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華殿。
已經年屆五十,卻保養得法的蕭太后,梳着高高的蛾髻,端坐在鳳椅中,掌裡託了個乳白的玉件兒,正細細端詳。
“微臣參見太后。”
卜錚與蕭重至丹墀下拜倒。
蕭太后卻不叫起,仍看着玉件兒,似乎根本沒有聽見。
伏在地上的卜蕭二人對視一眼,心中惴惴,卻不敢吱聲兒。
約摸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方聽得“嗒”一聲輕響:“起來吧。”
“謝太后。”
兩人起身,畢恭畢敬地立於一旁,竭力保持着平靜無波的面色。
蕭太后眸華淡淡,從他們臉上掃過:“聽說外朝裡的臣子們,十停有六停都去了安王府,你們怎麼還呆在宮裡?”
卜錚擡頭,飛快地掃了蕭太后一眼,不由自主地舔舔嘴脣:“啓稟太后,微臣乃是虞國的臣子,非安王僚屬。”
“算你們還識相,”蕭太后一聲輕哼,站起身來,下了丹墀,慢慢地踱着步,“皇上不過使性子,把自己關在宮裡不出來,也不見得是什麼大事兒,就滿朝裡折騰起來……”
說到此處,她眼中忽然鶩光一閃:“本宮倒是想借這個機會,辨一辨忠奸善惡!”
蕭卜二人又對視了一眼,蕭重方小心翼翼地道:“太后……可是皇上若繼續‘任性’下去,難保朝裡不人心思變……況且安王……”
“這個你們無須擔心,”蕭太后將手一擺,“安王之事,本宮自有應對之策,你們二人只要將朝政大權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就算他們連成一氣,也翻不出多大的浪來!”
“娘娘所言甚是!”卜錚與蕭重同聲答道——回想五年之前,前代帝君虞寬駕崩,朝臣們分成三派,或議立安王,或議立大皇子,或議立三皇子,爲此差點在彰化門外刀兵相見,結果這女人一道懿旨,從登州調來三十萬大軍,將整個廣昭宮團團包圍住,爾後扶出自己的兒子,以太后之威,國相之重,強勢扶五皇子虞琮登基,是爲安成帝。
只可惜,蕭太后雖精明強悍,其子虞琮卻甚是昏庸,登基後只知一味沉溺享樂,不知進取,每日裡鬥雞走狗,全不把祖宗家業看在眼裡。
衆臣們懾於蕭家外戚之勢,暫時屈服,但危機一解除,但不免又生鼓譟,幸而內有蕭太后,外有蕭重,牢牢把持着權柄,不使大權旁落,虞琮方能勉強坐穩帝位。
以蕭太后之智謀,自然知曉,長此以往,絕非良策,是以這些年來她着力培養虞琮所出的幾名皇孫,想在其中尋一良器,必要時扶立爲新君,或自己垂簾聽政,或令蕭重輔國,那麼整個虞國,仍舊牢牢操控在她的手中。
只可惜,這虞國的天下,還不是她一個人說了算,尤其皇族之中,才智傑出之輩不在少數,譬如,安王虞琰。
虞琰,乃是虞寬親弟,虞琮的親叔叔,虞寬在時,虞琰奉命鎮守邊關,多年戰功赫赫,在軍中威望甚隆,加之他能文能武,待人謙和,更是深得天下人心,是以虞寬一死,便立即有人站出來,擁立於他。
按說,依蕭太后的個性,對這樣一個威脅性甚大的人物,不可能不出手“處理”,可是當時虞琮地位未穩,再加之虞琰手握重兵,若貿然動之,輸贏尚難預料,她之所以能扶兒子繼位,不過是佔了地利之便——虞寬駕崩之時,虞琰日夜兼程從邊關趕回,等他抵達京師之時,君臣名分已定,他縱有天大能耐,也不可能弒君謀反,是以,同樣聰明的虞琰入宮覲見之後,便折返邊關,選擇了潛伏,直到——
直到兩年前,方纔奉詔回京,在王府中“靜養”。
蕭太后召回安王,本意也是想尋隙將之除去,不想安王甚是乖覺,在元京中呆了兩年,未露絲毫破綻,反而替自己收買了不少人心,蕭太后心中暗恨,又無可奈何,偏生虞琮又因煩她管束,竟把自己封閉於內宮中,成日裡與后妃飲酒行樂,放出話來,說不願再做皇帝,這虞國的天下,誰愛要誰要去……
消息傳出,元京城中羣情聳動,風頭很快倒向安王一邊,素來要強的蕭太后差點沒咬碎銀牙,卻只能和着淚水往肚裡咽。
此時,她在蕭重和卜錚面前,雖仍然一派鎮定,但心中早已如被滾油潑透,烈烈熬煎。
待卜錚和蕭墨退去,她再也憋不住,拖着長長的鳳裙,出了殿門,徑往毓瑞宮而去。
毓瑞宮外,兩名紫衣宮侍垂手而立,眼睛瞧着地面的太陽影兒,冷不防一聲清吒傳來:“皇上呢?”
