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出了明教逆賊之後,德福客棧生意立即就淡了下去。儘管掌櫃的被帶去官府問話,沒有多久就回來了,但這並不能抹滅德福客棧在住客心目中和逆賊沾上邊的事實。畢竟,誰也不願和逆賊沾上邊。那些住客無一不逃也似的退了房,寧可去找那些環境更差,價格更貴的地方也不願再住這裡了。
掌櫃的也只好自認倒黴,如今的他,最喜歡嘀咕的就是,其實他也早看出那個醜鬼不是什麼好人,但來者都是客,總不能不讓住店罷了。然後,他會自我安慰一番,唉!既然事情已經出了,店裡的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就只好自認倒黴吧。
但沒有想到,才過了一天,他這倒黴就變成了另外一種幸運。原來,這天大批考生從貢院裡被放了出來,又沒有得到明確通知說哪一天重考,甚至要不要進行重考都不知道。大家無不心下惴惴不已。很多家境並不富裕的考生都開始搬離原來的客棧,去尋找一些稍微便宜一些的住所。
而德福客棧正因爲出了明教亂黨之事,在此時開始降價,自然是大受歡迎。蜂擁兒來的考生一下子就把這裡住滿了。到了這個時候,這些考生哪裡還管得了是否住過亂黨。縱使是如今還住着亂黨,他們都敢住下來。反正,和亂黨住一家客棧又不意味着和亂黨勾結。
章惇來到德福客棧的時候,時間有點不尷不尬的,若說是早餐時間,嫌太晚,若說是午餐時間,又嫌太早。儘管他的小廝一臉苦相,就差跪下來求他不要入內了,但他還是視而不見,施施然地走了進去。
裡面的景象令他頗爲意外。原本,在他想來,這裡應該是很冷清的纔是,但事實卻是異常熱鬧。如今這個時候,裡面幾乎所有的桌子居然都是滿着的。這麼多人觥籌交錯,杯盤相碰,熱鬧十分。裡面空位倒是有那麼幾個,都是靠近過道一邊的,由於有小二不時地往來穿梭送菜,吃得很不爽。
那掌櫃的正坐在櫃檯上,滿臉盡是笑意。但是,笑過之後,他又忽然會不時地搖搖頭。,就像神經質一般。
章惇走上前去,笑道:“掌櫃的,你這生意很不錯,你還在搖什麼頭啊?”
他爲相多年,雖然此時身着一身普通的衣服,但也自由一種威嚴氣度,掌櫃的連忙正色道:“我只是爲這些人擔心哪!”
章惇不動聲色地說道:“哦——”他在等着掌櫃的繼續說下去。
掌櫃的張了張口,正要說話,忽然神色一動,還是隻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都是一羣可憐的年輕人哪!”隨即,他又狐疑地掃了一眼章惇和他的那個小廝,道:“老人家,您是有什麼事嗎?若只是打聽,請恕我什麼都不知道。”
章惇知道他已經成了驚弓之鳥,問不出什麼東西來。何況,他也並不想問這個掌櫃很多東西,畢竟,他已經去過一次官府了,能交代的事情,早就交代了。
他笑了笑,道:“小老兒只是在這街上閒逛,偶爾感覺腹中空空,便想找點吃喝,便徑進入了這裡。掌櫃的,你看能不能給小老兒安排一個位置啊?”
掌櫃的有些遲疑地說道:“不是小人不願,老人家,你還是換一家店吧!你這,這裡都是一些落魄的年輕人,粗聲粗氣的,恐怕——”
章惇擺擺手,笑道:“不妨!不妨!仍不輕狂枉少年。想當年,我年輕的時候,也是這麼輕狂過來的。我還就是看着有這麼多的年輕人在,纔想着來這裡面坐坐。”
掌櫃的見他這麼說,便也不再勸說,便出了櫃檯,正要爲他安排一個位置。忽聽外面一人喝道:“痛快!痛快!”
章惇回過頭去,就見一個年輕男子晃晃悠悠地走了進來,一邊走,嘴裡還一邊比劃着。
那邊坐着的人羣中忽然發出一個聲音:“王七郎,你又去找你的柳腰兒了?”
那醉得兀兀陶陶的年輕人立即應聲說道:“這次少爺又找了另外一個,那身段,真比柳腰兒還柳腰兒呢!唉,今日真是盡興哪!沒想到那小騷貨看起來又嬌又弱,一看就是不堪一擊的,到了牀上卻癲狂得緊哪!弄得少爺我如今還是百骸俱舒,真是回味無窮哪!”
那邊那個年輕人啐了一聲,道:“王七郎,你如今怎麼天天介大白天的尋花問柳,白日宣*淫哪?”
