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手機甩在茶几上,雷鳴霄抓起醒酒器,慢悠悠地倒了半杯酒。盯着酒紅色的液體,晃了晃高腳杯,他曼然地淺抿一口,全然無視直挺挺跪在茶几對面的前岳丈。
“長跪不起這套,我不吃。”雷鳴霄翹着二郎腿,慢條斯理地晃着酒杯。臉頰微醺,他指指沙發那頭的行李箱,又瞥一眼腕錶:“我四點的航班,我飛不飛,律師都在警局外面守着。”他聳肩:“跪我,又有什麼用?”
韓建國的臉陣紅陣白。他抿抿嘴角,終究說不出話來。
雷鳴霄皺了眉:“你女兒趕過來了,你也不想讓她看見你這樣吧。”
韓建國攥緊了拳,臉漲成了豬肝紅,聲音也在抖:“棄捐,笑笑真的不知情!你妹妹的不幸,我們——全家都很自責。可笑笑是無辜的。欠你們的——”他把拳頭埋在胸口:“我還!怎麼還都行!笑笑還年輕,她不能坐牢,不能!”他邊說,眼淚邊在眼眶裡直打轉。
薄脣輕抿杯沿,雷鳴霄噙着一口酒在嘴裡淺含着。好久,他吞嚥了下去,繼而冷笑:“無辜?現在說這些會不會太晚了?”
“笑笑多可憐,你看不見嗎?”韓建國老淚縱橫,“不管當初你和笑笑結婚是爲了什麼,她好歹曾經是你的妻子。一日夫妻百日恩。放過她,行嗎?”
雷鳴霄的臉色陡地很難看。
“你對笑笑就沒一絲半點的內疚嗎?笑笑明知道你在騙她,她還是眼巴巴地望着能去多倫多。她是——真的——愛你。她心裡有多苦,你該知道!這已經是對她最大的懲罰了。”韓建國雙手撐着地毯,腦袋沉沉地埋了下去,“算我這個老的,求你了。別報案!多少錢,我們都還,我們慢慢還。”
“這是錢的事嗎!”雷鳴霄悶吼。咯噔撂下杯子,他彈起了身。一手捂額,一手叉腰,他居高臨下,怒氣衝衝地俯視着韓建國。他最恨別人提多倫多。一提多倫多,他就覺得自己的臉皮好像被撕了開。對,他的確是愧疚。他出爾反爾,毫無交代,犯了一個男人最不該對一個女人犯的錯。可是,這能怪他嗎?
他氣惱地悶斥:“我要是今天殺了你,明天她能放過我嗎?是她死蠢!是她貪心!纔會天真到相信一切就能這麼算了!怪得了誰?”
“爸——”莫笑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到像浮在客廳裡的懸塵。
雷鳴霄愕地扭了頭,就見她站在客廳中央,呆呆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她好像又哭了,卻沒有淚。吵得太兇,以至於開門的聲音都被屏蔽掉了。他不知道她什麼時候進來的,又聽到了多少。可眼下,他十足十的黃世仁,而地上跪着個楊白勞。他有口難辯。他只知道胸腔裡翻江倒海地涌着什麼。不該是酒精上頭,他都沒喝多少酒。
韓建國顫顫地扭過頭,臉色蒼白,眼角還沾着潮潤。他趕緊湊着袖口拂臉。
“你這是幹什麼啊?”莫笑輕問,嘴角在顫,下巴在顫,甚至睫毛都在顫。
歐陽陽趕緊奔過去,攙起韓建國:“叔叔,我們走。”
韓建國還執拗地不肯起身。
“你求他有用嗎?”莫笑哭了,淚霎時像決堤的洪潮涌了滿面。她繃直着,身體微晃:“我自己怎麼都行!我就是不想你和媽媽受罪。你爲什麼不懂?爲什麼?”