宮侍嚇了一大跳,齊刷刷跪下:“參見太后娘娘。”
蕭太后滿眸陰沉:“把宮門給本宮打開!”
“娘娘……”兩名宮侍渾身一哆嗦,面色白如金紙。
“要本宮親自動手嗎?”
內中一名宮侍微微擡頭,小心翼翼地道:“娘娘,皇上命人,從裡邊把門給拴上了……”
話未說完,便聽一陣浮聲浪-語從裡邊兒傳出,蕭太后胸中一股怒火躥起,當即喝命道:“拿大斧來,劈開它!”
“……是。”內侍無可奈何,答應着去了,不多時捧着把鐵斧走來,看着蕭太后。
蕭太后挺身而立,鳳眉上揚,右臂微擡,染着丹蔻的食指點準朱漆宮門,從脣間凜凜然吐出一句話來:“劈!給本宮重重地劈!”
宮侍咬牙,退後兩步,使出那吃奶的勁兒來,揚起斧頭,照着宮門劈了下去,誰想那宮門甚是結實,非但沒有劈開,其反彈之力竟將鐵斧震落,“咚”地一聲砸在地上。
蕭太后怒氣更甚,竟顧不得鳳儀,自己上前拾了斧頭,欲親力親爲,恰好一列禁軍聽見動靜走來,見此情形趕緊上前阻勸。
冷掃禁軍隊長一眼,蕭太后深吸一口氣,將斧子交給他:“呂先勇,本宮命你,劈開這道宮門!”
接過鐵斧,呂先勇躬身領命,先目測了一下距離,然後高高舉起斧子,猛地劈落,但聽得“哐”一聲遽響,門栓驟落,宮門洞開,而裡邊院子裡的情形,則一目瞭然——
並不敢多看一眼,宮侍和所有禁軍齊刷刷跪下,蕭太后一向健壯的身體卻一陣搖晃,好不容易纔穩住。
但見她的好兒子,衣衫半解,袒露着胸脯,正摟着兩名妖豔的美姬,擺弄那風月之態,旁邊還有數名身裹輕紗的女子調笑助興。
蕭太后一陣面紅耳赤,無力地合上雙眼——德行敗壞至此,莫說外朝官員,就連她這親生母親見了,也知再難挽回。
將偌大的虞國,交於此等驕奢淫侈之徒手中,焉能不敗?
冷漠地看了自己兒子一眼,蕭太后竟一眼不發,調頭便走。
泌涼的風,撫過她的面頰,狹長鳳眸中,微微泛起瑩然的淚花。
如許年來深宮傾軋的一幕幕,忽如潮水般涌來,三十年,自己在這廣昭宮中,辛苦經營三十年,所爲的,是什麼?得到的,又是什麼?
