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仕林。”戚寶山好奇地看着個呆呆的小女娃。“這個難道是你的架子婆?”
許仕林小心翼翼護着他的小公主。“什麼是架子婆?”
“架子婆就是老婆啊,就像你娘跟你爹一樣。”
“不是啊。這是碧蓮,我的小妹妹哦。”
李碧蓮發育比許仕林晚了許多,在一羣大孩子間顯得尤其嬌小,一張小臉粉嫩,十分之水靈可愛。
戚寶山伸手就捏。
許仕林卻有點生氣了。“碧蓮會疼哎。”
“……好了好了。”戚寶山求饒。“我不捏她了,嘻嘻。”他反手在許仕林臉上捏了捏,“還是仕林捏起來更舒服——啊啊,對了,仕林你爲什麼帶你家小妹妹來書院?先生許了麼?”
許仕林支頤想了想。“我姑姑回孃家去了。姑爹帶着衙門裡的捕快們在搶……”
“搶什麼?”戚寶山嚇了一跳,“你姑爹不是捕頭麼?官差也搶人東西?”
許仕林白了他一眼。“搶險。在錢塘江堤。漲水。姑姑說特別厲害,快要死人了。”
“哦。”戚寶山不以爲意。“年年漲嘛。”
“所以我家沒人,姑姑帶碧蓮妹妹帶來書院,託先生照顧咯。”
佘雪晴站在書院門口,看向錢塘江的方向。
迤邐端上一杯龍井。“怎麼了?”
“水情那麼囂張。”佘雪晴回身望了眼後院。“恐怕不妙。”
“我說嘛。出身尊貴就是好,師門沒人做主,還有本家父叔撐腰。——善財和你叔叔去琴樓,怎麼還不回來?”
雪晴望住天色,沉默不語。
後院中,龍女正緩步勉力下牀行走。
見到雪晴到來,神色一凝。
“二十日了,還沒痊癒?”
“——妖孽,”龍女清高俾倪的神色一絲不變。“蛇亦有筋,你不妨親身試試,看需要多久才能痊癒?”
雪晴不以爲忤,微微一笑。“既然能下地行走了,想必已無大礙。要不要儘早離開此地,回家報個平安?”
龍女斜眼看過來。“錢塘江漲水了吧?”
佘雪晴也不隱瞞。“此事若是鬧大,於我們並無什麼害處。反正本來就是被三界追緝的重犯,大不了換個所在,繼續銷聲匿跡罷了。——只是你的龍筋,若是一把火燒去,恐怕就是紫竹林之主,也無力迴天,救你重出輪迴。”
龍女冷哼一聲。“三界之中,誰不賣家師幾分薄面?我與師弟在此,哪個不長眼睛的也不會再來插手許仕林與白素貞此節。然而……”她面上無端橫飛起一抹赭霞。“錢江潮平,鐵馬堆雪。人非爲我而來,卻實感應到我身上變故。”
“到底是誰?”
“無知小妖。”龍女高傲的神情不改。“我未婚夫,錢江王。”
琴樓的紅燈籠再次掛起。
小小包間中,佘青與善財正對飲。
“雄黃酒是好物。”佘青的寬大衣袖墜於手肘,尾指上一枚碧綠玉戒。“不如稍飲幾杯,韓娘還要片刻纔來。”
善財搖頭。“這十五年內我持五戒。”
“……這算是賭氣還是自苦?”
“不是啊。”善財假作正色,“劣跡落你眼內,傳揚出去,不是壞我名頭?”
佘青掩面一笑。
善財靜了片刻。
“你還是女裝時好看。”
“你愛的原本就是女xing,自然覺得我女體時好看。峰巒起伏,腰肢婀娜,自有天地間極至的玲瓏媚惑——但,男體的修長飽滿,昂揚驕傲,也未必不能入你清修之目……”
“免了免了。”善財連連擺手。“我對此毫無興趣。”
“時間久了,慢慢就會有。”
善財拿起酒杯一飲而盡,嗆咳半聲。“青蛇之豔名天地共播,放過小仙吧。”
“……怎麼,又不守五戒了?”青蛇看住他面前酒杯,伸手斟滿。
“戒賭氣,戒自苦,戒輕敵,戒驕滿,戒粗心。——善財五戒。”善財攤手。
佘青忍不住笑。“——你當真不是紫竹林之主故意派來臥底的麼?”
善財拍拍衣裳。“若你存疑,那我走了。”
佘青輕輕扯住他衣角。“善財五戒之一,戒賭氣,莫要忘了。”
輕憐蜜愛,無情調笑。
“對了。錢江潮起,何時能平?”佘青忽然問出一句。
善財眨了眨眼睛。“這我就真不知道了。這天地之間有誰也管不了的悍妖如你,自然也有同樣誰也管不了的散仙如錢王。莫說是我,整個東海龍族都欠他懼他又不敢得罪他。當年好不容易與他定下婚約,指望百年永好,可是新嫁娘在迎親之夜逃婚去了紫竹林,成了我師姐。她龍筋被你們抽了,他自有感應,誰能奈何?”
“原來如此。”佘青沉吟。
“你認識錢江王?”
“我不認識,白娘子與他有幾分交情。”
“……那,你要出面?”
