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
“是啊,起風了。”傅滄泓說着,解下身上披風,搭上夜璃歌的肩,“回去吧。”
“也不知道,邊境線上的戰爭,進行得如何了。”
“別想這些。”傅滄泓心痛地揉揉她的臉頰,“不是說,一切順其自然嗎?”
“好。”夜璃歌嫣然一笑,不再執著。
得到,與得不到,有時候,都不那麼重要。
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好。
黎明時分。
“咚——咚——咚——”一陣陣渾厚沉重的鐘聲,驀然敲響。
是戰報!
傅滄泓驀地從睡夢中驚醒,翻身而起。
“快!快快!”
曹仁顛着兩腿,一溜小跑近前,將一封信函規規矩矩地呈給傅滄泓。
“連敗?”視線掃過那些黑色的字,傅滄泓心中巨震。
他接連深吸好幾口氣,方纔穩住自己的情緒。
曹仁雖垂着頭,但聞得傅滄泓呼吸濃重,便知事態不好,心中頓時惴惴。
幸而傅滄泓如今的脾氣比起從前,確乎是平和了許多,並沒有因此遷怒他人,只擺手道:“你且退下。”
“是。”曹仁答應着退下。
傅滄泓獨自立在院中,沉思片刻,擡步朝御書房的方向而去。
沉身坐於龍椅中,他拿過一頁宣紙,默思良久,卻始終沒有主意。
“皇上。”
“馮翊?”
看見來人,傅滄泓雙眸頓亮:“你來得正好,朕剛有事找你商議。”
“皇上想說的,可是邊境戰事?”
“正是。”傅滄泓點頭。
“這個,”馮翊沉吟片刻,方道,“恕微臣無能。”
“嗯?”
“皇上您是知道的,兵家形勝之道,向來不是微臣的長處。”
傅滄泓想了想,轉言道:“你久在京中,爲百官之首,可曾聽聞坊間有熟諳此道者?”
“這個——”馮翊兩條眉毛微微皺起,“尋常百姓人家,有誰會留意這個?縱然有感興趣的,卻苦無門路,又乏人指引,要不就只會紙上談兵,倘若實戰,定然敗北。”
聽他如此說,傅滄泓的臉微微沉下來。
“皇上,龔尚書一直主理全國的軍政事務,不若,召他來垂問吧。”
“也好。”傅滄泓點頭,“你這就出去,將他叫進來。”
稍頃,馮翊偕着龔楷再踏入殿中,龔楷先於階前拜倒,口呼萬歲,得傅滄泓允准後起身,立於一旁。
“龔楷,朕記得,去年的武舉,共錄進士兩百五十名,是也不是?”
“是。”
“在這些人當中,是否有俊傑優異之士?”
“有,不過如今,有的馬革裹屍,有的賦閒在家,有的獲罪下獄,有的致仕,有的就任於各地駐軍,有的編入禁軍,也有的,跟着吳將軍出戰去了。”
“照你這麼說來,竟無一名帥才?”
“皇上,千軍易得,一將難求。”
龔楷說的,也是事實,傅滄泓自小習武,豈會不懂,要自己一人勤修精習,練得一身功夫已屬不易,再要識天文懂地理諳戰陣,那基本就是吳鎧第二了,這樣的人材,漫說整個北宏,縱然放眼天下,又豈可多得哉?
作爲一個皇帝,只有手下藏龍臥虎,方纔能真正坐得穩江山,思及此處,傅滄泓倒不禁想起一人來——楊之奇,也不知從前的虞國皇帝,是如何收得這名虎將,真可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殿中一時靜寂,只聽見君臣三人若有若無的呼吸聲。
“龔楷,你腹中亦有韜略,望回去之後,再三思量,若得妙計,儘速稟報於朕。”
“微臣領命。”
“下去吧。”
就在傅滄泓於龍極殿中躊躇沉思之時,夜璃歌卻收到了一封請柬。
來自“嬉語樓”的請柬。
手指拂過那燙金帖面,夜璃歌雙瞳幽沉,片刻出聲喚道:“姣杏兒。”
“奴婢在。”
“給本宮取一套尋常衣飾來。
換好衣服,夜璃歌又叮囑姣杏兒道:“待皇上回來,你就告訴他,我出宮走走,日落時便回。”
“是,娘娘。”
……
嬉語樓還是和上次來的時候一樣,客似雲來,大都是揮金如土的王孫公子,看着這樣浮華的景象,夜璃歌眸中多了幾絲冷色——真是人不同,命便不同,可憐邊境線上無數士兵埋骨荒草,在這京城煙柳地,卻照樣是歌舞昇平,醉生夢死。
她並沒有在大廳多作停留,而是一徑朝裡邊兒而去,才進得內院門,便聞得一陣濃醉的酒香傳來。
繞過數叢碧竹,夜璃歌的雙眸忽然瞪大——那,那坐在桌邊的男人,竟然是?
“夜公子,好一段時日不見,別來無恙乎?”倒是那嬉語樓的紅牌,名喚雲珠的女子先站起身,側身一福,舉手投足間,萬種風情,任何一個男子看了,都會酥倒。
夜璃歌娥眉挑起,忍不住出語斥道:“你,你怎麼會來這種地方?”
“我爲什麼不能來這種地方?”對方的神情卻極爲冷淡。
“涪頊!”
園中的氣氛陡然變得劍拔弩張起來,雲珠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卻抿脣一笑站起身來:“二位故人重逢,想來定有很多心裡話要聊,雲珠就不打擾了。”
“涪頊,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知道。”
“既然知道,爲何還來?”
