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
人間四月,天似紗,湖若綢,桃紅柳碧。
臨安的犀利美色,已如紅杏出牆,再關不住那種盛極將衰的氣韻。
遊人們毫無所覺,香車畫舫,好生愜意。
南朝以來最爲繁盛的寺廟道觀卻在春日煙波之中各自緊閉山門——王氣將來,禍水或傾,有道之人已能感應。
一座小小雷峰塔,周邊竟有多撥來自天南海北之人窺探。
許仕林坐在雷峰塔邊的酒亭當中,淡淡地叫了一壺梅塢龍井,香氣四溢。
鮮衣麗人坐在他對面,一身絳紫色道袍,拂塵橫膝,卻配了灑肩烏髮,金簪銀扣,似天女動人。
“大旱不涸,大澇不溢,疑井有龍,是謂龍井。”許仕林爲不空絹索斟茶。“菩薩請嘗。”
“山人來此非爲飲茶。”不空絹索平視許仕林眼眸。“開封林靈素尚在閉關之中,趙似下獄,趙煦命危,我留此最多一日。”
許仕林噗笑了一聲。“說得倒似本座強邀菩薩來此一般。菩薩一路追隨,至杭州忽現真身,仕林不才,倒願菩薩早回開封,救世人於倒懸。”
“星君疑山人有加害之意?”
“有或沒有,菩薩心中最清楚不過。”許仕林語氣之中,已帶微微嗔意。
不空絹索垂眸片刻,復又擡起,目光如驚豔小箭,穿透許仕林之靈臺。
“二十年前,星君與山人約定下世之時,並非如此口氣,如此心xing。今日星君如此,是悔當年抉擇,還是怨我將救世大業,強加爾身?”
許仕林略一遊移,旋即堅定。“二十年前約定不能踐行,是文曲星君之過。但今日尚有一人名叫許仕林,寧爲一人鍾情,不願以身飼此惡世。文曲雖爲菩薩至友,仕林雖是世間不才,但兩人心念俱都是至xing至情。菩薩當體衆生平等、萬流歸海之理,何以患得患失、執念如斯?”
不空絹索搖頭。“仙智已開,許仕林早已灰飛煙滅,不再存於世間。如今星君心內所住,不過是青蛇一副妖筋、一套囧囧所惑弄下的幻覺罷了。千年萬年,銀河獨守,星君何不仔細思量,這區區俗世間兒女情長,又怎會阻當時大慈大悲之定念毅行?”
“菩薩說這許多,倒不似本座記憶中之雷厲風行了。”
許仕林微微一笑,伸手拿過不空絹索麪前茶盞,將已涼的茶水潑入側畔西湖之中。“難道是有門人助手,在搜索佘雪晴之蹤跡?”
不空絹索倒也點頭,坦然承認。
“許仕林與佘雪晴拴有月老殿中生死繩,一死俱死,一毀雙滅。我已派人探查,迦樓羅轉世之事亦爲青蛇所算,如今人間大勢,我需星君一臂助力。若許仕林此幻去除,你我便如當年,攜手濟世,無可阻擋。”
她眼中神采奕奕。雖面容如人間佳麗,但霸氣胸襟,勢如長虹,耀得人幾乎睜不開眼來。
許仕林膚白入骨,白衣翩翩,眸中淡淡星芒,在如日中天的不空絹索麪前,亦是毫不失色,淡極動人。
對峙氣息,與故友濃情,交織難辨。
誰也不曾親歷二十年前文曲星君下世時二人爲友的情境。但今日二人爲敵的一場大戰,卻好似無可避免,烽禍伊起。
“你找不到雪晴的。”許仕林忽然站起身,“天色不早,學生告辭。”
“站住。”不空絹索安坐不動,冷冷斥喝。“佘雪晴先前就在此酒亭之中。你怕我看出端倪,故意將他潑入西湖,如今算算時辰,該已遠離,所以就託辭遁走,不是麼?”
許仕林步伐一窒。
——原來佘雪晴就化身在茶水之中,許仕林故意將茶斟至不空絹索麪前,取其不意。最危險之地也是最安全之處,待到不空絹索略微分神,許仕林再動手當着不空之面將茶傾入湖中,光明正大地逃遁。
“菩薩慧眼,可惜遲了一步。”
“不遲。”不空絹索大笑,“狀元郎可知,這西湖之中已被山人佈滿禁咒,佘雪晴今次算是自投羅網,插翅難飛?”
許仕林身體一晃。“菩薩爲查確實,不惜誑語誆人,不礙清修麼?”
“你看不出禁咒,不代表不存在。”不空絹索將發間金釵拔下,隨手拋入西湖。
陡然間,整個西湖變了色彩。
碧藍湖水,泛起灰漾,散出惡臭!
周邊遊人盡皆不知所謂,湖中畫舫中更傳出嬌聲驚叫,一團混亂。
許仕林冷冷看住。
“行禁咒,而露於世人。你已犯下天條,仙佛二界,均無赦免。”
“星君何必拘泥?”不空絹索笑得磊落,亦惡毒。“天規早已形同虛設,世間風雲,唯有能者操控。你我之外,千仙萬佛,又有幾人恪守規條、靜心修煉?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與白素貞立約的那一刻起,山人早已料想有粉身碎骨之一日。當日星君之志,莫外如此。”
許仕林又看一眼西湖水。
黑色湖水薰出臭氣,岸邊有垂楊柳枝觸及水面,竟迅速焦黑枯萎,失去生機。
他色變,身動。
不空絹索身影頻閃,不偏不倚,攔在他的面前。
許仕林長喝一聲,指掌之中星光織成綿網,須臾寸裂,攻向不空絹索要害。
不空絹索拂塵一動,萬千星芒,收化其中。
天雲被擾得紛聚而離合,天地之中,一片繚亂。
天色轉yin。
街上行人,早已嚇得奔回家中緊閉門窗。酒亭中一男1.女激戰正酣,身影交纏。
雷峰塔頂有白光,醒目照耀出來。
許仕林欲求速決,招招致命。不空絹索意在拖延,步步纏鬥。
許仕林久闖無功,忽然返身,躍向雷峰塔頂。
不空絹索欲阻不及。
星索化爲利剪,將雷峰塔頂削去一塊。
“孃親!”許仕林沉聲喝道,“孃親救我!”
