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潛伏已久的他,確實抓到了機會,在皇帝面前嶄露頭角,只是接下來,這戲要如何唱?倘若唱得不好,就只會授人以笑柄。
在吏部外,委憶德又遇見了幾位昔時的同事,一見到他,頓時齊齊圍上來,有道喜的,有哄請宴客的,也有爲他擔心焦慮的,委憶德雖不慣這些人情應酬,卻也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付。
一時寒喧畢,他方提步邁入門內,先至自己原來的辦公處,卻見早已收拾乾淨,一名書使腆着笑臉出現在門口,語氣殷勤地道:“委大人,你的東西,小的已經收拾齊整,送到上卿府去了。”
“這麼快?”委憶德微覺訝異的同時,心下暗自苦笑——京城之中向來都是這樣,皇帝在殿堂上打個噴嚏,不到半個時辰,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罷了。”委憶德一擺手,隨意賞了書吏一吊錢,自吏部中出來,逶迤行至一茶鋪,要了碗湯茶喝過,即行再次前往宮中。
御書房。
“這是虞國來使的資料,你且細細看看吧。”
侍立旁側的曹仁踏前一步,捧起案卷,轉遞給委憶德。
“微臣遵旨。”
“你聽着,此次前往邊城,除將十四州郡安然移交給虞國外,還要冷靜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同時——”說到這裡,傅滄泓驀地打住話頭,旁邊的曹仁立刻乖覺地退了出去。
“你且近前。”
委憶德趕緊着小碎步走到御案前,卻把頭壓得低低地。
一枚銀色令符出現在他眼皮子下:“這是梅州一帶潛伏暗人的調令,朕培養的暗人,向來只認令符不認人,現在,朕將這枚令符交予你——倘若出了什麼狀況,你可隨機應對,前提是——做得乾淨漂亮,不要給對方任何把柄!”
“皇上!”委憶德不禁吃了一驚,心中又是感佩又是激動——這是他第一次辦差,便得到皇帝如此的信任,讓他怎能不受寵若驚?
“你無須多慮,”傅滄泓一擺手,索性把話講明白了,“朕已經調查過你的檔案,證實你確是一個埋頭做實事的人,所以朕,自會給你機會,只是委憶德,你千好萬好,卻有一事不好。”
委憶德一顆心,頓時嗵嗵亂跳起來。
“你癖好收集古墨,曾爲一錠古墨傾囊相購,甚至蕩盡家產,是也不是?”
委憶德頓時通紅了臉,吶吶應了一聲“是”。
“俗話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我們在這兒調查對方的底細,卻不知對方很有可能,也在調查你的底細,說不定你還沒京城,你的相貌、性情、嗜好,所有的資料,就都已經到了對方手上!”
委憶德不禁打了個冷顫。
“所以,朕在這裡給你提個醒兒,不管對方用什麼來誘惑你,千萬不要忘了目的,否則——”
傅滄泓說着,脣邊浮起絲冷笑。
看着這個高深莫測的男人,委憶德後背涼風陣陣,吹得他脊樑骨發寒。
從御書房裡出來,傅滄泓那沉穩得沒有一絲情緒的話音,仍然在耳邊縈繞。
幸好。
幸好自己過去沒做什麼太出格的事,否則今天——
轉念至此,委憶德心中那根弦兒,繃得更緊了。
批完最後一本奏摺,傅滄泓站起身,揉揉有些發酸發脹的脖頸,徐步轉入內殿。
夜璃歌仍然靜靜地躺着,這些日子以來,他每日喂她蔘湯,爲她換洗衣衫,擦洗身子,所有事務親力親爲,不許他人插手,在他的悉心照顧下,夜璃歌的面容非但沒有凋頹,反而光華流溢,顯得更加嬌豔動人。
“璃歌。”傅滄泓將她抱起,半擁在懷中,輕輕摩娑着她柔嫩的面頰,眸底忽然一陣酸楚,“你要折磨我多久?才肯罷休?縱然我有天大的錯,你也醒來,看我一眼啊……”
一滴冰涼,忽然墜入他的頸間,傅滄泓猛然一凜,立即坐直身子,凝眸細看,卻見夜璃歌眼角晶潤,似有淚光。
“璃歌,你聽到了,你聽到了是不是?”傅滄泓輕輕晃動着她的肩膀,“璃歌你醒醒,你醒醒……”
聲聲呼喚,悱惻纏綿,就連窗外的月兒,都似不忍再聽,悄悄藏進了雲裡……
……
次日早朝,大臣們發現,皇帝兩隻眼裡佈滿腥紅血絲,神情異常倦怠。
吏部尚書袁燁出列,小心翼翼地稟報道:“皇上,茲有滸州等三位郡守,或病亡,或告老歸鄉,請皇上定奪新的人選。”
“這些事,你拿主意就好,何必來煩朕!”傅滄泓極其煩躁地一擺手。
衆臣頓時噤聲,均能感覺到,從皇帝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濃重的戾意。
“無事免朝。”冷冷扔下四個字,傅滄泓調頭便走——不知道爲什麼,夜璃歌沉睡的日子越久,他越是想呆在她身邊,哪怕什麼都不錯,只是安靜地看着她,安靜地看着她就好。
回到龍赫殿,傅滄泓朝服未去,立即叫來火狼:“楊忌那邊,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嗎?”
