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穩婆還未來麼?”盲婆婆站在幽夜裡。
暮色還未完全地展開,就被夜色一口吞沒掉。
時間未過去很久,卻又好像已經維持了一生一世。
姚氏顫抖着想要開口,卻又立即咬緊嘴脣。
一把冰冰冷的劍放在了她的肚子上面。沉重的鋒刃的質感,壓得她全身的痛覺又慢慢慢慢回來。
“我道爲何不空絹索不追來,原來你在此地。”
英俊美麗的男子開口,卻並不是對着姚氏在講話。
姚氏愣了片刻,纔看見,那男子的眼睛,竟是望着隔鄰盲婆婆的。
他在對盲婆婆講話。
爲何?
他在講什麼?
不空絹索又是什麼?
夫死,子將亡,但姚氏的心中,一線生機未絕。
會有機會逃走麼?就如同大水沖毀家園的那年,勉力逃得生天,換來這些年安穩日子一般?
“你既知我在此地,可不可以放那孕婦一馬?”
盲婆婆的語聲聽起來仍如之前一般蒼老如燭,但姚氏卻聽出些許不同。
很難形容這不同。
威嚴,鎮定,帶着命令的口氣?
還是說,用這樣口氣講話的婆婆,渾身上下,氣度立改,好似變了一個人?
腹中忽然一動。
姚氏輕啊了一聲。
知曉也好,不知曉也罷,這是腹中胎兒最後的努力掙扎。
兩行眼淚,從她面上流了下來。
——她無能爲力保護自己的胎兒,因她自己的命運,亦握在他人手中。
天地之大,禁鎖層層。如何才能夠無憂無怖。無離無懼?
姚氏看住盲婆婆。
鄰里多年。她並不知道那位婆婆是什麼人,但她也曾在做了肉菜之後,好心地送去隔鄰一碗,笑臉迎人。
先前危急之中,她已盡最大努力,出聲示警,想要救那婆婆一命。
但如今看來,那盲婆婆倒是有希望反過來救姚氏母子之命。
只聽那美豔男子語氣中頗爲客氣,又有幾分惆悵。“你竟肯捨棄你原本的肉身,轉生在此,變作了這副模樣。”
盲婆婆呵呵一笑,聲如枯木將春。“原本的迦樓羅,若論美麗,遠在你青蛇之上。”
青蛇嘆道,“當年你我攜手逍遊,天地之間,無從爭豔,三界之內,何等快意,這一別——已快千年。”
盲婆婆的眼目中,兩個黑漆漆的深洞裡竟然起了一點點的亮光。“那時候我成名已久,而你還是後生小輩,但你竟敢與我打賭,勸我不再殺龍。”
“金翼大鵬鳥本以龍爲食,奈何龍蛇乃是本家,我不得不爲自身安危打算,只得誘你一賭。”
“一賭便是百年,你贏了。”
青蛇微微笑道,“你不屠龍,也不會餓死。但若無我在你身邊,日子多麼寂寥?——若非文殊師利出手,如今你我,當還是這世間最好的朋友。”
“聽說這千年來,你已找到你真心所愛之人。”
青蛇擡頭看住夜天。“你呢,佛前歲月,洗心滌念,可得清淨?”
“——清淨便是火宅,火宅便是清淨。今日相見,你若還賣當年舊友一個面子,便放過此女與她腹中胎兒,待我爲她接生之後,我們便覓地傾談,一訴這千年中的故事,醉而不歸。”
“迦樓羅,”青蛇微踏前半步,聲如冷月。“此話換過來講也是一樣。待我殺掉此女取得胎兒生魂之後,我們便去覓地傾談,一訴衷腸如何?”
姚氏聽得一時忘記了疼痛傷悲。
她頭一次見到,盲婆婆站直了佝僂的身軀,然後意態神采,竟能如此飛揚。
這世間還有多少是她所未能知曉的驚世傳奇?
聽來竟如此地似癡似醉,叫人嚮往。
一時間青蛇與迦樓羅均無言語。
姚氏放鬆了片刻,忽然感覺到腹中胎兒的小手已經縮回產道之中。
這是死兆,還是生機?——她心跳大急,忍不住叫了一聲。
一用力間,胎兒又向下墜。
今次若窺產門,可依稀見兒頭兒肩,努力迎向人世。
盲婆婆雖無眼眸,但姚氏分明感覺到如有實物的目光掃了過來。
然後便聽盲婆婆沉聲開口。
“千年前你便不是我的對手,千年後你又負傷而來,若真動手,你必敗無疑。”她語調急促,想是看出了姚氏腹中胎兒情形不妙。
“無妨。”青蛇灑然笑道,“能死在舊友手中,幸甚至哉。”
他手中長劍,自姚氏身前移開,卻擋在了盲婆婆身前。
——他可拖得,姚氏卻拖不得。
真動手也好,只要再延得片刻,姚氏腹中胎兒便成死嬰,生機滅絕。
迦樓羅要的,並非青蛇的“死”。
而是姚氏,或她腹中胎兒的“生”。
“倒也無錯。”盲婆婆手中柺杖呼嘯一聲,平平揮了出來。“與其讓你繼續爲非作歹爲他人所收,不如便將你的一應罪孽,轉在我手——”
青蛇提劍相迎。
孰料迦樓羅似早明他劍勢一般,一早避過。
藤杖擊向青蛇腰腹之間,砰然一聲擊實。
青衫碎裂,青蛇低呼一聲,手中嶽和人頭落地,衣衫底下,顯出一條深深血痕。
藤杖再揮。
青蛇回劍再擋。
“沒用的。你的劍法是我所教,忘了嗎?這一千年中你除了人慾囧囧還有什麼進境?以爲無人制你,便可以在天地之間爲所欲爲了麼?”
