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嚯地亮了。
雷鳴霄定睛,吼出了聲:“媽,你幹嗎?瘋了嗎?”
鏗——雷媽媽把不鏽鋼臉盆砸地上,腥紅的血漬四濺,濺得雷鳴霄的米白拖鞋都染了斑斑點點的血星子。她冷哼:“瘋?我這還沒瘋呢!”
雷鳴霄跑到牀邊。他想拽起莫笑,手卻懸空着落不下去。米白格子牀單整一片腥紅,僵在牀頭澆得像落湯雞似得女人,滿臉滿頭都懸掛着血漬,腥紅一滴滴順着發線滾落,沾在她的睫毛上活像兩行血淚。
牀尾沙發上的小丫頭又是一聲尖叫,就呆若木雞地裹緊被子哆嗦。
雷媽媽冷笑,一個俯身,伸手就去抓莫笑的頭髮,卻被兒子一把拂了開,噗地跌退幾步。“雷鳴!”她吼。
雷鳴霄拽開被子,彎腰抱起牀上的血人,一腳踢開房門,就往外走。
雷媽媽衝上前,一把揪住兒子:“你竟然還護着她!我沒殺她就算便宜她了!”
“夠了!”雷鳴霄扭頭悶吼。他的下巴蹭在莫笑頭頂,沾了一片血污。惡臭的血腥味直衝鼻,他只覺得反胃。他屏着呼吸就直往自己的房間衝。
“雷鳴!你放下她!你再走一步試試!”雷媽媽在他身後叫囂。
雷鳴霄又氣又惱地扭回頭,說話也顧不上輕重:“你最好閉嘴,否則驚動了爺爺,我看你怎麼收場!”
雷媽媽許是沒料到兒子是這樣的態度,愣在了當下。
就這麼一眨眼的功夫,哐噹一聲,又是嘭地一聲,雷鳴霄的房門已經重重地合上。雷媽媽奔過去就直捶門。
雷鳴霄自始至終都沒低頭看懷裡,更沒扭頭理會門外。他衝進臥室,又一路衝進洗手間。他悶頭就把懷裡的人塞進浴缸。取下花灑,他旋開按鈕衝着浴缸外放水試溫。他刻意側身背對着浴缸裡的人。此刻,他沒法面對她,究竟爲什麼,連他自己都搞不清楚。
下巴沾着的也不知是雞血還是鴨血,腥腥的,他低頭,米白居家服的胸口也早已染成一片烏紅。他顧不上這一身血污,手心的水溫剛剛調好。他屈膝就單腳跨進了浴缸。
浴缸裡的血人,像尊散了線的木偶,呆呆的,一動不動。滿臉蒙着血污,半點看不清表情,只剩那雙慼慼耀着淚花的眸子顫顫地一閃一閃。
不過是定睛一眼,雷鳴霄就變了臉,抓着花灑的手都有點掌不穩。他伸手想掌住她的腦袋給她淋頭,可那滿頭污濁不堪的頭髮直叫他沒法落手。他沒法形容當下的心情,他只知道他不是嫌她髒,他只是——莫名地覺得不忍心。頓了足足半分鐘,他總算伸手托住她的後腦勺,抓着花灑澆了下去。
“唔——咳咳——”
雷鳴霄被懷裡忽如其來的力道掙得一個後仰,毫無防備地跌在了浴缸外。
花灑倒垂着,水花四濺。
而莫笑弓着腰,抱着頭,不住地咳嗽又幹嘔。
“笑笑。”雷鳴霄起身,跨過浴缸就去拉她。
“走開,嗚——走開!”莫笑整個人都往浴缸一角縮。她悶着腦袋,雙手直亂推,雙腿也在亂蹬。
“笑笑,是我!”雷鳴霄擒住她的雙手,顧不上她拳打腳踢,一把將她摟在懷裡,“是我!笑笑!是我!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不會!”
懷裡的人還在掙扎,雷鳴霄便整個人都撲進了浴缸裡。他貼着她的臉,蹭得臉上身上全是血,污得表情都不得見了。浴室裡,最後只剩滴答答的水聲和他的呢喃,“是我,別怕,沒事了……”
呼呼——電吹風的聲音惱人。雷鳴霄靠在牀頭,捋起一縷縷半溼不幹的頭髮,衝着吹風口輕輕柔柔地順着。他低眉,一眨不眨地盯着微露額角的那半張蒼白的臉。她的睫毛隱隱還沾着淚,眼皮許是閉得太用力,竟有些微微發顫。他的眉眼便隨着也微微發顫,連鼻翼都發酸發顫。
“你今晚就睡這裡。我就在沙發,沒人會來,睡吧。”這是塞班島回來,他頭一次對她柔聲。他不解老媽怎麼會癲狂至此,午夜裝神弄鬼地迎頭澆下這一盆污血究竟是能泄憤還是能報仇?
不理智!
