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紅的血色緩緩向眼瞳內聚攏,舊日的記憶,從成千上萬個猙獰的呼號聲中掙脫,重新在靈魂深處浮現。
“.你還活着阿齊。”那緊扼着脖頸的五指漸漸放鬆,原本滿懷仇恨的聲音竟也柔和下來。
聽見怪物嘶啞的嗓音中道出自己幼時的暱稱,阿澤瑞恩的掙扎瞬間僵住。
“不!”貴族之子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這不可能.!!”感受到喉頸上的力道不再束縛自己,阿澤瑞恩猛地蹬在對方身上,掙脫出來。
他翻身墜落到露臺上,手腳並用地從對方身邊逃離,跌跌撞撞地回身,望向那個殺害了自己封君和無數戰友將士的嗜血怪物。
“你不可能是他!!”阿澤瑞恩震驚地喃喃自語,連連後退。
腦海中卻閃過血霧騎士們手中似曾相識的制式長劍。
灑在露臺的月光下,猙獰戰盔的高冠如積雪般消退,夏勒曼蒼白的面龐,出現在阿澤瑞恩面前。
“.父親。”
看着眼前這個夢中無數次出現的至親面龐,少年咬緊牙關,淚水不禁從眼角滑落:“.是誰是誰幹的,他們把你變成了什麼.”
他憤怒而悲傷的聲音在顫抖。
然而,血瞳的身軀卻彷彿充耳不聞,只是試探着向前,試圖靠近那失而復得的血親。
“.他背叛了你.與弒親者爲伍.與罪人同行.
糾正他的錯誤讓他讓你的孩子.重新回到你的身邊這一次.你們再也不會分別”
縈繞在耳邊的蛇嘶“殘念”,深深刺痛着夏勒曼的靈魂。
腦海中的無數怨恨同一時刻折磨起他的意識。
記憶不斷模糊,那緊握魔劍的右手微微震顫,一股股血絲纏上了他的手臂。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千千萬萬個殺意和呼喚糾纏如夢魘,其展現的羅蘭納爾遭遇的每一處暴行,不斷刺激死者僅存的理智,暴虐、憤怒、悲傷、恐懼.交織在一起。
“閉嘴!!!!!!”
血甲的男爵掙扎着仰天咆哮,魔力風暴激盪滾滾氣浪,地動山搖,腳下焦黑的地板如蛛網般龜裂爆開,一塊塊巨大的磚石,從大廳的裂隙中墜向了堡壘下層。
刀刮般的狂風讓阿澤瑞恩不得不捂住面龐,身體瞬間被掀飛,嘭地一聲,深深陷入石牆。
矮人盔甲崩解破裂,消去了相當的力道,但後腦承受的重擊仍讓阿澤瑞恩幾欲昏厥。
血光再次填滿了夏勒曼的雙眼。
猩紅的身形一閃,他便按住面前少年的脖子。
血氣洶涌的魔劍擡起,就要將那唯一還活着的至親貫穿。
然而,推進的劍鋒在他手中挪動的每一寸,都彷彿被一股力量死死抵抗。
“.枉吾給予你力量復仇.凡人
聽聽你至愛最後的悲鳴聆聽她的痛苦
你沒有看到她的結局我會讓你知曉一切.”
血色的猙獰雙眼中,閃過一幕幕妻子被凌虐致死的景象。
耳邊,也響起“至愛”向自己發出的怨毒質問。
靈魂在抗拒,夏勒曼雙目赤紅地嘶吼着,憤怒質問面前的獨子:“你爲何在這裡!你爲何在保護這些辱殺你母親、摧毀我們家園的罪人!回答我——阿齊!!”
空洞的咆哮聲似來自深淵般駭人。
“.正在與那些殺害你和母親的罪人爲伍的.是你,父親.
我在保護我的朋友,保護那些無辜的人,不負弗拉雷爾的榮耀”
阿澤瑞恩死死抓着父親的手腕,慘笑間露出了溢血的牙關,眼中卻也透出平靜和安慰:
“.至於母親,她沒有遭受侮辱和折磨.我用自己和寶物,騙走了那些暴徒,藏好了母親自裁後的遺軀,請安息吧父親。”
剎那間,發自靈魂的心痛,穿透無數雜音涌入夏勒曼的大腦。
面前妻子怨毒的幻象,支離破碎,視線重新看清了阿澤瑞恩的面龐。
“.我.我在做什麼.!”意識衝擊着無窮無盡的低語,夏勒曼血眸顫抖,鬆開兒子,失魂落魄的後退。
冥冥中感受到那如影隨形的血色虛影再度籠罩而來,夏勒曼龍爪般的手甲抓向自己的面龐。
俊朗的模樣立刻血肉模糊,然而出現的可怖撕裂傷,幾乎隨着他的抓動而立即癒合。
“——啊啊啊!!!”
