？
何其歹毒？
“來人！傳旨，崔德妃對先皇后不敬，御前失儀，降爲充媛。”
……
聖人冷着臉從百福宮出來，消息很快就在後宮傳開。
崔德妃：“姜氏惹惱了聖人？哼，恃寵而驕，卻忘了身份！”
崔德妃之前還在爲自己的計謀失敗而暗自惱怒，這會兒聽到這個好消息，禁不住喜上眉梢。
同爲潛邸舊人，當年在將軍府的時候，崔德妃就被姜貴妃壓一頭。
“不過是個二嫁的婦人，被當成玩物般進獻給郎君，卻還這般不知規矩。”
“狐媚子，就知道狐媚惑主。勾引男人也就罷了，還假模假式的在娘子面前討好賣乖！呸！下賤！”
“受寵又如何？還不是個不會下蛋的母雞？無兒無女，只有寵愛，早晚被郎君厭棄！”
過去的十幾年裡，崔德妃沒少咒罵姜貴妃。
可恨的是，姜貴妃卻始終受寵。
在將軍府，她是僅次於夫人的如夫人。
在齊王府，她是上了皇家玉碟的齊王側妃。進入太極宮，沒有生育的她，卻成了四妃之首，僅在皇后之下！
崔德妃忍啊忍，忍到極致也就開始變態。
她總想找機會將姜貴妃拉下馬。
奈何姜貴妃太狡詐，又慣會做戲，不止迷得聖人暈頭轉向，就是皇后，竟也繼續偏愛她。
崔德妃只能眼睜睜看着姜貴妃繼續在後宮受寵，還、還順利產下了一子。
就連她跟前夫生的女兒，也成了尊貴的公主！
崔德妃對姜貴妃的嫉恨達到了頂點。
就在崔德妃忍得已經心理扭曲的時候，皇后薨了。
這，不只是死了主母，更是空出了皇后之位。
這世上，就沒有不想當皇后的嬪妃。
能做妻，誰又願意自甘下賤的做個妾？
德妃，也是妾！
更不用說，皇后之位還關乎着正統。
皇后的兒子，纔是嫡子，纔能有資格與太子、三皇子等爭奪大位。
就算不爲了自己，爲了兒子，崔德妃覺得，自己也該拼一拼。
但，崔德妃知道，就算沒了李皇后，還有姜貴妃。
雖然不想承認，但事實就是——
十幾年了，聖人對姜貴妃始終寵愛，不管是新歡還是舊愛，誰都比不得姜氏那狐媚子。
“那又如何？這次，索性就來個一石二鳥！”
“哦不，是一石三鳥！！”
既能除了姜貴妃，又能謀得大位，還能安穩的隱在幕後，坐享漁翁之利！
早兩年埋下的一枚棋子，崔德妃終於啓用。
效果也是斐然，坊間果然流言四起。
就算有人去查，也只會查到鄭賢妃身上。
只是，崔德妃等啊等，等着事情爆發，卻不想，流言卻忽然消失。
“難道被發現了？聖人出手遏制了流言？”
“聖人還查到了鄭賢妃？可鄭賢妃並未受到懲處啊？”
“……是了，皇后的喪期還沒過，聖人應該只是引而不發。”
崔德妃心緒雜亂，患得患失，最後還是成功說服了自己，準備再等一等。
這一等，就等過了李皇后順利下葬，國喪結束。
然後，就有了今日聖人從百福宮拂袖而去的一幕。
“事發了？聖人沒有查到鄭賢妃，只當流言是真？他誤以爲姜氏真的想要當皇后？”
“哈哈，姜氏啊姜氏，你真是太蠢了。都是伺候郎君的老人兒，難道你還不知道娘子對郎君的重要性？”
“就算郎君要續娶，也絕不會在娘子的喪期！”
“你這般急切，只會讓郎君厭棄。現在的郎君，可不是當年的大將軍，而是唯我獨尊的聖人。”
崔德妃收到眼線送來的消息，便十分的亢奮。
自己的計謀得逞了，姜貴妃遭了聖人的厭棄，那接下來，是不是就要廢黜貴妃之位，貶入冷宮？
扳倒了姜貴妃，再謀求後位，也就愈發的容易。