“笑笑——”韓建國弓着腰,就着歐陽陽爬了起來。他愧疚到不敢直視女兒,淚悽悽地滑落眼角。
雷鳴霄覺得渾身像打了石膏。他僵硬地扭轉身,刻意不看她。他甚至心虛地彎腰扶起茶几上的酒杯,不合時宜地抓起醒酒器倒酒。
莫笑擦了把淚。她緊咬着嘴脣,脣瓣咬得蒼白,嘴角隱隱都破了:“歐陽,扶我爸出去。”
擦肩而過時,韓建國拉住了女兒的手:“是爸爸不好,我們回家。”
莫笑倔強地抽了手。她死死盯着雷鳴霄的側影:“爸,在外面等我。”
歐陽陽瞥一眼悠然品酒的男人和憤然不平的女人,拖着韓建國走了出去。
廳裡,只剩兩人。
雷鳴霄一直背對着莫笑,木然地喝着酒。可這酒到底是何滋味,他半點都嘗不出了,舌頭木了,不,是哪裡都木了,尤其是心口,直接都木成了焦炭。
“雷鳴霄,你還能更過分嗎?”莫笑緊攥着雙拳,肩頭瑟瑟直抖,“你答應過我什麼?到我爲止!爲什麼扯上我爸?”
聞聲,指尖好像木了,雷鳴霄硬邦邦的挺着。半晌,他才幽幽道:“我沒招惹他,他自己找上門,害得我的航班都誤點了。”
莫笑又咬住了嘴脣,嘴角微微滲出一點紅。她咬緊了牙關,整個人像極了一隻全副武裝的刺蝟:“你不是說我是殺人兇手嗎?是!我會殺人!兔子急了也咬人。你要再敢招惹我的家人,我不知道我會做什麼!我說到做到!”
“呵——”雷鳴霄冷笑。他緩緩地扭過頭,打量陌生人似得盯着繃得活像隨時都可能斷開的女人。他覺得身體裡有什麼東西裂開了,幽幽的,越裂越開,幽幽的,好像要吞了他自己。他故作鎮定地淺抿一口,操着不屑口吻:“做什麼?你還能做什麼?”
莫笑舔了舔嘴脣,微微一絲血腥味直衝上腦。是啊,她還能做什麼?她又還有什麼?
雷鳴霄又悶了口酒。他冷笑:“樑肖都走了,你還指望誰救你?”他瞟一眼客廳角落的自鳴鐘:“三點了。怕嗎?”
“樑肖前妻,是你安排的?”莫笑問,瞳眸顫得淒冷。
雷鳴霄不置可否地聳肩:“是又怎樣?這就是口口聲聲愛你,要等你五年的男人。真可笑!”
“那也比你強。”
她的聲音又輕又虛,落在雷鳴霄耳中卻像平地一記悶雷。他扭回頭,盯着牆上的油畫,仰頭悶了整杯酒。
莫笑死盯着他,看着酒紅色的液體滑過杯沿灌入他的喉。她看到他的薄脣緊繃,喉結似乎也緊繃。他生氣了。呵——莫笑居然覺得痛快,痛並苦樂着。呵——她笑了:“你錯了,不是他要走,是我要他走,我趕他走的。”她仰頭,悽婉微笑:“你這種人不可能懂。愛一個人只會希望他過得好,自己怎樣都無所謂。我想他過得好,我想他記住我的好,我不想他看着我坐牢。”
一口氣說完,莫笑微喘。她咬脣,笑得殘忍,說得篤定:“我——愛——他!”
啪——雷鳴霄甩手扔出高腳杯,重重地砸在背後的牆上。他直挺挺地站着,像被點了麻穴,一動不動。他甚至僵到脖子都扭不過去,否則,他真想衝她吼:“就在十天前,你他媽還在這裡說你愛我!”
