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不見的雪晴書院年紀最輕的小才子許仕林忽然回到了課席上。
幾個從小相熟的同伴本想和他說話,卻不知怎麼的,擡頭想扯他衣袖,又一哆嗦縮了回去。
唯一不怕死的是新入書院的小書生,化名趙簡的當今皇帝同母弟,簡王趙似。
“趙簡。”
蜘蛛老先生隨口就點了王爺殿下來答題。
“啊啊,是!”
趙簡離許仕林有三排之遠,正癡癡望住,被先生的點名嚇了一跳。
“你來說說看,‘秦二世而亡’,這一題的策議,擬一開頭,當如何?”
趙簡擡頭看着天花板,翻着白眼,想了半日,擠出來一句。
“秦二世而亡……而我大宋,國祚永昌!”
衆學子無不嗤笑出聲。
老蜘蛛哀嘆了聲。“此句無功無過,忽然頌聖,雖也未嘗不可,但卻是無賴文章!”
“無賴?”趙簡眼珠子一轉,朝着門外喊。“正我,正我,秦二世而亡,策論開題——”
然後得意洋洋地轉向先生。“我侍衛代我答!”
學子們笑得一個個前仰後合。
門外黑衣抱劍的諸葛正我閉目,隨口代主人作論——
“陽謀天下,雖爲梟雄;鞭策萬民,終是獨夫。夫秦之一世,垂以萬代車儀同軌之聖功,難蓋其百年酷虐驕橫之政心。民不從而不順,仁不濟而不張,即韓非墨翟再世,嗚呼何挽?頹然同覆傾巢之下,待聖人出而救之。”
老蜘蛛聽得連連點頭。“好,好,好文采,好文心!”
縱是席間衆子,亦被這日日守在課室外看來武功高強的侍衛所擬策論,驚了一驚。
趙簡更是拍手叫好。“如何如何?不比你們差吧?”
老蜘蛛哼了哼,“許仕林。多日缺課,老夫倒要聽聽你的見解。”
衆學子唰地全部將目光轉至許仕林身上。
一個顛三倒四紈絝子弟的護衛,都能作出文采斐然的策論,衆人是正牌儒生,腹中吃了數年的墨水,總不好被人生生蓋了過去。
更有人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心內已打好了同題草稿,緊張地看住許仕林,想聽他答案,再看有無機會獻獻身手。
許仕林緩緩站起。
“秦二世而亡麼?”
老蜘蛛頷首。“快快擬來。”
許仕林微微一笑。
“三皇五帝,使民如蟻,不知而不爲。堯舜禹湯,驅民如魚,無爭而無息。春秋亂開,戰國烽起,政如虎,民如豸,弱肉強食,日夜奔逃,亂心惑起。惟至於秦邦,焚僞書而絕民智,坑儒生而棄民亂,圖天下,惜天下,罪一人,禍一身。一者二世而亡,一者百代流芳,孤注一擲,身敗而名裂,其何如哉!”
自老蜘蛛始至滿堂學子,個個都被許仕林朗朗議論,震得目瞪口呆。
門外的黑衣侍衛,更是抱着長劍,以不可思議之訝然神色,看住許仕林。
漢朝以後,以儒家爲正統。始皇帝焚書坑儒,向來以暴虐之稱名垂青史。諸葛正我那番議論已算客氣,換作有些詞鋒尖刻之儒生,呂不韋阿房宮的痛加貶損諷刺一番,纔會過癮。
如今許仕林卻坦然在座席之上,爲千年前的暴君贏政翻案,還唱起來讚歌!
“這這這……”蜘蛛精倒是不在意這些千古評判之事,看住滿座舉子訝異鄙夷臉色,只好爲許仕林勉強解圍。“別出心裁,也算借了老莊之說吧……今日提前散課。許仕林你留下。”
趙簡正盼着散課後立即衝到許仕林身邊一親芳澤——抑或至少傾訴個衷腸,誰料許仕林又被先生留下,悶悶不樂地隨着衆學子走出去。
“正我,你想啥呢?”
黑衣護衛一直凝眉不散,神遊天外,猛然回過神來。
“少主,剛纔許仕林那一段論述,屬下從未曾聽聞過。”
“啊,他說啥了?”
諸葛哭笑不得。“沒啥。少主今日課畢,我們先離開吧。”
“正我明兒個早點叫我起身!我要早早來跟仕林說話。”趙簡蹦蹦跳跳,眼中透出快樂光華。
諸葛正我無語,只得應了聲是。
“我說這個仕林哪。”老蜘蛛精也不知道自己將許仕林這塊青蛇白蛇的寶貝疙瘩留下來能做些啥,只好象徵性地責備幾句。“你今日之言論,上了考場可得改改。你的文才無人能及,若非年歲太小,現在去考,也能拿個狀元郎回來。只是……”
“仕林多謝朱先生。”許仕林揖了一揖,擡頭溫柔微笑。“劍走偏鋒並非大道,仕林年少莽撞了。定沒有下次的。”
老蜘蛛也未料到許仕林如此容易就乖乖認錯,只好點頭捋着山羊鬚。“那就好,那就好。去吧。——真是個好孩子。”
趙似晃晃悠悠走在路上。
“喂喂,正我,你還在離魂哪?想啥呢,萬一有人來刺殺我怎麼辦?”