“我可不是姜氏，我背後還有偌大的崔氏家族。”
姜貴妃只有落魄的兄弟，而崔德妃的父、兄、族人等，都已入朝爲官。
動用家族的力量，促使聖人立後，對於世家大族來說，並不困難。
崔德妃越想越激動，眼巴巴等着甘露殿傳出聖旨。
不只是崔德妃，鄭賢妃、王淑妃等，也都知道了姜貴妃惹惱聖人的最新消息。
鄭賢妃正在抄經，聽到宮女的回稟，握着毛筆的手，禁不住頓了頓：
“消息屬實？聖人冷着臉從百福宮出來？”
“……姜貴妃最是聰慧，且受寵多年，豈會輕易觸怒天子？”
就算她言語無狀，聖人也會包容。
十幾年的寵愛，可不是假的。
鄭賢妃倒不是比崔德妃更聰明，而是她更能認清現實。
現實就是，從姜氏被送到楊翀身邊的那天起，這個女人就成了楊翀的偏愛。
或許不是唯一，卻是被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兒。
鄭賢妃與姜貴妃明爭暗鬥了小半輩子，已經開始認命——
我，比不過姜貴妃！
再者，也沒有必要比。
姜貴妃確實受寵，也確實有兒子，可她的兒子太小了，母族又衰敗。
就算九皇子要參與奪嫡，也沒有太多的資本。
鄭賢妃、崔德妃等出身世家、育有皇子的女人就不同了，她們背後都有偌大的家族，以及衆多姻親。
與根基不深、家族不盛的姜貴妃相比，崔德妃、王淑妃等反倒更值得鄭賢妃忌憚。
若真要出手，鄭賢妃最先對付的也是崔、王等人。
許是沒有將姜貴妃當成死敵，鄭賢妃反倒更能客觀的評價姜貴妃。
她，不會成爲自己的競爭對手，也不會輕易失寵。
“再看看吧！太極宮沒了娘子，會有怎樣的狂風驟雨，誰都說不準。”
“我暫不參與，只管安穩的守在宮裡。”
“爲聖人，爲先皇后抄經、祈福，比什麼都強！”
還有王淑妃，也在暗中觀察，等着風雨的降臨。
很快，“風雨”來了。
甘露殿果然出了聖旨。
只是，受罰的人並不是姜貴妃，而是、而是“無辜”的崔德妃。
對先皇后不敬？
御前失儀？
這、這都是什麼罪名？
不說崔德妃本人會喊冤，就是鄭、王等人，都有些摸不着頭腦。
唯二知道真相的姜貴妃，默默的將女兒命宮中內線送來的紙條，點燃，丟進了香爐裡。
“崔氏借刀殺人，利用鄭才人的孃家兄弟散播謠言，終究還是自食惡果啊！”
姜貴妃早已知道了流言的真相，也早就想好好的“回敬”崔德妃。
她在聖人面前的“請求”，可不只是爲了洗清自己、順利通過聖人的試探，亦是在給崔德妃挖坑。
都是伺候主母多年的侍妾，姜貴妃能夠爲了守護主母的名分而不惜觸怒天子，崔德妃卻暗搓搓的行鬼魅之事，有能力查到真相的聖人，會如何想？
現在可是聖人最悲慟、最懷念的時候，誰敢對皇后不敬，誰就是在找死！
果然，崔德妃的報應來了，從四妃之一的德妃，被降到了九嬪之末的充媛。
這，大概還是看在皇子公主的面子上，否則，崔德妃可能會被一擼到底，甚至被打入冷宮！
“饒是如此，於崔德妃，哦不，是崔充媛來說，已是極大的懲罰！”
姜貴妃很是滿意。
當然，她真正高興的，不是崔德妃得了報應，而是自己終於順利過關了！
……
後宮風起雲涌，京城也不安穩。
這日，便有人求到了王姮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