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隱在雲裡,天光微黯。
前往永宸宮的路上,傅滄泓始終沒有作聲,夜璃歌也不去理他。
在朱漆宮門前停下,夜璃歌擡頭看了一眼上方的金字牌匾,方提步而入,卻見虞琰正襟然坐於御案後,彷彿早已知曉他們今日的來意。
“虞皇。”夜璃歌行至殿中,躬身施禮。
“哦,是夜小姐啊,宮侍,看座。”
“不必,”夜璃歌一擺手,“敢問虞皇,撤軍的聖旨可曾下達?”
“瞧你,”虞琰滿臉帶笑,站起身來,“何必總是一副憂國憂民的模樣?再則,難道朕,還會對夜小姐撤謊嗎?”
夜璃歌面色仍然一派冷凝,目光炯炯地盯着虞琰,虞琰袍袖一擺,喚道:“樂明。”
“奴才在。”一名身着藍色團領袍的宮侍尖着嗓音答應一聲,隨即上前。
“將撤兵的聖旨,取來讓夜小姐看一看。”
“是。”樂明領命而去,片刻託着卷黃綾,回到夜璃歌面前,“夜小姐,請看。”
夜璃歌接過,在眼前攤開,果見上面是虞琰御筆親書,令前線大軍旨到回撤。
心下稍安,她將聖旨收起,還給樂明,再衝虞琰一抱拳:“多謝虞皇成全!”
虞琰寬和一笑:“夜姑娘赤誠之心,朕皆看在眼裡,璃國能有你這麼一位太子妃,可謂是萬千國民之大幸,朕,好生豔羨啊。”
夜璃歌雙瞳猛然一凜,眸中冷光如電閃,好半晌才低下頭去,依然鎮定無比地道:“虞皇過譽。”
“對了,”虞琰忽然伸手,從御案上拿起個錦盒,親自託着,步下金階,遞到夜璃歌跟前,“朕受人之託,將此物轉交與你。”
“這——是什麼?”夜璃歌眼中閃過絲困惑。
“拿着吧。”虞琰笑笑,似乎不想解釋。
稍一猶豫,夜璃歌接過錦盒,輕輕揭開盒蓋,頓時愣住了——那錦盒裡裝的,竟然是一隻精緻無比,栩栩如生的,琉璃鳳凰!
這——
“此乃唐卿於海外尋到的一件奇珍,據說其中還內藏了另外三件寶物,唐卿臨去之前,請朕代爲轉贈於夜小姐。”
“多謝虞皇。”夜璃歌迅速鎮定思緒,往後退了一步。
虞皇像辦完一件大事般,長長吁出一口氣,揮袖道:“紫蘭苑已擺下御宴,夜小姐,請隨朕一同前往吧。”
紫蘭苑,是永宸宮中一座十分別致的院落,四圍花牆上,皆懸垂着長長的蘭葉,中間錯雜着各色蘭花,尤以紫蘭居多,故以紫蘭爲名。
景美酒醇菜精,可夜璃歌和傅滄泓都沒甚心思,倒是虞琰,顯得十分愜意,慢慢品着酒,眯眼觀賞外面的歌舞。
夜璃歌捺着性子相陪,直到虞琰露出醉態,方纔告辭離去。
一進章福宮,傅滄泓忽然拔出劍,就在院中“唰唰唰”舞將起來,夜璃歌本不想理他,後來見他的動作越來越急,面色漸至赤紅,纔不得不搶上前去,一把摁住他的胳膊,低聲斥道:“你這是做什麼?”
“走開!”傅滄泓用力一掀,推得夜璃歌“噌噌噌”連退數步,然後繼續縱劍使氣。
夜璃歌立穩身形,再一次衝上前去,從後面將他抱住,貼在他耳邊喊道:“滄泓,你不要這樣!”
傅滄泓終於停了下來,持劍的手僵在半空。
“你這樣折磨自己,難道我心裡就好受嗎?”