他關了電吹風,拔下開關就起身。他扭頭要走卻又忍不住回頭。他何嘗又理智了?自今早見她,他就越來越不理智。此刻,他的腦都要管不住他的心了。他可憐她,打心底裡可憐她,從她挨那一巴掌開始,到她差點昏倒在爺爺牀頭,再到現在這幅鬼樣子,他一刻比一刻可憐她。浴缸裡,她軟在他懷裡嚶嚶嗚咽那刻,他腦海裡甚至頭一次一閃而過那個荒唐的念頭,他竟覺得夠了,他想放了她。
不就是一盆雞鴨血嗎?她至於嚇成這幅德性?這個女人就是會裝!腦子裡那個冷血的聲音一直在嗡嗡,雷鳴霄卻覺得那聲音隨着他瞳孔的一收一縮正漸漸湮沒無蹤。
他竟然鬼使神差地坐了回去。他弓着腰湊近她。他總覺得該對她說點什麼,畢竟他們離婚了,他卻剝了她的衣服。他想解釋,他只是想給她清洗,事實上,他的確也只是給她清洗。除了心悸一樣的不忍心,他沒存過半點邪念。
可……他斂眸,他說不出口。擱哪個女人依今天的情形,他都會給個交代。當然,那些交代很簡單,不過是一沓或厚或薄的鈔票,一顆或大或小的鑽石而已。而對她,他不知道這個交代該是什麼才合適。
他就這麼盯着她,都不知什麼時候,盯得眼皮子都打了架,盯得整個人都渾渾噩噩地倒頭昏睡了。
翌日清早,雷鳴霄一個翻身,許是嗅到枕頭上久違的熟悉味道,他驀地就睜了眼。他定睛,枕側卻是空的,而自己竟然嚴嚴實實地掖在被窩裡。他掀開被子就彈了起來。腳都蹋到了拖鞋裡,他扭頭看到那個女人靜靜地坐在牀腳的沙發上,他這才緩下了動作。他有點尷尬:“醒了?”
莫笑蜷坐在沙發一角,聞聲,默默地點頭。
“醒了多久?”雷鳴霄起身杵在牀邊。他睡得太死,都不知道這個女人是什麼時候爬起身的,她是不是一夜沒睡?
莫笑沒回答。蒼白的嘴角微微顫了顫,她咬脣:“我想回去。”
“爺爺的情況,你又不是不清楚。”雷鳴霄想斷然否了她,卻破天荒地留了嘴。
莫笑低眉,不說話了。昨晚,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前一霎嚇得魂都沒了,後一霎卻是絕望到不想把魂追回來。她原本想,來什麼,她就受什麼,可現在……她緊住手,拇指卻有點不聽使喚地輕搐。她趕緊摳住虎口:“我真的不能待下去了。”
雷鳴霄慢吞吞地走了過去。他站在她跟前的那刻,他分明看到她防備地往沙發腳縮了縮。“你——”他張嘴卻啞然。她怕他?就這麼一個念頭,他莫名地竟然大清早就突發了胃絞痛。薄脣一霎就泛了白,他只好說:“我昨晚不都說了嗎?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我雷鳴霄說話,什麼時候沒算過?”
他說完,卻就又心虛。他雖然從沒承諾過她什麼,可他的的確確騙了她。如果他不是用愛情和婚姻爲餌,她不會傻到兩眼發盲地簽下那一堆萬劫不復的玩意兒。如果婚姻就是承諾,那他從頭至尾都不守信。
莫笑一直咬着嘴脣。沉默半晌,她妥協了:“那……我明天得回去看我爸。”
“明天一早我叫司機送你。”雷鳴霄應得爽快。
莫笑低着頭沒吱聲。她不是不擔心前婆婆,也不是信任他對她存了情意,她只是容不得自己再對他說不。從看到雷蕾的照片那刻起,她除了逆來順受別無選擇。她也不想再選。他要的從來都不是她的命。除了母子連心的這條命,她什麼都能捨,什麼都能受。
整一個上午,雷鳴霄都寸步不離地守着莫笑窩在爺爺的病房。雷媽媽鬧了大半夜,似乎是消停了,整一上午都沒露面。
可知母莫若子,雷鳴霄惴惴地靜待着下一個幺蛾子。他自信能拿捏得住老媽,可心底卻還是不安。他瞥一眼掇着溫水毛巾一路給老爺子擦手擦臉的女人,禁不住就皺了眉。她雖然是一臉平靜,可明眼的一眼就能看出她心事重重。
“笑笑,別忙了。”老爺子目光如炬,早看出了端倪。他抽手,堆着笑,似乎是有意哄孫媳:“來,到爺爺的枕頭底下摸一摸。”他眨眼:“有寶貝!”
擱平日,莫笑肯定唱雙簧似得默契地嬉笑了。可此刻,她卻有些懵。她甚至扭頭,問詢地看了一眼雷鳴霄。
“去啊,傻看什麼?”雷鳴霄不自在地陪笑。
莫笑強擠一絲微笑,抽手摸了摸,卻是摸到一個信封。
老爺子滿意地點頭微笑。
莫笑默默地拆了開,展開信紙,只見兩堆密密麻麻的草書。
“我給重孫取的名字。”老爺子的笑有些無力,卻絕對由心,“鳴鳴啊移民,我是一萬個不樂意,可就有一宗好,可以生一串娃。這些足夠了,*寶*寶都有。”
雷鳴霄的臉色禁不住繃了起來。莫笑也有點僵。
“你們挑一挑,男的女的,各挑一個,也好讓我入土前知道我的乖重孫叫啥。”
雷鳴霄無奈地湊到莫笑身邊。兩個人簇頭,裝模作樣地挑揀。
咚咚——房門響了,頃刻,便開了一條縫,卻是春風滿面的雷媽媽。雷媽媽一向以嫡媳自居,此刻習慣性地上了女主人的架勢。她推開房門,笑盈盈地拉過身後的倩影:“爸,瞧我給您帶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