“……沒有。”
“催催,去催催。”傅滄泓濃黑眉頭高高隆起。
“……是。”
……
霧霓山。
這裡遠離宏都已經四百餘里,楊忌揹着藥簍,手執錦囊,穿過一株株蓊鬱的樹。
泌冷的山風掃過,頭上枝葉沙沙地響。
忽然間,楊忌停下腳步。
他似乎隱約聽見,有什麼人在輕聲地哼唱。
“鳳兮鳳兮,翔於九天,棲桐木兮,華翎煌煌……”
在一株最茂華的梧桐樹下,楊忌停了下來,擡頭朝樹冠望去,啓脣喚道:“夜璃歌,夜璃歌……”
歌聲驟然而止。
“鳳兮鳳兮,非梧桐不棲,炎京鳳凰夜璃歌名動天下,何時卻變得如此藏頭縮尾起來?”
半空裡捲起幾絲冷風,白紗飄拂間,一女子嫋嫋從上方旋下,立在離楊忌數尺遠的地方,眸冽如霜,冷冷地看着他。
“夜姑娘。”楊忌這才收起臉上的輕慢之色,當胸抱拳施禮。
夜璃歌略一頷首,算是還禮。
“夜姑娘,這裡荒山草莽,不是你的久呆之地,還是同楊某一起,回去吧。”
“回去?”夜璃歌哂然,“回哪裡去?”
“要回哪裡去,想來夜姑娘心中,應當比楊某更清楚。”
“我確實想回去——”夜璃歌擡起頭來,望向被濃密樹蔭遮住,看不見一絲間隙的天空,“想回那裡去,可是不管我怎麼努力,卻始終停在這裡……”
“那是因爲,夜姑娘與這世間的緣分未盡,故而無法脫離……”
“緣分未盡?什麼緣?孽緣嗎?我雖不知道你是誰,但是想來,我和北宏帝君之間的恩怨情仇,你想必已經知曉?”
“是。”
“難道,你不覺得我是紅顏禍水?難道,你不譴責我水性楊花?”
“不,”楊忌搖頭,“我雖與姑娘素未謀面,但神交已久,深知姑娘非這塵俗中人,故而也不以塵俗之論評判姑娘,楊某隻是希望,姑娘能遵從自己的心意。”
“遵從自己的心意?”夜璃歌眼裡反而掠過絲茫然。
“姑娘深具慧根,難道還斟不透,這天下間,誰纔是真正最愛姑娘,也值得姑娘去愛的人嗎?倘若真斟不透,那就回龍赫殿去,遠遠看一眼吧……”
他嗎?
那個人嗎?
夜璃歌一陣恍然。
不是不知道他愛自己。
不是不知道,他們之間的糾葛太深,情根太深,只是,那被焚燬的炎京城,那無辜死難的人,還有父親母親……要她如何過得去,心上的這個坎兒?
她記得章定宮中發生的一切,記得自己瞬間被撕裂的心,倘若回到他身邊,一切會不會是噩夢的輪迴?