“少主放心。屬下一面出神,一面看着四周的。”
趙似噗哧笑了出來。“我跟你開玩笑哪。你還在想那個啥啥啥論述?喂,小王警告你,可不許跟你少主我搶人啊!許仕林是我先看上的!”
“屬下不敢!”諸葛正我懵然看住趙似。“少主儘管將許仕林大卸八塊——只是若有機會,屬下還真想問一問他,這篇策論,下文又要如何鋪陳開展。”
“好好好,待到老子得手,一定給你機會問哈。”趙似哼哼着,眼珠子轉來轉去。“走,去樓外樓吃好吃的去!”
兩人還未走到樓外樓,纔在蘇小小墓附近,便被身着官服的兩個文官截住了。
大白天的,杭州城內人流不多不少,倒也不算晃眼。但兩名官員翻身便拜,被諸葛正我大力扶住。“殿下微服巡遊,莫行大禮。你們怎會從京城趕來?出了何事?”
“請殿下速速回京。”
“纔不!去跟皇兄和皇祖母說,我在這兒唸書學文的,不知道有多乖巧呢,纔不回去!”趙似嘟嘴。
“殿下……”一個文官忽然放出哽咽悲聲。“太皇太后……怕是要駕鶴去了……”
趙似退了半步,怔怔複述,“皇祖母……怕是要駕鶴去了?”
——當朝哲宗皇帝,十歲即位,太皇太后高氏聽政。
哲宗之生母朱太妃篤信道教,高氏爲防太后專權,故意壓抑她的位號,硬是封了神宗的正妻向皇后爲太后,卻將朱德妃撇在一旁。
哲宗即位這八年來,被高太后死死壓抑,大政俗務,均事事不能自主,選後時爲了孟氏與劉氏之爭,竟被太后罰跪了一日一夜,暈倒方休,亦未能讓自己心愛的女子登上後位。在朝政上,是仿照高太后的仁宗時柔行舊制,還是繼承自己父親神宗時變法良政,更是存在着激烈爭端。
兩年前皇帝爲親政還政之事,更是與高氏徹底撕破了臉皮。簡王當時年幼,橫行無忌,肆意跋扈,朱太妃怕皇帝被親弟所累,狠狠心派了十歲的趙似爲欽差,常駐在江南等地,以免妨和京都殘酷的宮鬥。
人算算不過天收。
高太后畢竟是快六十歲的老人了,今次終於病重欲死,趙似雖孺慕祖母之情,卻也心知肚明兄長之志願,這一時之間,應該悲慟還是應該興奮,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諸葛正我反手狠狠掐了趙似一記。
趙似吃痛,哇地哭了出來。
“殿下節哀,殿下節哀——傳太妃口諭,請殿下回轉京都,即刻起程。”
趙似掙扎了一下雪晴書院與許仕林,便乖乖放棄。
“嗯,我先隨你們北去——正我。”趙似小心翼翼拿出自己的一塊貼身巾帕。“你先回書院,將這個送給我林弟,隨後快馬追來。”
巾帕上簡簡單單繡着一個趙字,天家之姓,大氣逼人。
諸葛正我點頭。“殿下一路珍重。章蔡二位大人,殿下的安危暫交你等,勿顯行跡,以防有變。”
“我們曉得。”二人護着趙似,匆匆離去。
諸葛正我回到雪晴書院之時,正逢旭日斜歸,滿園暮色。
守門人認出他是趙似護衛,亦沒阻攔。
“許公子啊,他今夜沒回去,寄宿在園內的。你去問問兩位佘先生好了。”
“多謝……”
“哎,等等。想起來了,剛纔瑟樓的單老闆來找他,將他接走了。”
“瑟樓?”諸葛正我憶起初遇許仕林之狀。其實趙似到如今也沒弄明白爲何妓院的小倌忽然換作了書院的書生,諸葛正我身爲護衛,自然也沒這個閒工夫去問。
“多謝,那我去瑟樓尋吧。”
——也許,白天做書生,晚上做小倌?
這江南風情,臨安行狀,還真與京師不同。諸葛正我不禁又咀嚼起許仕林那番策論——
好奇特的論調。好奇特的秦始皇。
以自己身名來賭的帝王,絕民之智慧,換民之安居。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現今朝中的新政舊政,亦在其中見了分曉。
新政強君權,弱民勢,不遵宰相,不歸聖人。
舊政四平八穩,無波無折,國弱民強,兵散田園。
何者正,何者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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