可他啞了。
空氣,也啞了。四下靜悄悄的。
雷鳴霄就這麼直站着。半晌,他好像聽見玄關那邊有動靜。可他還是扭不過腦袋。直到他聽見她細聲輕喘,“歐陽,來……接……我”,他纔像繃斷的弦嗖地折轉了身。皮鞋踩着碎玻璃,嘎吱嘎吱,他很不耐煩地低頭,地毯上一滴一滴綴着烏青,不,像酒紅,一路延向客廳外。
他踹了一腳,蹭開碎玻璃,就往門口衝。她憑什麼?憑什麼對他大呼小叫?又憑什麼叫野男人上他的門來接她?憑什麼?他覺得不揪住她,在離開前衝她吼個明白,他非憋炸了不可。她以爲這世上就他媽她痛苦?他就很痛快?他天天睡不好,吃不好,都他媽不知道是爲什麼!
他衝到門口時,看到那個女人晃悠悠的,胳膊肘抵着鞋櫃門,正有氣無力地開着門鎖。鏗——鏗——連把鎖都開不開,呵——不對,手裡死揪着手機,怎麼騰得出力氣來開鎖?雷鳴霄看見那隻手機就上火。
他邁前一步,很不客氣地伸手摁住她的肩。噗——他覺得耳畔像起了一陣陰風,身前的女人像個紙片人直挺挺地倒了下來,直撞上他的心口。
噗咚——他像聽見什麼東西碎了。他無意識地托住她,隨着她緩緩地栽了下去。他低眉,本想吼她,可嗓子被什麼堵住了,整個人像被什麼東西嚴嚴實實地罩住了。
是一片慢慢滲溢出的殷紅。
一塊玻璃碎片像小荷尖尖角紮在白皙的脖子上,包裹着一圈紅,再一圈紅,像極了水彩畫裡的荷花,緩緩暈滲,緩緩綻放。
“笑——”雷鳴霄的舌頭打結了。他伸手想捂住她的脖子,卻壓根不敢觸碰。她的腦袋無力地耷在他胸口,整個人像抽得真空的氫氣球,似乎是一點氣力都不剩了。她的臉慘白,嘴脣卻櫻紅,紅得直刺他的眼,生疼生疼。
吧嗒——吧嗒——
他聽見雨聲,又見豆大的雨點砸在她的眉心。他喘不過氣,呼吸像缺油的氣泵哽哽地抽不過來。
莫笑擡手,指尖緩緩湊近他的眉眼。她想碰一碰,他眼角掛着的,鹹不鹹,到底是不是雨。食指微顫,她卻終究沒觸上去。她苦笑:“假的……你又在騙我。”
“雷鳴霄——”她喚。手耷了下去,砸在了身上,她垂了瞼,嘆道:“你不當……演員,太……可惜了。”
“呵——”雷鳴霄粗喘着,抽上一口氣,似乎是回過神來。他趕緊摸口袋找手機。哆哆嗦嗦地,他撥通了120,“喂——這裡……”
莫笑只聽見他絮絮叨叨地報地址、報傷情。她又看回了他,一眨不眨地盯着。
他掛斷電話,就慌里慌張地脫外套,顫顫巍巍地託着她,小心翼翼地把外套裹在她身上。“救護車馬上就到了,堅持……一會。”他說,臉色煞白,嘴脣在抖,眼角還溢着潮潤。
莫笑看着他,忽然,就笑了:“是不是……很……開心?”
雷鳴霄被她問得眼眸都顫了,肩膀都在抖。他咬着薄脣,死咬着。
“連老天……都覺得……我該死。是不是……很開心?”她喃喃。
“別說話!”雷鳴霄悶吼。眼淚像爆豆子似得砸在她臉上,他低頭,手哆嗦嗦地捂着她的臉:“別說話。”他的聲音越來越抖,“別扯開……傷口,別……說話。”
莫笑微張着嘴,似乎還想說什麼。
“別說話!求你了!別說話!”雷鳴霄緊摟着她,低埋着頭,一個勁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