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之流光飛舞
這邊廂端王天街遇刺。
那邊延寧宮中,新晉皇后正拉着穆王妃及側妃閒話家常。
八歲的穆王世子一臉蠢笨之相,木訥地站在一邊,瞌睡走神。
“去瑤華宮,請華陽女冠過來。”劉後寒暄了片刻家常,遣侍女去找孟氏前來壯膽。
——前任孟皇后,爲給新皇后讓出位子,生生就搖身一變,成了什麼“華陽女冠”。但瑤華宮仍稱宮而不稱觀,保留原有儀仗,算是昭告天下,帝后夫婦並非無情之人。
然而原本孟氏居瑤華正宮,諸妃朝謁;如今劉後一朝登位,成了天子正妻,即吩咐從人傳召,待遇即刻顛倒。穆王妃在側,思及自己亦是嫡妻身份,頗有些唏噓之意,又不敢爲劉後所覺。
“弟妹莫要心急,”劉後面上春風,心中謀略,均不露分寸。“待到華陽女冠到了,我有重要事情同弟妹商量。”她頗含深意,望了世子一眼。
侍立在後的側妃趕忙狠狠掐了世子大腿一把,世子猛然驚醒,睡眼迷濛。
劉後只是笑笑。
卻聽外面有人來報。
“娘娘,朝會早已散了,穆王殿下在宮外久候多時,說是想要與王妃世子同車回府,如今來問問,王妃幾時能走?”
內侍遞上穆王的請安帖,劉後瞥了一眼上面的“皇嫂”二字,脣邊升起一抹笑容。
穆王妃趕緊起身,“回去稟告王爺,請他先行回府,我陪嫂嫂多說會兒話。”
“不必了。”劉後揚手,“請穆王來延寧殿。”
“這……”
“怕什麼?之後我還要請官家親臨哩。去。”
穆王妃心中已知大概,心情複雜地望了一眼背後的世子。
皇帝大病無後,長弟爲繼,原本以爲佔定了便宜,他日這內宮中或是自己的天下。
如今丈夫莫名其妙地瞎了眼,都以爲時不予我,卻不料內宮自有內宮的想法,轉機隨時而來。
只是世子乃是庶出,這樣一來,又是向朱、孟劉之爭的復刻,後宮一團渾水,也許永無寧日。
正神思恍惚間,忽聽宮門外一聲驚呼。
穆王妃哎呀一聲立起,“那,莫非不是皇……華陽女冠的聲音麼?”
劉後亦聽出端倪,不及遣宮女去看,已見門外內侍奔了入來。
“不好啦,不好啦!”
“究竟何事?”
“孟,孟,不是,”內侍打了自己一個耳光,“華陽娘娘在宮門口撞上了穆王殿下,同殿下說了幾句話,然後忽然,不知道怎的,穆王殿下就,就甩了華陽娘娘一巴掌,還罵說‘賤人’,華陽娘娘就癱倒在地上……”
“竟有此事?”劉後急怒攻心,顧不上搖搖欲墜的穆王妃等人,“快將人都請進來,封鎖消息,不許讓兩宮太后和皇上知道——”
“來,來不及啦……萬,萬歲爺恰經此地,聽聞動靜過來,剛巧看到孟娘娘倒在地上哭,氣得轉身就回駕御書房去了!”
劉後頹然跌坐在鳳凰椅上。
“怎會如此的,”穆王妃面色煞白,“我,我去問問……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不顧劉後,徑直衝了出去。
劉後望了一眼跪伏地上抖如篩糠的穆王側妃與世子,悠悠一嘆。“走吧,咱也出去瞧瞧。”
“兩妻四弟,好福祉。”塗九歌好整以暇地坐在慈壽宮中,享用整桌御膳,卻只對一盤全雞上下其手,興趣高昂。“——不過,從前我有個朋友叫李隆基,他有子三十,福氣更佳。”
被早晨風花亂戰嚇了個半死的向氏陪坐在側,難得悶葫蘆似的塗九歌肯主動開口說話,趕緊強顏歡笑着附和。“神人說得是,說得是。”
向氏不知爲何,渾身陣陣發冷。
若不是有此神助出現,是否自己早已不知道曝屍何處?
想開國時候,燭聲斧影;而今後宮人各有志,朝臣莫衷一是。
人心,都好調控。禮法當前,謀略在後。
但如此赤囧囧的搏殺鬥法,真真已出乎向氏預料,令人不寒而慄,生活在恐懼之中。
“若是,”向氏禁不住將心中想法脫口而出,“若是官家早早去了,反而沒那麼多事。如今拖得一日,便是一日的兇險煩惱……”
說着說着,又將口一掩,畏縮地看了塗九歌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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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九歌手中把玩雞骨,意態悠然地將骨上殘渣碎肉剔了個乾淨如洗,才肯看向氏一眼。
“三日後或有機會。”
“三日後?”向氏一驚。“三日後是什麼日子?”