那王七郎雖然在酒醉之中,思維卻一點也不糊塗,聞言立即反擊道:“我尋花問柳固然是不務正業,你胡十三整天借酒澆愁,也好不到哪裡去吧。咱們還是大哥不說二哥爲好。我看你小子也不是不想去尋花問柳,只是囊中羞澀罷了,你要是有了錢,恐怕就要直接搬進那溫柔鄉里面住了。我這還算好的,每天都回來。”
那胡十三頓時無語,而那王七郎見說得胡十三啞口無言,得意至極,嘴裡哼着:“情哥哥,且莫把奴身來破……”一步步地上樓而去。
章惇聽得大皺眉頭,正待說話,那邊掌櫃的已經看出了章惇的不悅,便故意轉移話題道:“老人家,你不是要找位置嗎?你看,這裡如何?”
可巧,他這一指,不是指向別處,恰好是那個胡十三所坐的那張桌子,因爲胡十三對面,正好有一個空位。他指完了,才忽然又想起不對,忙又改口道:“我看還是坐——”
“不必了,我看就這個位置吧!”
掌櫃的沒法,只好任由章惇在那個胡十三的對面坐下。章惇坐定之後,便隨意點了一些酒菜,那掌櫃的自然不好老在他的背後站着,只能悻悻地回到了櫃檯。但他一雙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章惇。他老覺得這個老頭子有點邪乎,說不定和亂黨有點關聯。
那胡十三對面換了人,卻毫不在意依舊是在那裡不停地自斟自飲。他的面前桌子上只有一疊花生,並無其他的下酒菜。但就是這樣,他也喝得十分盡興。
這,大概就是所謂借酒澆愁吧!可惜,他的酒量十分驚人,象這樣一杯一杯地喝,要喝到醉倒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若是一壺一壺地牛飲呢,雖然醉倒容易,但他確實如剛纔那個王七郎所說,囊中羞澀,支撐不起天天買醉。
這時候,章惇的酒菜就上來了,王七郎一眼看見章惇面前豐富的菜式,眼前一亮。這也難怪,同樣是喝酒,人家這過的什麼日子,自己過的什麼日子,這一比,真是一目瞭然啊。
章惇已經年老成精了,胡十三這點表情如何能逃得過他的眼睛。當下,他微微一笑,道:“後生,既然咱們同桌有緣,就一起吃點酒菜吧。”
胡十三眼中閃過一絲亮色,但隨即又歸於黯淡,有些艱澀地拒絕道:“還是不必了,我這樣就挺好的了!”
章惇哪裡能不知道他們這些讀書人的心理。明明是很渴望的,但總是要假惺惺地推辭一番,以示矜持。其實,很多時候,機會就是被他們這樣推辭出去的。而下一次遇到同樣的機會,他們還是一樣會推辭。
“不必客氣了!人道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兩個人能在這裡相逢殊不容易!”
胡十三臉上閃過一絲喜色,還是擺出一副勉爲其難的樣子,說道:“既然老人家如此盛情,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當下,兩人便這麼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閒聊,漸漸的就有了那麼點熟絡的意思了。
章惇見時機已到,便問道:“小胡啊,休怪我老兒說一句,你是進京趕考的,說大一點,是朝廷未來的棟樑,國家未來的柱石;說小一點呢,你承載着你家人的希冀,你師尊的期許。如今這等時刻,你卻不好好溫書,而是天天這麼喝酒,空耗青春,未免有點說不過去吧?”
胡十三臉上閃過一絲愧色,和一絲無奈,苦笑着辯解道:“老人家,說實在的,朝廷和國家的柱石之類,晚生如今是不敢去想。而家人和師尊的希冀,晚生是無時或忘的。晚生家中並不富裕,爲了這進京的資斧,我們一家人都已經縮衣節食省了整整一年時間了。每當想起這些,晚生便覺心中有愧,不知道此次回去如何面對這些人吶!
但是,晚生這也是無奈呀,如今朝廷遲遲不願公佈重考的時間,甚至連要不要進行重考,都沒有一個說法。我等數萬考生就這麼候着,豈能不心焦?
老人家,不瞞您老人家說,晚上如今囊中資斧將要耗盡,若是再過十天還不能重考,即使是十天之後有了確切消息,晚生也不敢留下來考試了。因爲那時候晚生一旦落榜,就連回家的川資都沒有了。
而這種情況,也並不是晚生一個人纔有。老人家您也許不知道,如今每天都有不少的考生因爲資斧耗盡,正在離京而去。我想,若是朝廷一個月內不能重考,到時候還能等下去的外地考生,恐怕就連一半也剩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