更近地貼緊他的面頰,夜璃歌的嗓音變得極低極細:“你想讓他們,有機可趁嗎?”
“你什麼意思?”傅滄泓完全地冷靜了。
“虞琰把我們留在這兒,絕對不會沒有下一步計劃,倘若我們先亂了陣腳,他們就會趁虛而入……”
傅滄泓默了一瞬,卻再次用力將她推開,手中長劍抖出串串霜花。
夜璃歌瞳中的玄黑卻悄然淡去,因爲,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身上的那股戾氣,已經消失了。
他領會了她的心意。
近日來微小的縫隙已經彌合。
轉過身去,她獨自一人先進了殿,任那男人繼續“宣泄”着自己的憤怒。
……
承安殿。
“事情,都怎麼樣了?”
“啓稟皇上,”楊之奇臉上,難得透露着幾分忐忑不安,“隴陽郡主她……”
“她怎麼?”虞琰坐直身子。
“她……”楊之奇“她”了半天,還是沒說出個子醜寅卯來,反一咬牙道,“微臣……一定會說服郡主的。”
“要說朕這御妹的脾氣,還真是有幾分古怪,你要是拿她沒辦法,還是讓朕……”
“不用!”不待虞琰將話說完,楊之奇便匆匆打斷了他,“微臣既擔承此事,便會盡全力去完成,請皇上不必憂心!”
虞琰看着他,眼裡閃過絲疑惑,卻到底什麼都沒說,只溫聲道:“那,依你的計劃,放在璃國邊境的大軍,到底是撤,還是不撤?”
“當然要撤!”一提到軍事,楊之奇頓時再度恢復了自信,“不過,只是明撤!”
……
安王府。
站在階下,楊之奇看着門楣上方那三個隸書大字,不由嘆了口氣。
說實話,他一點都不想踏進這道門,可卻不得不進——計劃迫在眉睫,不能再拖,他必須確定虞緋顏的心意。
腦海裡晃過虞緋顏那張絕色的臉龐,楊之奇不由哆嗦了一下,說不清自己爲什麼發虛。
腳步重若千鈞,他還是踏了上去,輕輕叩響門環,卻在門板敞開的剎那,猛然轉身。
“楊將軍?”後方傳來女子清脆的呼聲,“我家郡主正等着你呢。”
楊之奇一向鐵冷的心,頓時怦怦亂跳起來,女子的聲音雖柔,卻像有着某種魔力,將他拉拽回去。
掩脣輕笑,女子眸中魅光流轉:“楊將軍,請跟小妍來。”
硬着頭皮,楊之奇跟在小妍身後,穿過長長的迴廊,一徑往前。
甫踏入內院,便見虞緋顏坐在石桌旁,手執一朵芙蓉花,正發着狠揪下一片片花瓣,扔得滿地都是。
楊之奇木偶似地站立着,既不敢往前,也不敢退後,而小妍,早退了出去,輕輕掩上木門。
“你打算在那裡站多久?”終於,虞緋顏開口,帶着幾分嬌嗔,幾分惱怒。
“參見郡主!”楊之奇近前,單膝跪下,行完禮打算起身時,卻驀地聽得一聲嬌吒,“乖乖跪着,本郡主不叫起,你就不能起!”
“……郡主,微臣知錯……”
“知錯?”他剛一開口,虞緋顏的話便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噼哩啪啦”直往外躥,“你知道什麼錯?”
“微臣……”楊之奇手足無措,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對答。
“你以爲你躲着,便能解決所有的事麼?你躲得了一時,難道還能躲得了一世嗎?”
“都是微臣不識擡舉,請郡主原諒。”
“哼,罰你今天跪在這兒,不許吃晚飯!”氣呼呼扔下一句,虞緋顏調頭便走,而楊之奇,只能乖乖跪在那兒,像尊雕像似的,一動不敢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小妍湊在窗戶邊,往外看了很多遍,見楊之奇始終保持着原樣,禁不住跑回虞緋顏身邊,壓低嗓音道:“郡主……楊將軍要是跪壞了,只怕不好吧?”