因靈魂內的痛苦慘叫出聲,血色的男爵用最後的理智化爲血霧,如一股濃煙鑽出堡壘,沖天而起——
漫天的猩紅之色,宛如伸出一對巨大的紅霧龍翼,以超乎想象的極速,帶着掙扎逃竄的夏勒曼飛入夜空。
忍着劇烈的疼痛,阿澤瑞恩艱難地從石牆凹陷中掙脫出四肢,重重地摔落回那已下陷的地板上。
他掙扎着爬起身,目光穿過露臺的夜幕,深深凝視父親不知所蹤的方向。
他曾設想過最壞的情況,是父母的屍身被亡靈法術所褻瀆,卻從未料到,至親竟會成爲生者大敵的首領
該怎麼辦?他不知道
阿澤瑞恩忍着茫然與哀傷,拔出佩劍支撐着虛弱的身體,轉身離開這間似乎就要塌陷的堡壘餐廳。
摸黑扶着走廊的牆壁,踉蹌着向通往下層的樓梯走去。
剛邁出幾步,便隱約聽到不遠傳來的喊殺。
前方透出火光,阿澤瑞恩加快腳步試圖呼救。
與此同時,一股若隱若現的陰風也迎面襲來,令他驚駭得擡劍抵擋。
呲!一聲銳響傳來,另一柄鋒利無比的劍刃先他一步,乾淨利落地穿透了黑暗中女妖的心臟。
流光閃爍,寶劍被迅速抽回,緊接着,第一劍斬首,第二劍腰斬,動作行雲流水。
隨着妖軀分崩離析,那上身僅剩鎖甲滿臉血污的女騎士顯露了出來。
阿加莎望着眼前狼狽不堪的年輕騎士,鬆了口氣:“萬幸,您沒有死在那怪物手中。”
阿澤瑞恩聞言,心中五味雜陳。
他對女騎士點頭致謝,跟上她的腳步與其他人會合:“多謝您來救我,阿加莎爵士。”
“你救我一命,我不會欠你的。”左手緊握荊棘之刃的王女近衛甩去鮮血,回首急呼:“快過來,弗拉雷爾爵士在這裡!”
幾支火把迅速攢動,阿澤瑞恩看到滿身戰痕的科林特騎士解決了戰鬥,帶着阿瓦隆的侍從和戰士匆匆趕來。
抱着必死之心前來救援的科林特,看到大總管竟從可怕的怪物手中倖存,心中的大石終於落下。
“其他人呢?”阿澤瑞恩心存僥倖地問道,目光掃過周圍,發現少了許多熟悉的身影。
聽到阿澤瑞恩的詢問,科林特臉上的悲痛難以掩飾:“卡文和瑞安已光榮戰死,家族的騎士們帶着戴維閣下從另一條街撤離了。
大人,我們也快走,羅恩閣下正帶領沙泰團的人殿後,吸引那些仇視堪塔達爾人的吸血怪物,我們必須抓緊時間去堡壘西側的懸橋,逃回城牆。”
阿澤瑞恩心中一黯。
他很清楚,那些選擇爲敗軍殿後的沙泰傭兵,最終會面臨怎樣的命運.
穿過伊瑟林谷地,行軍至地形一馬平川的原野,萊昂沒有再顧忌可能的伏擊,強令全軍日夜兼行。
在谷底以南遭遇了數千羅蘭納爾亡靈的埋伏,一番血戰付出了不少勇士的生命,終於消滅了那羣詭異而強大的敵人,雖贏得了勝利,但萊昂心中的焦慮卻愈發強烈。
這些亡靈部隊的速度比以往的屍鬼大軍迅速太多,甚至沒有攜帶魂鍾屍車,便主動入侵到了陰雲外的領域。
萊昂有預感以它們這樣的行動模式,此刻的基爾默頓要塞,或許正面對着類似的巨大威脅。
星月之下,馬背上的萊昂,側目看了看一旁連日來沉默寡言的洛哈克,以爲他還在想那些‘吸血鬼’騎士和女妖被消滅前,對他們的賭咒。”
此世雖有吸血怪物的傳說,但沒有成型具體的吸血鬼概念,這個名字,還是眼下萊昂根據前世類似的存在,爲那些詭異亡靈賦予的稱呼。
萊昂只好對兄弟開導道:“別把他們失去理智的怨恨放在心上,死而復生的亡魂被敵人利用了,如果他們真擁有復仇意志和心智,那麼首要目標,應該是那些真正屠戮羅蘭納爾的直接兇手,那些堪塔達爾東征軍所轉化的亡靈大軍,以及操縱他們的幕後大敵。