她不要。
她真的不要。
很累很累。
這段感情的走向會如何,沒有人知道,也許他們兩個人都會被拖垮——只要他還是皇帝,只要她還是炎京鳳凰,那些陰謀和血腥,會再次蜂捅而至,傅滄泓,這天地之間,有沒有一個安靜的地方,是單單隻屬於我們兩個的?
其實從相遇的那一刻起,我們想做的,不過是同一件事——我陪着你,你陪着我,直到地老天荒,可爲什麼總有那麼多的人,總有那麼多的事,在不斷地騷擾着我們,不允許我們駐守清淨?
傅滄泓,傅滄泓,倘若愛下去,我們之間的隔閡會不會更多?恩怨會不會更殘忍?都說感情是這世間最美的事,可我們這一段感情,卻爲什麼始終浸泡在腥風血雨之中?
“夜姑娘。”
“嗯?”
“俗話說,心病還需心藥醫——夜姑娘的心病,想來只有兩個字——恐懼。對於此,楊忌只有一個方子。”
“你且說來。”
“倘若愛,就選擇相信,相信愛,會創造奇蹟——不管這世間多麼荒謬,多麼可怖,始終要存着一分天真,一分渴盼——或許他做的事,讓你覺得無法接受,但你若能用心體察,必能悟到,他做那麼多,只是因爲——愛你。”
夜璃歌的胸口如遭巨錘,整個人,哦,或者說,是整個魂怔在了那裡。
楊忌見好即收,衝夜璃歌一抱拳:“姑娘,楊某言盡於此,還望姑娘細思之。”
語罷,楊某轉身便行。
直到行走很遠,才聽身後女子的聲音復又響起:“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方兮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
月華透過窗櫺,投落於地,一格一格,宛若鋪平的箔紙。
傅滄泓雙眸微闔,坐在榻邊,一手握着夜璃歌的柔荑,眉頭卻微微地蹙着。
隨着一縷輕風,淡薄的影子從窗櫺間飛進,盈盈落於地面。
她就那樣站立着,隔着微涼的空氣,安靜地看着他。
他憔悴了好多。
是沒有好好休息,還是因爲擔心她?
她遲疑着,一向勇敢的她,卻遲疑了。
想靠近他,卻又怕靠近他。
“璃歌——”傅滄泓喊了一聲,突然睜開眼來,瞪着前方,有些疑惑地道,“璃歌,是你嗎?”
夜璃歌轉開頭去,她最怕看見的,就是他那雙癡情的眼睛,彷彿內裡有千絲萬縷的暗光射出,她只要多看幾眼,就會沉溺於其中,再也拔不出來……
“璃歌?”傅滄泓又叫了一聲,抽出自己的手,站起身來,往前踏出一步,探出手摸向透明的空氣,他像是觸到了什麼,雙眸突地一跳,然後又緊緊握住,無比激動地叫起來,“璃歌,是你嗎?”
夜璃歌靜靜地站着,一動不動。
“我知道是你。”
“我知道一定是你。”兩行眼淚忽然從傅滄泓眸中潸然而落,“你捨不得離開……只要我還活着,你肯定不會離開的……是嗎?”
夜璃歌的心,忽然失控地跳起來,下一秒鐘,她便驚怔地發現,自己墜入那男子的懷抱,而且,單薄的魂魄竟然現了形!
這怎麼可能?
卻變成了事實!
“你終於回來了。”他深深嘆了口氣,沒有一絲責怪,一絲怨意,而是——愛,無比清晰的愛。
夜璃歌沒有說話,只是任由淚水一串兒一串兒地掉下來。
她下來不是個柔情似水的女人,很多時候清冷如霜,甚至孤標自傲,也許是因爲脫離身體的魂魄格外脆弱,也許是因爲他的懷抱過於溫暖……
她的淚水淌成一條河,怎麼也止不住。
他卻只那樣深深地凝視着她,就像呵護着這世間最完美的珍寶。
“我們不要分開了。”
他俯下身子,貼在她的耳旁,柔聲呢喃。
夜璃歌沒有答應,也沒有推拒,只是輕輕地,輕輕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