塗九歌再無一語。
隔鄰穆王一家,被客氣地送了出宮,坐上自家的堂皇馬車。
穆王與王妃求見聖上太后,欲求解釋,將頭磕破了,亦只得到一句“請先回府”。
馬車搖晃,似將謀求大位的最後一線希望亦搖晃了個精光。
“究竟發生了何事?”穆王妃目光呆滯,喃喃似是自語。“衝撞了誰不好,偏偏是她……”
穆王低垂着頭,咬定牙關,仍是不出一語。
——先前之事,說是衝突,不如說是妖邪附體,穆王自己,亦不知道究竟怎會如此。
明明聽見有個女人自稱是長春殿中肖婕妤,愛慕他已多年,願爲他謀刺皇帝,而後雙宿雙飛。
趙佖聽此大逆不道之言,一怒之下,掌摑過去。
誰料到旁人竟告訴他,被他掌摑之人乃是剛被廢的孟皇后。
他質問“肖婕妤”其人,卻猛然醒覺,兄長後宮之中,並無肖姓嬪妃!
他眼不能視,無法自證清白,身邊從人,亦全數反戈,紛紛指稱,當時孟氏與趙佖相遇,只是淡淡問他眼疾可好,邀請穆王妃有空可來瑤華宮中論道,穆王卻忽然大怒,揮掌怒摑。
“你可知道,宮中有哪位嬪妃,聲線暗啞溫柔,軟軟的,帶着些江南口音?”
穆王忽然問王妃。
王妃皺眉細想了想。“並無如此之人……對了,前朝好像有位婕妤,隨居在林太妃宮中的,是蘇州人,嗓子雖啞,一口方言卻甜如囧囧一般。”
“婕妤?姓什麼?”
“她是早夭的九公主的孃親,好似是姓……不知是草頭蕭還是小月肖?”
穆王霍然站起,幾乎撞到車頂才跌坐下來。“肖婕妤!就是她!”
王妃一臉迷茫。“是她什麼?她去歲上已經病死了呀。”
穆王緊握的拳微微發抖,鬆開,又捏緊。
“難道,難道真是撞鬼……”
聖瑞宮後殿密室。
林靈素念出咒決。
青煙中,一位女子向着朱聖瑞娉婷而拜,又向着林靈素傾身。
“肖妹妹,多謝你相助了。”朱聖瑞眸中瑩動,“此去泉臺,願多保重。”
“無妨。那孟氏是修道之人,附身與她體內,妾身覺得十分舒服,幾乎不願離去了哩。”她一口吳儂軟語,幽幽啞啞,十分動人。
“妹妹放心,你與袞國公主的靈前,我都會常駐香火,願妹妹轉生路上,得一殷實人家,長享富貴。”
“多謝姐姐。”
“那便請國師送肖妹妹一程吧。”朱聖瑞掩衽頷首。
青煙中,鬼差猙獰面容浮現。
肖婕妤身影緩緩淡去。
鬼門關開,奈何橋遠。黃泉路上,帝妃風姿仍舊婉然。
至於她又是爲了何事逗留至今,也許亦是另一個故事了。
“皇上。”
劉後匍匐在地。
趙煦扶起她,見她已是滿面淚痕。
“去瑤華宮看過了麼?”
“看過了。孟姐姐原本身子便不好,現今更是染了風寒迷症,輾轉榻上,時昏時醒。”劉後擦一擦淚,“都是臣妾的過錯……”
“愛卿莫要自責了。”趙煦拉她回了榻上,長出一口氣。“怨只怨,你我的孩兒命薄,早我們而去……”
“皇上!”劉後痛哭出來,趙煦心中也是狠狠一痛。
一陣嗟傷。
“愛卿,事既如此,你便也知道,過繼之事並非你所想的那樣簡單。後宮畢竟都是溫和的女子,但……這皇親外臣,卻比你所想的要可怕數倍。”趙煦在燈下細細勸慰。“若我能再多活十年,甚或只要五年,愛卿你半生當可無憂……”
“官家莫說這些喪氣話!”劉後跪拜下來,“臣妾,臣妾這就伺候皇上……”
趙煦握住妻子手掌,止住她哭泣。
“你我一世夫妻,雖不能白頭,到了終能相守片刻,也算福分。答應我,立嗣之事莫再插手了,讓兩宮母后自去爭鬥吧……”趙煦倦然長嘆,“那麼多榮華富貴,位登極至,又如何?大好江山,換不來三五壽數……你若聽我一句,便跟隨你孟姐姐修心學道,強身健體。你膝下還有我們的女兒在,未必能有多寂寞的。”
劉後狠狠咬住下脣,忍住淚水。
天下帝王,能將話說至這份上的,又有幾人?
“臣妾只痛悔那夜玉皇閣……”劉後喃喃自語。
“莫再提了。”趙煦微微色變。
劉後慘笑。“皇上。臣妾忽然不怕了。”
“嗯?”
“這世上只有皇上真愛我惜我,一世夫妻,臣妾知道惜福了。”她跪在趙煦身前,卻緊緊抓住趙煦雙手。“但臣妾是個貪心之人……皇上,可願效那長生殿中之約?”
趙煦猛然一震。
“臣妾願隨皇上於地下,生同衾,死同囧,三生三世,再爲夫婦!”劉後猛然自發上拔下鳳釵,咬牙用力,割斷了一縷秀髮,置於掌心。
“愛卿……”趙煦眼中淚如泉涌。
劉後咬住脣,伸手解kai趙煦髮髻,將那縷秀髮,結於趙煦發上。
“三生三世,再爲夫婦。”趙煦輕聲重複。“朕,應許了。”
當夜夜半,窗外忽傳驚雷。
三春天氣,又侵寒潮。
延寧宮中,趙煦忽然再度猛烈咳嗽起來。
太監御醫,連夜而動。
“朕沒事……朕還要主持春闈……”
昏睡中的趙煦,心心念念囈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