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有不少有福之人。
菩薩在人間行走,遇見有佛緣的生人,按頂授記,言明此人多少世內,必定成佛——
這樣的人,此生會安詳離世,諸般妖魔鬼怪難近,惡業不生,橫禍不至。
待到下去閻羅殿間,閻王嘆口氣也只好把人直接送去授記的菩薩那裡,大家打個商量,接下來要修幾世,怎麼修。
也有人會要去做平安善人,救世間。
也有人會選投爲乞丐□□,在無間沉淪中早修慧業,早得解脫。
又一種,曾遇仙佛兩道中人,或予施捨,或蒙獻祭,此等大福報,不會改變此生宿命,卻會在死後轉世之時,得到獎賞,轉爲有福之人。
所以一旦各地祭祀上有誠心虔意作下福報的人出現,地府會派小員上來,記錄下該人的名字陽壽,以作備忘,待到該人壽終之日,自有程序處理。
一般而言,這種事情,都由該處的山神土地,或是守護之靈彙總回報。
但杭州乃是一處特別之地。
宋朝氣數,眼看將盡。
南面龍氣,卻還未斷。
這座城池所蘊藏的豐裕靈氣,正是出人傑,扭乾坤的前兆。
同時,也是吸引四方散仙遊道,妖魔鬼怪,來此潛伏修煉的無辜香餑。
仙界佛國,在此敏感又敏感的時間節點上,都不願多事,唯一勉強仍在世間行走的,也唯一南海普陀珞伽山紫竹林之主,俗呼爲觀音的不空絹索。
觀音本爲梵譯之誤,Avalokitasvara,阿梵珞惜探舍伏喇,拆字出錯,把好好的“觀自在”尊號譯作了觀世音。
唐朝時候,爲避李世民之諱,又略爲了觀音菩薩。
事實上,“觀自在”並非一位菩薩的尊號。
世間衆之流傳誤解頗多,幾宗幾派,紛爭不斷,俱都自稱正統。實際上,如今暫攝人間的不空絹索,乃是六位觀自在菩薩中的一位。
——聖觀自在,攝地獄道。
——千手準提,攝餓鬼道。
——師子無畏,攝畜生道。
——大光普照,攝修羅道。
——不空絹索,攝人道。
——梵如意輪,攝天道。
人間示現的不空絹索,即爲善財龍女之師,普陀珞伽之主。
善財是他派在人間的代行者,三界諸勢,凡事自然樂得推給他處理。
所以善財輕輕鬆鬆告訴閻王席下小官:本次龍王祭上的祭女,姓蘇,杭州人氏,時年虛歲十四。
兩下對勘:陽壽本該二十五歲。給善財面子,多延十年,三十五歲善終。
兩下滿意而歸。
而另一名在祭典上死去活來令人驚魂的扮龍女的祭女,姓劉名喚五兒,年紀較長,已滿十八,並已訂親,半個月後就將過門。
善財很容易地查清了她的陽壽:世代善人,今世享福至八十六歲,五代同堂,來生已經預定得轉男身,投生殷實詩禮傳世門戶,亦享善終。
八十六歲?就算善財能等,金鯉魚等得纔怪。
凡人陽壽,偷天換日,偶有仙人下世之波動,更是常有筆墨勘吏之錯誤。
更何況是連究竟有幾名祭女都搞不清楚的這筆臨安爛賬。
一年之後,劉五兒已經完婚有孕,卻遇上難產,母死而子活。
同時,善財童子精心營造的一座小小花園也終於完工——小花園夾在琴樓和他新買的瑟樓之間,擁有偌大一個華麗魚池,和池畔的萬丈繁花。善財將小園命名爲“花港”,一時間無邊風雅,自成一派。
池中有三千尾金色錦鯉,還有一對世所罕見的純白鯉魚。一時之間,杭州遊人爭相來遊覽觀看,善財童子果真應其名字,財來如水,多多益善,白天是名勝風景,晚上更有別樣風景名勝,**,各自分明。
一年前扮過觀音而後被賣入青樓的蘇氏少女,李碧蓮小妹妹親自給她取花名叫“代兒”,亦已經掛牌求售,冰清玉潔,令人心嚮往之。
許仕林周歲十一,虛歲十二。
雪晴書院新設了兩部:集中接收女弟子的“風荷苑”,與專門爲應試秋闈的舉子開設特訓課程的“平湖苑”。“紅綃翠蓋”和“湖天一碧”兩塊匾額專門重金找了米芾之子米友仁題寫。一時之間,雪晴書院已經成爲杭州最大最有名的書院,名震江南。
大家的生意都做得風聲水起。究竟是敵是友,是來救人的還是來找人的,似乎都慢慢淡忘於腦後。
這一年內有兩件大事發生:
一件,是有人來向碧蓮小姐提親了。
前世韓孃的李碧蓮窘到不知如何自處,許嬌容卻十分堅定,拉着碧蓮說了一宿的話,最終,堅定表示:碧蓮是要嫁給仕林,親上加親的。
碧蓮鬆了口氣,一派天真模樣:“碧蓮願等仕林哥哥考得狀元回來。”
李公甫許嬌容夫婦大爲稱讚女兒懂事,對雪晴書院的教育,也是嘖嘖讚歎。
另一件,就是善財童子半年前買來閉門培訓的三十個小倌已然做好準備,琴樓的姐妹樓瑟樓準備下鞭炮煙花,選在立秋日大舉開張。
在此之前,善財準備在花港弄個轟轟烈烈的宴會,宴請從汴梁、洛陽、揚州等地邀來的六位男風花魁,並遍邀杭州城內的好此道者,以求一舉攻佔市場,一戰成名。
此盛會令道學先生們聞之臉紅,提則大罵,而龍陽中人則一面津津樂道,蠢蠢欲動,一面又猶豫觀望,不能決絕。
“男風大會”的請貼一張一張不疾不徐地發出。
許仕林的書法清峻有力,正在佘雪晴房中,爲善財謄寫請貼。
“琴韻墨香,尤宜秋夜;玉苑瓊城,別分□□。孌麗不過明珠欲探,流盼更甚碧水長晴。”——許仕林支頤思索片刻,隨口給出意見。“明珠欲探與碧水長晴之間,似駢而不工,是不是改成長凝較爲妥當?”