可現在,連瑟瑞安境內的人民,如今都在被亡靈天災毫無憐憫的屠戮,你也知道伊瑞姆閣下和那些底涅希恩遊俠,途徑瑟瑞安時知曉的慘狀。
我們藉助堪塔達爾人的軍隊對抗這場災難,不只是爲了保護奧蘭德和堪塔達爾,也是在拯救我們的故鄉。”
洛哈克,回過神來,看着萊昂關切的表情,他面容微微放鬆,搖了搖頭:“別擔心,我沒太過糾結他們的怨恨。”
說着洛哈克面色壓抑着憤怒低聲道:“我只是想到父親和母親的遺體與靈魂都可能被敵人扭曲.甚至成爲製造這災難的幕後之人的幫兇”
萊昂沉默了,事已至此,他也無法安慰更多,如今唯有結束一切,令大地上的死者們安息。
這時,考維斯緊張的聲音從天上傳來,飛回隊伍前方的駿鷹,緩緩降低高度。
“吾主!前方發現大批人影,天上也有疑似飛行單位的編隊,可能是成羣結隊的巨蝠鬼,光線太黑我看不清,但地面上至少有三五千之數的軍隊。”
“.三五千?”萊昂蹙眉,如果還是先前那種由吸血鬼們帶領的亡靈精銳,對於剛剛經歷血戰和長途跋涉的部隊來說,和對方再戰,無疑十分不利。
他擡頭看向阿考:“我們能繞過去嗎?”
“很難,他們早已發現了我們,那支隊伍正在向這裡靠攏。”考維斯急切的答道。
萊昂聞言,不再猶豫,即刻傳令全軍停止前進,準備戰鬥。
夜幕之下,他不敢幻想對方是恰好回援的友軍。
南方戰場的突然大敗非常慘烈,僅有少數殘兵逃回了隘口,即使還有稀少的倖存者,也不可能有這麼大的規模。
而伊妮絲王女和厄利弗大人既然派泰格爵士發出預警,那他們顯然也不可能在晚上派出如此規模的軍隊離開要塞,趕到隘口以南的原野上涉險迎接自己。
面前唯有亡靈大軍一種可能。
萊昂遙望遠方的夜幕,心情沉重,對方在這條返回要塞的道路上佈下層層阻礙,簡直就像特意埋伏自己一般。
號角和軍哨頓時在隊伍中響徹,騎士們再次帶領將士漸漸拉開陣型。
強振精神的戰士們紛紛下馬,一排排的構成堅陣,以慢速步行。
很快,聯軍便遭遇了那從視野前方,同樣列着陣型,腳步隆隆走來的整齊軍隊
一抹抹光亮,在原野的上蔓延,萊昂睜大眼皮,發現那裡,似乎並不是屬於亡靈大軍的幽光。
冷靜的望着遠處,那不斷涌上亡靈的外牆,慘烈而血腥的廝殺,在城頭蔓延。
要塞最外層的區域,終於不堪重負,逐漸淪陷。
城牆上,生者們高舉的火把一片片的熄滅,撤離主力後,負責斷後的戰士一個個倒下。
直到最後幾名海鷹騎士,依次點燃了聯軍於外牆內側建立的高渠,將自己的生機和全軍永遠相隔。
漫天的大火,順着塞滿草堆柴木和油罐的槽道蔓延,形成一道道沖天的火幕。
試圖穿過熊熊烈焰的亡靈在尖嘯中化爲灰燼。
沒有了冥土的詭異力量維持,屍鬼身軀被燒卻的速度,比在陰雲之下時更快。
包圍要塞的大火,暫時阻擋了亡靈大軍的攻勢,但伊妮絲的心情並無半點輕鬆。
這隻能阻擋一小段時間而已。
做出最後階段的兵力部署,收攏殘兵,少女回頭,望向那已經徹底被黑暗籠罩,死寂一片的堡壘和街道。
除了守衛在第二道城牆系統關口的三千將士,仍在不斷抵擋吸血怪物的滲透。
內城中,已經聽不到任何喊殺,看不到任何光亮。
這意味着厄利弗大人.並沒有成功奪回堡壘,荊棘花的勇士們或許已然被那片可怕的黑暗吞噬。
先前逃到城牆上的術士學徒中,也沒有哈維大師的身影,阿加莎護送信使逃離,依舊未歸。
最信賴的幾個人都不在身邊,她不禁想難道今日就是死期嗎?