佘青想了想。“正是雪晴歷練的大好時機。若是連個錢江王都對付不了,他年不過以卵擊石,自取滅亡而已。”
“你那位侄兒,”善財眯起眼睛評論,“修爲智慧,都大有可爲,但缺歷練而已。他xing子有些喜怒無定,雖常有靈光一現,大局上卻還欠些洞察。”
“說到底,手段才藏入腹中,還未能煉入骨裡。”佘青贊同。“……韓娘來了。”他長身站起。
“哦?”善財頗爲心動地挑眉。“琴樓之主,杭州城內的真正花魁?我倒想見。”
妖氛頻閃,不堪入目。
善財失望地坐回席間。
“還以爲是人間絕色,結果又是千年豔鬼。”
一身珠翠綾羅也掩不住清雅眉目的女子,向着佘青微福了一福,拿手中白羽扇子半遮俏面,瞥了善財一眼,聲若琴音玲瓏。“被這位上仙嫌棄妖骨,韓琴十分傷心。”
佘青親手爲她佈菜滿酒。“韓娘是戰國時名琴‘繞樑’所化,在杭州潛修了一千六百餘年,僅以曲藝事人,並未有一絲亂人劣行,還請善財上仙明察。”
“少來。”善財被他叫上仙叫得尷尬。“妖鬼神佛,只分功力深淺,豈有出身貴賤?如佘……佘兄,與韓娘這般的上妖,小仙敬佩不已,請!”
他先敬一杯。
韓琴妙目流盼。“呵呵,看起來,青弟給你韓姊姊備了份大禮?”
“這個自然。上仙之前已經答應了佘青,想必會盡力做到。”佘青帶着古怪的笑意,瞄善財一眼。
善財慘笑。“小仙今夜,也只有使出全身解數,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韓琴如銀鈴般笑起來。“有上仙仙元匯入,韓琴這處子琴身,就算絃斷音稀,也終能避雷引劫。來,我敬上仙一杯——”
善財嘆口氣,一飲而盡。
先前莫名其妙答應佘青與杭州花魁共度春宵,還心想怎會有如此簡單輕易的要求,比起被佘雪晴或佘青這兩個男女通吃的妖孽侮辱,有春樓豔女□,對身爲男xing的善財童子而言,已經可算是美事。
可是原來這位豔女,卻仍是要藉助善財仙元來渡劫的千年琴妖而已。
妖的世界裡,走來走去都避不開妖。
明月烏雲。
錢江大水的嘩嘩聲,激盪得西湖難平。
佘青坐在琴樓的暖閣裡面緩緩喝酒。
善財和韓娘在樓上掛着紅燈的包間內的□之聲初歇難休。
西湖畔的雪晴書院裡,卻是風雨欲來。
“若是平日便也罷了。”佘雪晴勉力壓抑心中不安。“偏偏今日兩個小鬼在這裡。”
許嬌容以三錢銀子爲酬,把家中兩個娃娃寄放在雪晴書院三日。
偏偏在這緊要關頭,佘青又與善財去到琴樓,遲遲不歸。
錢王怒意,似裹將挾。
阿瓊阿玲陪着許仕林與李碧蓮在佘雪晴房中歇下,已然入睡。
迤邐守在後院,正與龍女聊天。
“喂,你姓敖麼?閨名叫什麼?”
“臨安。”
“敖臨安。好有氣勢的名字!”
龍女冷冷蹬她。
迤邐繼續八卦。“那你那名未婚夫,錢江王,叫什麼名字?”
“他單名浙——你問那麼多幹嘛?”
迤邐苦笑道,“等下他來討人,我們也好稱呼呀。”
“哦,那等下他來討人,你們可會放我離開?”龍女擡眉。
她眉峰隱淡,鉛華未施下現出半分稚氣,和蛾眉高挑時的清高煞氣全然不同。
迤邐一眼便看出這份稚氣的來源——唯有處子之身,纔會有此種特徵。
“聽說你是逃婚的——你現在手無縛雞之力,要是我們將你交出去,”迤邐忍不住噗哧一笑,“那你可是要被抓回去圓房了。”
龍女面色慘變。
迤邐噗哧一笑。比起錢江東海,乃至西湖,這位龍女上仙的城府,淺若雪晴書院內的一汪水池,一眼便能見底。
龍女雖然仙齡漫長,但並未如善財童子般深涉人世,天之嬌女,又何來什麼心計可言。
狂風再起。
等了一日還沒下下來的雨,終於在黑雲壓城之下,緩緩開始傾瀉。
這雨與那日佘青召雨不同,一看便是生於自然,歸於自然,其間嗅不到一絲術法痕跡。
“回房!”佘雪晴輕吒一聲,雪晴書院門扉無風自動。
“得罪了。”迤邐咬住下脣一笑,明晃晃地欺了過去。龍女被她一記擊昏,抗入了臥房之中。
相連的兩間臥房,佘雪晴那一間住着二婢同仕林碧蓮,佘青那一間就暫時容身了迤邐同龍女。兩間臥房燈火全黯,悄無聲息。
屋後四間廂房和迤邐原本所居的琴室旁耳房中,卻全都燈火大燃,隱約有魑魅魍魎搖晃生出姿態。
院門緩緩打開。
比佘雪晴高出一頭的魁梧身影,在雨中站立。
佘雪晴略略一驚。
他的身量不算太高,但在男子中已經算是頎長。
一般高大之人,能高出一拳一掌,已算健壯。
高出整整一頭,幾乎可以稱爲巨人。
“錢王?”佘雪晴沉聲問。
門口並無動靜。
忽然東南面呼聲震天。
“炸堤啦……洪水衝上岸了!”
火把光亮在大雨中掙扎熄滅。
——漲了數日的潮水,一朝遇上暴雨,實在是無路可退。
近處的聲息更爲清晰可聞:“金牛池……金牛被淹了脖子……快逃吧……”
金牛池乃是西湖的洪水標尺。池中金牛若是被淹沒頭顱,則西湖水滿,必定向外溢出。
當年白素貞等和法海相鬥,淹了金山寺。
如今這位錢江之王,爲尋女友,難道不惜淹沒整個臨安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