不空絹索大怒。“無恥——”
“孃親救我與兄長!”許仕林高聲叫道,一面破去塔內結界,一面隨意抵擋不空絹索挾怒一招,被震得口飛鮮血,向住塔頂跌去。
白色長紗捲住不空絹索的拂塵。
白素貞終於現身空中。
她周身雪白,肌膚與衣裳囧囧囧囧,帶著仙雲罩體。眉心一點硃砂,極聖極清,似比不空絹索更出世間煙火。
許仕林跌入她懷中,脣邊血跡沾染白素貞的衣襟,面上卻漾起一抹狡黠笑容。
“孃親……”他如羔羊跪乳,戀慕情深,“孩兒不孝,終於能夠開塔救你。只可惜,兄長殞命,孩兒亦不能免……”
“許仕林!”不空絹索怒極,拂塵化爲長劍,將白素貞之長紗片片絞碎。“你做此情狀,又欲何爲?”
許仕林尚未答話,忽聽白素貞音聲柔弱,似極其無辜地問在前面。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菩薩要我二十年後傳功於岳飛,我已答應。卻又因何追殺仕林?”
她單手攬住許仕林。
二人形貌極似,膚色相同,雖看不出母子年紀之分,但天賦親情,卻絲毫不能磨滅遮掩。
許仕林心跳聲音實在可聞。
白素貞心中亦有溫暖慈和之念。
一時間,愛慾被母子天xing沖淡。
“山人並未追殺文曲星君。”不空絹索停頓下來,冷冷解釋。
“是。”許仕林跟進,“她未想過要殺文曲星君,她要殺的乃是仕林。”
不空絹索蛾眉一挑。
白素貞柔聲搶問,“許仕林即是文曲星,文曲星即是許仕林,想必是你一時糊塗,意會錯了菩薩所行。”
“如此便請菩薩交出家兄,放我們全家一個團聚。”許仕林瞟了不空絹索一眼,媚態妖姿,竟顯出青蛇風骨。
“好,好一個全家團聚。”不空絹索仰天一笑。
她一個轉身,衣角飛揚。
許仕林暗叫不好。“你敢殺雪晴,我便即刻毀滅臨安王氣,誰也再無可能救此世劫,只有同歸於盡!”
“片刻之後,你的心思自然轉變。”不空絹索不爲所動。
電、光、火、石。
不空絹索一聲清吟。
西湖水成龍捲,卷向半天。
其中一道蛇魂,父爲妖王,母爲欲後,不倫不肖,銜孽而生,爆出耀目光芒。
許仕林一聲長嘯。
雷峰塔寸寸開裂,塔下一道虛無盤龍之氣,向天旋去。
白虹貫日,四月天降冰雹。
龍源毀,龍氣泄,西湖山水,盡披金衣。
“菩薩!”白素貞站在雲上,眼睜睜看着二人極端之行。“人間有情,三思後行!”
“——永遠都是如此,別人在做,唯你在看,想太多,要太多,卻什麼也阻攔不到,什麼也控制不了,最終一團亂麻面前,只得求個重頭清淨。”
悠悠語聲,從一道青衣人影口中發出。
永字出時,他還在白素貞身旁,掠向西湖水龍之中。
淨字完時,他已將那道蛇魂帶了出來,逆勢突破,立在了雷峰塔後夕照山上。
“青兒!”白素貞驚呼。
青衣人長髮結成長辮,一身豔紅褻衣,墨綠麻裳,正是佘青。
不空絹索欲滅佘雪晴元魂的一招水龍捲盡擊在他身上。
青蛇面色慘白,前胸大片鮮血,被夕照染成暗紫之色。
他攤開掌中妖魂,雪白蛇丹,安然無恙。
“雪晴!”許仕林合身就欲搶上。
“站住。”青蛇冷冷斥責出聲。“你根本無能力保護自己心愛之人,還有何面目立在此處?”
許仕林一怔,頓下腳步。
青蛇又轉向不空絹索。“王氣已泄,人間將傾。你身爲人道總攝,卻鬥不贏一名蛇妖,你又有何面目來取我xing命?”
不空絹索冷哼一聲,卻也止步不前。
青蛇再緩緩看住站在塔頂的白素貞。
伊人容顏如夢。
“姐姐,你想要轉世重修,卻連自毀之能亦無,偏生要求助他人。你又有何面目做仕林與雪晴的母親,成這救世的爐鼎?”
他越說越慢,語聲畢處,又再吐出一口暗色鮮血。
斜陽如血。
青蛇重傷站在山頂。
白素貞,許仕林,不空絹索,成包角之勢逼住三方,青蛇並無退路。
但他渾然無懼,因他是衆人之中,唯一自始至終都瞭解自己在做什麼,從無後悔,亦無退縮之人。
天地仙家,明燈古佛,亦奪不去他方寸光輝。
日月星辰,在此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