佘雪晴坐在那邊有一弦沒一弦的撫琴,秋困正濃,亦隨口答,“這是叔叔寫的。你問他去……”
“仕林不敢。”
“有什麼干係?現今雪晴書院文采最好的是你。要不是年紀太小,我看你是連秋闈也去得了。”佘雪晴隨口開玩笑,遮蓋不住的作爲師長和家人的自豪。
“仕林不是不敢改佘青先生的文字,而是……不敢見他。”
“哦?”佘雪晴精神略振。“你不喜歡他?……你怕他什麼?”
許仕林轉頭對着佘雪晴笑了一笑——真如碧水長凝。
佘青之傾世流光,善財之俊美風流,包括佘雪晴自己,亦是光風霽月的美男子。但此刻佘雪晴卻忽然覺得,在許仕林那張小小的,似足了白蛇的清秀面孔之前,世間一切美色,都不過是夢幻泡影而已。
“怎麼,有什麼瞞着先生麼?”佘雪晴定了定神,問。
“仕林不敢說。”
“莫在先生面前來這套。”佘雪晴故意冷麪。
許仕林幽幽嘆了口氣,“那仕林說了,先生莫要責罰仕林。”
“說。”
“仕林七日之前月圓之夜,在書院留宿,窺見了先生與佘青先生在房中行雲布雨。先生未曾覺察,佘青先生……卻看到了仕林。”
佘雪晴唰地立起,卻久久無話。
看住許仕林那張無波無瀾的小臉,佘雪晴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或是自處——
自己是他的老師,是他的兄長,亦是他的保護人。
卻讓他小小年紀,就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一切,自己還後知後覺,茫然無措。
“仕林……”佘雪晴深吸口氣,儘量放柔聲音。“你許是誤會了。”
“仕林沒有誤會。”許仕林垂下眼眸,懸腕寫字的姿態無比美妙。“琴韻墨香,尤宜秋夜;玉苑瓊城,別分□□。先生與佘青先生之間,有情。”
“仕林,你慢慢聽先生說。此事大乖禮教——”
“禮教並非立身之石,而是敲門之磚。先生,雪晴書院之中,沒有人看重這種東西。”
佘雪晴看住許仕林的眼眸,那看起來清淺見底的眼睛當中,何時開始,包藏瞭如許深邃?
“先生,仕林……不是小孩子了。”許仕林寫完一張帖,放到一邊,輕輕吹乾,拿硯臺壓住,又開始寫下一張。
佘雪晴冷靜下來。“好,是先生小看你了。你本也不是總角孩童。再過上個三年兩載,也是可以娶妻生子的年紀……此事是我與佘青先生之間的私情,仕林莫要放在心上。我會去與佘青先生講明,你不必擔心什麼。”
“先生是個傻瓜。”許仕林聲音極小,頭也不擡,繼續書寫。
“你說什麼?”
“這裡是三十張,仕林要去上朱先生的五代史了。”許仕林站起來,隨口舔了下自己指上墨跡,留下佘雪晴獨自鬱悶,便飄然而去。
“的確是個傻瓜。”佘青進來,衣袂拖在地上,有沙沙聲響。
“……那夜他看見我們,你也看見了他?”
“是啊。”
“爲何不同我說?”