低頭,伊妮絲打量手中鋒利的華麗輕劍,摸摸脖子,無奈輕笑。
她挺怕疼的,最後一刻大概不敢自己動手。
有向身旁眉頭緊蹙的忠誠近衛們,伊妮絲只希望,到時候託付的騎士,揮劍時能利落一些。
早已備好了能夠將自己屍身燒盡的油罐,就算去往維諾利斯神的冥府受罰,她也不願變成那醜陋嗜血的怪物。
一陣騷動,從城牆另一側傳來,小王女側目望去,瞧見一隊人數稀少渾身浴血的荊棘花將士,穿過一排排士兵,揹着一位明顯受傷嚴重的騎士,高呼着醫師與術士。
但人羣之中,依舊沒有厄利弗伯爵的身影。
傳令兵來到塔樓彙報。
待切實聽到了荊棘花之主戰死,伊妮絲合上雙眸,悲傷的點了點頭。
沒過多久,又一陣喧譁在西側城牆上涌動。
反提荊棘寶劍的阿加莎穿過人羣,拉着士兵詢問主君的所在。
顧不得披頭散髮,女騎士迅速來到伊妮絲指揮全軍的塔樓。
她剛想單膝行禮向王女述職,卻被伊妮絲快步上前緊緊抱住。
女騎士略有些尷尬,但沒有掙扎,只是放輕聲音:“.殿下不負所托,前去求援的安哥爾爵士已經順着密道離開。”
伊妮絲緊貼着自己最可靠的戰士,並未在意對方滿身的血腥,像是得到了足夠的安全感,才緩緩放開對方,消去眼中微微的脆弱。
“還能戰鬥嗎?”小王女問道。
阿加莎提劍:“爲您而戰。”
城牆上,阿澤瑞恩依着牆垛喘息,環顧周圍最後的聯軍戰士們,矗立在要塞內牆的每一個角落。
他來時已經見到內牆城關上,堅守入口和通道的戰士仍在與黑暗中的怪物廝殺。
數個時刻的苦戰中,這似乎就是最後的戰鬥,可距離黎明到來的時間,卻依舊漫長的令人絕望。
攀着箭口牆垛,站直身來,他遙望遠處,那燃起道道火海的外牆與外圈城甕。
大火正在減弱,已有不少被火光照亮的屍鬼越過最後屏障,無邊的屍潮,在擁擠和嘶吼中,於火光後迅速逼近。
阿澤瑞恩擡起自己的佩劍,輕吻柄頭上的聖陽日輪,閉上雙眼,做出最後的虔誠禱告。
“向您祈願,我無上的救主。
願我可以沐浴在您的陽光下結束苦難,我將爲您掃清一切邪惡與異端。
願您庇佑我們的靈魂,光榮的抵達您的彼岸.”
悠遠的渾厚的號角,似從遠方的天際傳來。
阿澤瑞恩睜開雙眼,緊握長劍。
但意識愣了愣,這才聽清,那號角並非來自城牆。
循着聲音的方向仰頭望天。
大火映照的夜空中,似有上百上千道陰影,如烏雲般壓來。
(赫拉恩語)
“——以荒山之名!!”強壯的獅蠍馭手吹動長鬚,高舉沉重的戰矛,厲聲咆哮。
遮天蔽日的蠍尾獅俯衝而下。
一顆顆被吊在巨獸身側的鐵球鬆脫鐵鏈,呼嘯着墜入屍海。
——轟隆隆隆隆!!!
剎那間,連成一片的爆炸和轟鳴,將阿澤瑞恩震得雙耳嗡鳴失聲。
數以千計顆火球,在要塞內外升騰而起,無數被炸上天空的斷肢碎屍,漫天飛舞。
基爾默頓隘口外。
陣陣整齊的足步緩緩踏上高坡。
滿山的精鋼鎧甲,在月色下折射銀色與銅漆的璀璨。
地震般的抖動不斷從軍陣後傳來,三尊金銅巨物,邁開沉重的巨足,走出陰影,胸口古老的熔爐地心,閃爍着琥珀之光。
一頭比它們更加巨大的龍獸,載着鋼爐堡之王的蔑視王座,帶着棘鱗上熾熱的烈焰,踏出燒焦大地的足跡,穿過龐大的軍陣。
熔炎龍蜥打了個熾熱的響鼻,巨目甚至懶得注視遠處滿是腐臭味的螞蟻,只是不習慣的注視那夜空中盤旋的討厭“表親”。
碩大的黑鱗飛龍低空掠過矮人軍團的重甲方陣,荒山之王在龍鞍上單手掂動巨錘,看着下方的亡靈,厭惡的吐了口唾沫,一扯鐵繮,催動火龍掠向屍海。
上千鐵蹄踐踏轟鳴,阿瓦隆的劍翼旗幟,在高坡的夜風中飄動,萊昂舉劍咆哮。
向亡靈發起衝鋒的騎士們,帶動矮人與人類的龐大聯軍,如洪流般涌向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