一段話間,藤杖已在劍勢之中尋到契機,連續五杖破風抽打下來。青蛇由前胸、肩背至於臀腿,均被藤杖抽出深深血痕,竟是無力回擊。
被藤杖攻勢迫得側移了幾步,迦樓羅再不理會,急急一縷勁氣,彈向姚氏。
姚氏忽覺腹中一暖。胎兒勃勃生機,竟在這一彈之下,砰砰可聞!
姚氏大喜,恢復的少許體力全數用在下身,咬牙死命用力。
只要胎兒未死,便能,便能努力生他下來!
母xing本能之強,何須穩婆操手?
盲婆婆向前行了兩步。
青蛇長劍卻又到。
迦樓羅藤杖挾風,再在青蛇身上添上數道傷痕,試圖將其迫退。
但一旦盲婆婆向着姚氏邁出一步,青蛇便又糾纏而來。
不下殺手,終不死心。
迦樓羅以氣度入胎兒脈中,一時無慮之後,便也專心與青蛇過招。一來一去,青蛇已捱了四十餘杖,迦樓羅有意懲戒,竟是杖杖不停,狠手抽落下去。青蛇身上衣衫盡皆襤褸,雖緊握長劍,卻已無還手之力,極盡狼狽。
迦樓羅終於停手之時,青蛇單膝跪倒在她面前,大口喘息。
背上傷痕已是血肉翻卷,縱橫交錯。
“我先爲她接生,回頭再來與你算賬。”盲婆婆話語雖然兇狠,卻可聽出那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口氣,似師似友。
她轉身向着姚氏走來。
姚氏的下身已能看見胎兒頭部。
姚氏自己看不見產道,但面上已漾出一絲微笑。
再努力一把,便能母子平安,共戴天倫。
她伸手向盲婆婆。
陡然,姚氏的眼中閃出一道驚恐的神色!
同一時間,天穹中倒劈一道旱雷。
雷電光閃。
如閃電一般迅捷無情的,是青蛇手中之劍。
一刻也未曾放手的長劍。
劍身貫穿了盲婆婆的咽喉。
極其精準,甚至不見血滴。
但迦樓羅此世肉身,便告死亡,無可轉圜。
先前迦樓羅數十杖隨時可取青蛇xing命,卻只加肌膚之痛,招招留情。
轉身背對千年前的友人之時,所謂朋友,卻一劍穿喉,絕你生路。
是金翼大鵬鳥太過天真,還是青蛇太過yin狠?
盲婆婆肉身向前仆倒,幾乎倒在姚氏面門。
但姚氏不可見處,一層淡淡煙氣,卻瀰漫氤氳在天地之間。
驚雷安。電光黯。
煙氣之中,頎長男子形貌,自盲婆婆的殘軀中浮起。
青蛇凝視他生魂,正欲開口,忽然動容。
“迦樓羅,你——”
煙氣一收。
“莫要怪我。”迦樓羅的聲音溫柔好聽,卻冰冷無情。“你想要的東西,被你自己親手葬送。——我想要救你,卻不能。”
那高貴魂靈光芒一閃。
青蛇欲阻無門。
姚氏囧囧忽然一暖。
“哇——”響亮的啼哭聲,驚破夜色,東方魚肚初露。
“我與她肚中的孩兒生魂合一,我已爲清淨佛身,你再難取此兒xing命。”
臨了時迦樓羅對青蛇說的話還似迴盪在耳邊。
——許漢文的生魂,轉世到了姚氏腹中。
青蛇殺嶽和,逼母子,欲促生魂離體,再歸許漢文肉軀。
誰料迦樓羅早已轉世在此,結廬而居,守護胎兒出世。
千年前的一對好友,一在佛界,一秉妖心,反目成仇。
青蛇不惜殺友。
但友人卻反算一道,令青蛇永失此機。
誰更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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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站在那裡,看住姚氏盡力推開盲婆婆的屍身,伸手去抱過男嬰,然後用牙咬斷臍帶。
青蛇緩緩走過來,姚氏似已麻木,並不看他一眼。
青蛇伸手想去觸那嬰孩,卻看到自己手背上一道杖痕,滯了片刻,將手縮回。
“他是大鵬鳥轉生……叫他岳飛罷。”青蛇輕聲道。
姚氏應了一聲。
“……好好撫養。”青蛇轉身而去。
天邊萬丈霞光。
男嬰面上,並無悲喜,只有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