“我與仕林眼神交會,彼此決定藏下這個小秘密啊。”佘青輕佻地開着玩笑。
“胡扯。”佘雪晴伸手將佘青拉到懷中,手探入他袍底。“你究竟私底下教了仕林些什麼?我警告你,你莫要害他。”
“佘雪晴。”佘青被拿捏住要害,渾身無力,聲音中透出一絲媚意。“不過才數年而已,你究竟還記不記得,你爲何在此西湖之畔,經營這間雪晴書院?”
“自然是爲了仕林。”脫口而出,毫無猶豫。
“你要接近仕林,又是爲了什麼呢?”
佘雪晴倒是真的一愣,旋即回答。“他是我娘心心念唸的幼子,利用他,也許可以使得我娘痛下決心,親手殺掉許漢文,從而突破心魔,修成至高大法,脫出雷峰塔之困。”
佘青輕笑一聲。“那,如何利用?”
佘雪晴徹底無語。
看見許仕林之前,他也許還曾想過這個問題。
但在和許仕林日夜相處沒有多久之後,他早已把許仕林當作自己最親的親人——事實上,許仕林的確和他一母同胞,又幾乎是佘雪晴親手教養長大。
“佘雪晴,我有時候實在懷疑,你究竟是不是我與姐姐當年生下的那條小蛇。”佘青輕輕握住佘雪晴的手,將它從衣衫中拿了出去。“慧根城府,你都有。但是說傻起來,就傻到無藥可醫。你告訴我,你最想要的,究竟什麼?”
“自然是救出我娘。”
“救出之後呢?”
佘雪晴咬牙無語。
佘青替他說。“和你娘在這西湖側畔,暖日溶溶,荷香陣陣,同享天倫,共度餘生?——對了,還要帶着你弟弟一起。”
佘雪晴終於不甘反抗。“身爲人子,希望救出受苦的孃親;身系血緣,自然親近同胞的兄弟。你認爲這其中到底有何問題?”
“問題就是,你並非什麼人間的忠臣孝子,你是白佘山少主,白素貞之子。你是蛇妖——不僅是你,我,迤邐,阿瓊,阿玲,全部都是蛇,不是人。而許仕林是仙人下世,你究竟還記不記得?”
佘雪晴狠狠推開佘青。“我當然記得,何勞你提醒!”
他拂袖而去。
佘青望住他背影嘆了口氣。
“實在是毫無進步——說來,許仕林倒更像是我與白蛇的血脈。……呵。小傢伙,你掩藏氣息的能力究竟是誰教的?”
後半句,他轉身背對門外,卻揚聲似有所指。
清澈的少年聲音響起。“仕林的匿氣之法,是碧蓮妹妹所教的。仕林漏了自己的筆墨在此,卻見兩位先生交談,不敢打擾,所以隱匿氣息,請先生恕罪。”
許仕林走進來。
他又長高了不少。少年正進入他的發育期,每頓都能吃下三碗白飯。寬肩,細腰的身材已經初見雛形。
佘青俯視許仕林,許仕林卻只是平視着佘青胸膛。
“先生,仕林可否取走自己的筆墨離開?”
佘青拂袖。“讀書人連自己的筆墨都一齊忘記,是心不靜麼?”
“仕林的心思,先生知道。”
佘青掩口冷笑。“我怎會知道?”
“先生不是說,曾與仕林眼神交會麼?”
佘青修長的食指直接挑起許仕林的下巴。
“你娘叫白素貞,就是江南人口中傳說的白娘子,真身乃是西湖蛇妖。”
許仕林一震,隨後咬牙。“仕林知道。”
“佘雪晴原本也姓白,是你同母異父的親兄長。”
許仕林垂眸。“謝先生告知。”
“你的確是仙胎不錯。”
許仕林擡頭。“仕林不願爲仙。”
“那麼……你想要做什麼,小東西?”佘青望住他眼眸,緩緩緩緩,俯身下去,含住了十一歲少年的嘴脣。
許仕林全身僵硬,一動也不知道動,嘴脣冰冷,卻柔軟異常。
佘青閉起眼睛,舌尖撬開許仕林微啓的牙關。
片刻之後,佘青放開仕林。
許仕林睜着眼睛,眼中波光驚動,如驚弓之鳥,落在湖心,卻強自鎮定。
“以後要記得,你第一次同人親嘴,就是同我。”佘青眯起眼睛,手指撫摩過許仕林的脖頸。
許仕林生生打了個寒顫。
佘青轉身,將三十張帖子收好,又將許仕林的狼毫和徽墨遞給他。
許仕林張開脣,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佘青豔冶一笑,轉身欲要離開。
“先生。”許仕林喚住他。
“怎麼?”
“先生的美麗,誰也比不上。”
“世上人都這麼說。”
“可是仕林喜歡的,是雪晴先生。”許仕林正正看住青蛇那蠱惑人心的雙眸,如天上清水,對注入人間波濤。
“我知道。”佘青摸了摸許仕林的頭髮,狡黠地笑了。“我都知道。”
那人間波濤裡,隱約化出萬丈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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