一瞬之間,她幾乎想哭嚎出聲,可前方重重疊疊的飛檐斗拱,卻迫使她不得不嚥下眸中的淚水。
誰能告訴她,她該怎麼辦?
……
送走最後一批訪客,安王虞琰剛剛回到書房之中,便瞅見屏風後,不知何時竟立了個身着紫衣的宮侍,當下不由一怔。
“安王爺,接懿旨。”那宮侍轉過身來,一張臉冷得像冰。
“懿旨?什麼懿旨?”虞琰心中一陣驚跳,不由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佩劍。
“請王爺入凝華殿一敘。”
虞琰兩道濃眉緊緊擰起,腦子裡轉得飛快,想尋個藉口推辭,一時間卻不得法。
“王爺若是心存疑慮,可自帶一彪護衛進宮。”
一聽這話,虞琰的心反倒放下了,他隱隱覺察到,宮中定然生了什麼巨大的變故,可縱使他智計過人,也揣度不出,到底是怎樣的變故。
不過,他向來不是膽小怕事之人,轉瞬間便拿定主意,點頭道:“好,本王便隨公公走這一遭。”
那宮侍也不多言,走到板壁前,啓開機關,走入暗門內,虞琰隨後跟上,兩人就那樣“離奇”地從書房中消失了。
夜,已經深了,一鉤冷月,淡淡掛在檐上,映出下方隱隱綽綽的宮閣。
兩道人影一前一後,穿過長長的迴廊,直到凝華殿外。
宮侍“吱呀”一聲,推開殿門,側身讓到一旁,虞琰狐疑地看他一眼,方纔提步而入。
“安王果然好膽色。”
還未站穩,便聽前方傳來一道冷凝的聲線。
wωw•ttκΛ n•¢ ○ 虞琰垂在身側的手下意識地握緊,然後鬆開,擡頭朝前方望去。
一身黑衣的女子,眉目間仍然有着年輕時的風韻,可是眸中神情,卻帶着股濃重的滄桑。
“微臣……參見皇后娘娘。”虞琰躬身施禮。
“聽說今兒個,”女子的聲音在殿閣裡迴旋着,透着許空靈飄緲,“安王府中,很是熱鬧?”
虞琰渾身一凜,卻沒有答話。
“本宮很想知道,他們——都說了些什麼?不知安王可肯實言相告?”
“只是些尋常閒談,並無甚資議處。”
“是麼?”蕭太后一聲冷哼,“虞琰,你心裡想什麼,滿朝裡的人思謀些什麼,早已是路人皆知,你又何必隱瞞?恐怕私下裡,你早對自己說過無數遍——天下,有能者居之,這樣的話吧?”
“微臣不敢!”虞琰“撲通”跪下,叩頭及地。
大殿裡一時間靜寂得可怕,兩個人都屏住了呼吸。
良久方聽得一聲幽嘆:“虞琰,你知不知道,本宮有多麼想,一刀殺了你?”
刺骨冷意嗖嗖從後背躥上來,虞琰竭力控制着自己,定聲回道:“太后乃一國之母,有權裁奪任何事。”
“一國之母,是啊,一國之母,若不因爲擔着這樣一個名頭,本宮又何須忍到今日?”
虞琰霍地擡頭,定定地對上蕭太后的眼。
“若爲皇上,本宮早該設法除掉你!若爲虞國,本宮,卻不得不——”
繼剛纔的乍冷之後,又是一股熱流鼓盪而起,虞琰幾乎跳將起來,好容易才捺住滿懷激動,低啞着嗓音道:“微臣,誠聆太后娘娘教誨!”
“本宮只想問你,倘若得掌大權,將如何對待本宮?還有——皇上?”
她臉色發白,嗓音發顫,內心裡像是進行着一場驚天動地的戰爭——試站在她的立場想一想,要親手廢掉自己的兒子,要將辛苦經營得來的權利交出去,對一個女人而言,尤其是對一個極端要強的女人而言,該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