“就是要他跪壞了纔好呢!”拿着花棒,輕輕往指甲上塗着丹蔻,虞緋顏朱脣輕翹,含着無限嬌嗔。
小妍愁悶地皺起眉頭,感覺自己看不明白了——郡主不是很喜歡楊將軍嗎?楊將軍不來時,她天天倚門候望,如今楊將軍近在眼前,她怎麼卻——
戀愛中女人的心思,哪是她這小小丫頭能夠猜到的?
直到天色黑盡,虞緋顏方纔揚着五個靚麗的手指,形容懶懶地從屋子裡走出,站在廊下,很隨意地道:“楊之奇,你過來。”
楊之奇卻挺着不動。
虞緋顏面色微詫,扭着腰兒走近了細瞧,方纔發現,楊之奇竟然就那樣睡熟了過去,脣角邊甚至還掛着串晶瑩的唾沫。
“嗤——”掩脣輕笑一聲,虞緋顏擡手,本想將他推醒,可視線觸及他那張略帶倦色的臉,心中又不禁微微浮起絲不忍,當下收回手來,折返房中,取了牀蠶絲絨被,輕輕覆在楊之奇的肩上,然後半蹲下身子,手託下巴,靜靜地注視着他。
從紗窗中透出的光線,映在男子臉上,使得他的五官,看起來更加英武,漸漸地,虞緋顏的神情變得癡迷起來——其實,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對他上了心,也許是很多年前,和兄長一起去演武場,看他站在令臺上,揮動旗幟指揮萬馬千軍;也許是兩年前東郊狩獵,她被飛躥的野豹所驚,而他恰好路過,張弓搭箭,射死野豹,令她轉危爲安……也許,是他身上那一股,與元京完全不同的,狂野奔放的氣息,讓她對他充滿了好奇……
總而言之,她看上他了,就這麼簡單。
偏是這個可惡的男人,卻精心安排一場好戲,要她去勾引另一個男人。
她怎麼氣得過?
她甚至想一拳揮過去,把他揍得滿臉開花。
可她到底沒有,一來是捨不得,二來還是捨不得……頂多是讓他在這裡跪跪,出了心中那口惡氣便好。
楊之奇睜開了眼,陡然對上虞緋顏嬌俏的容顏,頓時一驚,竟往後跌坐在地。
“醒啦?”虞緋顏眨眨眼,似笑非笑,似嗔非嗔,“我還以爲你要睡到天亮呢。”
“郡主,我——”楊之奇趕緊跪好——除了這招兒,他也沒法子可想。
“哼,你今天到這裡來,又是勸我去……引誘那個璃國太子吧?”
楊之奇一聲不吭。
“喂,”虞緋顏雙手環抱於胸前,俯視着他,“難道你就不怕,我和他擦出什麼火花來?”
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沫,楊之奇喉結滾動:“郡主,聰敏過人——”
“楊之奇,你到底還是不是男人?”虞緋顏終究還是火了。
“微臣知罪。”
“說來說去,都是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本宮只問你一句——本宮有什麼理由,要幫你?”
“郡主!”楊之奇驀地擡頭,目光凜凜地看着她,“郡主幫的不是微臣,而是整個虞國!倘若此一計成,虞國千秋萬代的人,都會記得郡主!”
“我不要聽!”虞緋顏捂住雙耳,重重跺腳,“大騙子!大壞蛋!”
楊之奇無語——他不怕跟士兵講理,就怕女人胡攪蠻纏,偏生這整個虞國,敢跟他胡攪蠻纏的,也就面前這位姑奶奶了!
好半天過去,楊之奇方纔看着虞緋顏的背影,低聲下氣地道:“郡主……微臣答應……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