男子終於轉頭,深濃眸色中,卻忽然多了幾分憂怨:“我如果說,是因爲想你了,你會相信嗎?”
夜璃歌的呼吸微微一窒。
沉默片刻,她方纔緩緩道:“青璃,他還好嗎?”
“很好,能吃能睡能跑。”
“……那就好。”
“你在北宏皇宮裡,還好嗎?”
“也很好。”
兩人一時寂寂無語,那些往事,忽然間變得很遙遠很遙遠——或許再灼烈的痛,再深摯的愛,也會因歲月的消磨而淺淡吧。
人生最難能可貴的,便是青春醇美的愛戀,但人生最易消散的,也是青春醇美的愛戀,不知有多少的怦然心動,惘然地凋零殘落。
安陽涪頊忽然站了起來。
“你做什麼去?”
他立在大叢碧匆匆的樹下,身影有些蕭索:“來此只是爲了看看你,如今已經看到,心便安了。”
“涪頊——”
“……”
“你爲什麼不肯說?”
“……說,或者不說,有什麼重要呢?”
“你千里迢迢,不顧危險趕來,定然是因爲,有極其重要的事,想要告訴我,對不對?”
安陽涪頊依然背對着她。
夜璃歌站起身來,主動朝他靠近,立在他身後,脣瓣微啓:“或許我們,真的已經回不到從前,可是涪頊,不管你在哪裡,不管你打算怎麼做,我始終,會默默地祝福你……希望你以後的日子,能平安、快樂、幸福……”
“平安?”安陽涪頊終於轉回頭來,眼神有些恍惚,“或許吧,或許我會平安,可是你——”
“我怎麼?”夜璃歌敏銳地感覺到,他話裡有話,只是,他似乎不願明言。
“總之,你小心。”莫明其妙地撂下這麼句話,安陽涪頊加快腳步,匆匆出了院門。
看着他的背影,夜璃歌滿眸若有所思。
“唉喲喲——”一聲女子的嬌呼,突如其來在耳邊響起,“都說夜家鳳凰風姿傾世,這話果然不假,我雲珠自負容顏動人,傾倒衆生,可是和你一比,嘖嘖,嘖嘖。”
夜璃歌轉頭,目光冰冷地掃了她一眼,若是尋常人,必定已經知趣地閃開,偏這雲珠,不知是真的心無城府,還是刻了意想向她挑釁,那臉上的笑愈發誇張,甚至故意踮高腳尖,瞪圓雙眼與夜璃歌對視。
“你們樓主呢?”夜璃歌纔沒心思跟她廝磨,冷沉着嗓音道。
“我家樓主這會兒正待客呢,你可是想去湊湊熱鬧?”
“不必了。”夜璃歌一擺手,“若無別事,夜某這便告辭,另外,煩勞你轉告紅樓主一聲,她今日的款待,夜某心領了。”
“噯噯!”不想雲珠卻追上來,伸手攀住她的肩膀,嬌滴滴地喚道,“夜公子請留步,我家姑姑還有話交待下呢。”
“什麼?”
“說——請夜公子回宮以後轉呈皇上,他啊,又要喜添龍子了。”
“什麼?”夜璃歌頭頂上,像是響起一記驚雷——她怎麼會沒有想到呢,像紅鸞那樣的人物,好不容易逮着機會,怎麼可能讓傅滄泓輕易脫身。
“上次那個人,在哪兒?”好半晌過去,她方纔強令自己平靜下來,冷寒着嗓音道。
“嘖嘖嘖,”雲珠收回手,叉在腰上,搖着紅綾羅帕繞到夜璃歌面前,仔細捕捉着她臉上每一絲神情的變化,“夜皇后,您這是打算,消泯證據?”
“廢話!”夜璃歌突兀地伸出手,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眸中寒光疾閃,“再問你一次,她在哪兒?”
不曾想,這雲珠竟然是個硬骨頭,並沒有被她嚇倒,反而合上雙眼,擺出副無所畏懼的姿態來。
夜璃歌心中業火上躥,真的打算就此了結如此禍火,不提防後方一道勁風襲來,她旋即將雲珠推到一旁,閃身至一旁,避開對方的襲擊。
雲珠誇張地咳嗽着,口內叫道:“姑姑,你怎麼纔來啊,人家都快被憋死了。”
“去帳房領十兩銀子。”紅鸞簡短地打發了雲珠,轉頭凝視着夜璃歌,“夜皇后的脾氣,還是和從前一樣,渾沒半點女兒家的溫柔,難怪保不住丈夫的寵愛。”
“你以爲這麼說,便能激怒我麼?”
“你發不發怒,我並不在乎,只是,你家夫君又多了血脈,作爲一個名聲在外的賢內助,你應該感到高興,並差大花轎來,風風光光地把她迎回去,難道不是嗎?”
“那女子腹中懷的,到底是什麼,誰能證明?”
“喲,夜璃歌,敢情你這是不想認帳啊?不認帳也沒關係,我這嬉語樓還養得起孤兒寡母,不愁沒有他們的飯吃,若不然,等孩子生下來,再長大些,讓外人看看,就知道是不是你家夫君的傑作了,不過呢,這孩子現在還只是一塊不成型的肉,你大可以闖上去,一掌把他們母子倆都給劈死了,憑傅滄泓對你的寵愛,自然也怪不到你頭上,如何?”
“我要見她。”夜璃歌冷冷地扔出四個字來。
“好好好。”紅鸞倒也不固執,更可以說,她其實巴不得這一聲兒——巴不得夜璃歌去見嫣娘,正好挫挫夜璃歌的銳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