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平日裡一般妓館的行規乃是中午便打開門戶,最晚申時便開始做早生意的。
這一日的琴瑟雙樓卻極其古怪,到了夜色初上的酉半時分,卻還大門緊閉。
——外面探頭探腦的客人連個指引也沒,來了又散去,也有好奇的客人悄悄向隔鄰的小脂粉鋪小花店小乞丐什麼的打聽。答案是:雙樓來了新老闆。而今天,正是新老闆來訓話的日子。
琴樓內,諸多□□小倌齊聚一堂,以兩位鴇母鴇父爲首,五六十名操皮肉營生的年輕男女難得相見,相互調笑議論着,偶爾打個呵欠。
而坐在上首,滔滔不絕說了整整一個多時辰的新老闆,似乎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圖。
“夫色有粗色有細色。若觀待無見有對色;則有見有對色名粗。若觀待有見有對色;則無見有對色名細。若觀待無見無對色;則無見有對色名粗。若觀待無見有對色;則無見無對色名細。所以呢,對爾等來說,以色事人,必定要分清楚這細色與粗色之間……”
“老闆說得對。”小倌春圓捏着嗓子嬌滴滴地奉承。“我們做這檔營生的,要是客人的話呢,就越細越好,越快越好;要是自己看上的小情人啥的,那可是越粗越好越久越好,姐姐們說是吧?”
□□們一陣鬨笑。
月遍照愣了一愣,然後恍然大悟,倒也不生氣。“這個,你說得乃是世俗中理,我說的呢,是放之大千世界皆準的道理。你的道理修煉深了,自然也能到我的道理。貪嗔癡愛,男歡女色,亦是有漏,所謂有漏皆苦……”
“你夠了沒。”
鴇母鴇父都不敢說什麼,衆人大奇是誰那麼大膽直帶斥意?
擡頭一看卻又釋然。遲遲未下來集合見新老闆,現今斜梳着髮髻,鬆鬆披着紗衣,厚裙重裾,如畫中美人般下樓而來的,除了琴樓第一紅牌迤邐姑娘之外,更有何人?
月遍照擡頭,正對準迤邐慵懶中帶有三分肅殺怒意的眼神。
“迤邐小姐……”
“老闆真客氣。我是你手下掛牌的姑娘,可小什麼姐來?”迤邐輕諷嘴角。“老闆講禪講得真好,真是位人間的菩薩。不過咱們凡人都是要賺煙火錢來謀生的,煩請老闆看看窗外,這個時辰還不開門的話,咱們這羣有色無色的庸俗脂粉,可是無論粗細都吃不到了。”
月遍照歪在座椅上,嘆了口氣。“迤邐姑娘何必那麼兇悍?我初次見到大家,一時興起而已。好了好了,爹爹媽媽,領着自家孩子開門做生意去罷。”
驚豔與佩服的眼光紛紛投在迤邐身上。
月遍照轉身往花港而去。
鴇母拍手叫奴婢們灑掃開門,成羣小倌隨在後面要穿花港回瑟樓而去。
夾在亂紛紛人流中,月遍照坐下來,回頭。
“迤邐姑娘隨來此地,是想要跟我這個新老闆好好交交心還是怎的?”
“月宮永德,總攝羣陰。俄逢陽厄被相侵。晴晦儼巡遮,恩戴照臨。惟願永光明。”迤邐輕吟緩步,裙裾拖在地上,沙沙有聲。
“好一闕護月贊!”月遍照眯起眼睛來聽。“我最愛聽世人爲我所作的偈讚了。還有沒,念來聽!”
迤邐翻翻白眼,跺腳坐下來。“那次我們在路上遇見陣法,其實是你布的對不對?”
“哎呀姑娘怎麼一下子從柔情似水變成了兇悍如虎了呢?”月遍照還是一副笑嘻嘻的無賴樣。
“那菩薩是不是要,捨身飼虎?”迤邐以一副欲啖其骨的表情逼近月遍照。
兩人四目離開很近。迤邐忽然心頭一動。
“奇怪,我爲何直到如今,都看不清楚你的面貌?”
迤邐湊到更近。
“世上怎有人能看清楚月光呢?哈哈。”月遍照忽然站起來,嚇了迤邐一跳。
“喂,你別橫。菩薩又如何?你認爲你比善財童子又強出多少呢?”
“不是菩薩!”月遍照認真地糾正。“是候補佛。一旦東方琉璃世界與西方極樂世界還有八萬四千世界內,有佛位空出,我便能成佛哦。”
“哈,佛!”迤邐氣極,忽然伸手狠狠抓住月遍照肩頭,一口隔着衣服咬了下去。
月遍照慘叫了一聲。“蛇咬人啦——”
“蛇沒咬人!”迤邐擡起眼睛,半鬆口,“蛇咬的是候補佛。”然後更用力地咬下去。
琴瑟雙樓雖然遲了兩個時辰,但終於能夠開門。
長夜漫漫,恩客顯然不怕遲,仍如蜂蝶撲花而來。
西湖上波光粼粼。小歌女唱曲的聲音遙遙飄來。
“羅綺滿城春欲暮。百花洲上尋芳去。浦映蘆花花映浦。無盡處。恍然身入桃源路。
莫怪山翁聊逸豫。功名得喪歸時數。鶯解新聲蝶解舞。天賦與。爭教我悲無歡緒。”
夜色如暈。
月光似醉。
雷峰塔下,卻有一大片月色難及的陰影空地。
長髮男子孤身孑立,仰頭望塔。
夜色如團團濃霧襲來,將那男子的身影藏住。
他舉步,前行。
仙陣,佛界,官禁,人忌,四者皆在他面前化爲虛空。
他坦然一步一步,走了入去。
——然後踏上雷峰塔前的第一級臺階。
陡然間景況橫移,夜色一瞬間轉爲白日:
——時光如飛梭樣後退,來到了那年西湖的雷峰塔前——
那年半空中不空絹索白衣垂如天河,青衣女子劍氣光寒。
那年平地上法海金杖震地,十萬僧人生魂念禱,齊齊誦下經咒。
那年白素貞懷抱幼兒,滿臉淚痕,柔弱不知如何自處。
那年許漢文混在那十萬僧人之中,口唸往生咒。
“南無阿彌多婆夜。”
——盡歸無量光佛。
“怛他揭多怛侄他。”
——如來即說咒。
“阿彌利都婆毗。阿彌利哆悉眈婆毗。”
——甘露主、大成就。
“阿彌利哆毗迦蘭諦。阿彌利哆毗迦蘭哆伽彌膩。”
——甘露播灑,甘露遍灑。
“伽伽那枳多迦棣娑婆訶。”
——遍灑虛空者,得大成就。
“仕林。仕林。仕林。”白素貞喊自己麟兒名字,聲音低微,卻一聲聲敲擊天穹。
“白素貞,你放心入塔去吧——”法海聲如洪鐘,卻渺不可聞。
拔一切業障根本,得以往生。
白素貞終於垂眸,咬牙。
雷峰塔開。
天雷如崩。
青衣女子陡然長劍頓地,意欲與塔同歸虛空。
不空絹索足底蓮花暴漲爲琉璃刃,佈滿天穹。
西湖水卷。
滔天浪翻。
雷峰塔合。
天地之間一片靜默。
小小嬰孩許仕林忽然發出哇哇地哭聲。
白素貞人影已杳。
青蛇長劍脫手,琉璃刃穿身而過。
——佘青一步一步走上臺階。
朱門木扉上點點斑駁,又有多少是他當年留下的血痕?
潮卷影動。然後平息。
佘青忽然揚聲。
淡淡地,就如最平常不過,家人之間打個招呼——
“姐姐,仕林在不在你這裡?”
“師父,有人闖塔!”
金山寺中,法海十大弟子結陣圍坐在一座如雷峰塔一模一樣卻縮小七倍的石塔四周。
石塔前,縮小七倍的佘青,正舉步登臨,悄然揚聲。
法海自高高法座上睜開雙眼。
“看好此陣。爲師去紫竹林一趟——”
“何必麻煩?”
有人倚在大雄寶殿門前圓柱上,抱着雙手,口氣戲謔。
“直接往生去,菩薩即刻前來接引,豈非省去了路途奔波?”
佘雪晴緩緩站直身子,以一夫當關的姿態,攔住了一殿佛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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