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躺在粗陋擔架上的戲志才,劉協眼中忽然掠過一絲黯然。從那張枯槁無光的臉上,他依稀還能看出戲志才當初丰神俊朗的風采。可如今,這位曹操最重要的謀臣,就只能躺在破爛的被褥以及幾張獸皮上。
九月的天氣其實還並不寒冷,但戲志才卻在獸褥間簌簌發抖。隨着張機針石下去,戲志才非但沒有停止顫抖,反而看起來更加嚴重起來。不知爲何,劉協忽然就感嘆了一句:“戲先生,朕知你所言一切都是真的。只是難道這個時候,你還要在生命最後一刻,保住曹操嗎?那個人,真的值得你如此效命?”
在劉協穿越漢代前的那個時代,爲曹操翻案成風,所有人都認爲曹操是三國時代最偉大的一個英雄。他雄才大略,他英明神武,他統馭英才,橫掃天下,是真正的英雄。
這其中的緣故,當然與曹操少守拘束、活出真性情的個人主義風格有關,他符合了那個時代大多數人的口味,一時被推崇備至。
甚至,劉協也一度曾經也認爲曹操是個真英雄……
然而,徐州一事,劉協才知道自己錯了。再多的言語也難以說清曹操的罪惡,再多的辯解也難以掩蓋這樣的事實。
曹操攻城掠地可以理解,追究張闓刺殺他父親可以理解,甚至不論陶謙知情不知情追究他的連帶責任也可以理解。但無論如何,再大的責任也是追究不到手無寸鐵的徐州百姓頭上的。不分男女老幼全部殺光,實在罪大惡極、令人髮指。
尤其,還是在劉協改變了他父親被殺這一慘劇之後。他在根本連半點站得住腳的藉口下也如此所爲……劉協實在已不知道該如何評論他。
任何一個人,哪怕再貧窮、再愚昧、再落後,也不是生來被人濫殺的。這是人與動物之間最基本的區別,甚至可以說,如此所爲連畜生都不如。至少,狼捕羊殺生是爲了生存,而一個人如此殘害自己的同類來滿足自己所謂的志向,只能是十足的殘酷和暴虐!
由此,劉協實在想不通,爲何面對這樣的一個人,還有一大批人、甚至不乏這個時代的精英人士還對他死心塌地,在生命奄奄一息的時候,還想着爲他謀求一條生路。
“陛下,微臣所言……”戲志纔剛說到這裡,就痛苦地咳嗽了起來。因爲這時他看到了面前十四歲少年眼中,流露出這年紀不該有的沉痛哀傷。
甚至,下一句的時候,他將自己的稱呼都改變了。因爲雖然他有官職在身,但隨着天子詔明天下罷黜曹操後,他自然也不再是漢臣:“在下所言這些,並不是爲了曹孟德。而是真心爲了徐州百姓,陛下若不出手,徐州必然生靈塗炭。若是曹孟德此番因此受益,在下只能說,蒼天待他確實不薄……”
說這話的時候,劉協清晰看到戲志纔是怎樣忍着痛楚才撐開沉重的眼皮,看到他眼中流出的那一絲哀傷。隨着這番話落,戲志才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烈咳嗽,已然瘦得不似人形的身軀亦跟着劇烈地顫抖起來。
目睹如此情景,一抹陰雲悄然籠上劉協心頭,他轉身看着張機將一副藥喂入戲志才口中後,才問了一句:“張太醫,戲先生這身體?……”
張機這次還是沉凝着臉搖了搖頭,這一次,誰都看得出來,張機並沒有開玩笑的心思:“陛下,戲先生早已病根深種,前番似又悲慟過度,傷了心神。此刻猶如無油之燈,藥石無功,恐怕……”
戲志才咳完之後,淡然地聽着張機的斷語。擡頭看到劉協正凝視着自己,不由與劉協對視了起來。很有一段時間後,劉協才確認,戲志纔剛才那番話的確發自真心——雖然,他還是很巧妙地隱藏了自己對曹操的評價。但不管怎麼說,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
“既如此,依戲先生之見,朕當如何拯救徐州百姓?”確認戲志才並非爲了曹操後,劉協道出了這一句。神情悲痛,宛如看到流星劃過夜空後的哀傷。
聽聞這句話後,戲志才最後劇烈地咳嗽一聲,整個人終於出奇地安靜下來,唯有一抹殷紅的血絲悄然掛上了他的嘴角。還有咕咕的聲音在他的喉嚨深處迴盪,原本臘黃的臉色居然詭異地恢復了以往的丰神俊朗。
“陛下,如今徐州已人心惶惶,畏敵如虎,但有風吹草動,徐州立時陷入淪喪之境。”說到這裡,戲志才頗有些激動,打斷策略憤憤說道:“劉玄德此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當爲徐州之賊也!陛下萬不可被此人表面文章所矇蔽。”
劉協聽戲志才說起劉備,劉協心中不由冷笑了一聲。這冷笑自然不是針對戲志才,而恰恰就是他口中‘仁義無雙’的劉備。事實上,劉協早已看出,劉備所爲表面高風亮節,但實際上卻恰恰借用徐州戰場揚起了他的大名。若沒有他帶給徐州百姓莫大的希望,徐州也不會有如今這麼大的失望。
如今徐州之況正如戲志才所言,已經完全沒有一根支撐心靈的柱石。因爲百姓看到的和聽到的,就是皇叔劉備那等義氣沖天之人,都打不過曹操,都不能挽救徐州。那徐州除了覆滅之外,還會有什麼結局?而這一點,也是劉協動用一切資源,也要將朝廷詔令傳遞至徐州的一個原因,就是爲了讓徐州百姓重新燃起希望。
別看陶謙似乎畏怯如鼠,但事實上他所作所爲卻真的是有效拯救徐州之舉。堅壁清野收攏百姓遷徙後退,是保留徐州命脈的明智之選。可劉備卻在此時出現了,那徐州又怎麼好意思不跟曹操打上兩仗?
而結果,自然不言而喻。
人們分析問題,總是喜歡從初衷開始來分析,但事實上,一個好的初衷往往並不能帶來預期中的結果。而用這份初衷來抵消不可挽回的惡果,其實更是很錯誤的一種情感思維。若劉協身爲徐州百姓,自然會對劉備感恩戴德。可當他身爲將整個天下都看做一盤棋的漢室天子時,必然就要從功過得失這方面來衡量劉備所爲。
其實嚴格說來,劉協所爲與劉備其實沒有什麼兩樣,他也在借用徐州提升漢室的聲望,他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擊敗曹操。唯一比劉備強一點的是,他知道歷史的軌跡,可以借用歷史必然的因素爲他所用。但不管怎麼說,歸根結底,他們還是一樣的。
只不過,在這個時代,劉協是君,劉備是臣。而臣子做了君主該做的事兒,就是最大的過錯,沒有任何道理好講。劉協對於劉備的厭惡,也正是出自漢室天子的身份從以及大漢王朝的角度出發的,並不能代表全天下人的觀點。
即便如此,劉協卻不會被戲志才所蠱惑,繼而憎惡起劉備。在劉協心中,劉備這個時候絕對是漢室的朋友,不論他的所爲究竟造成了怎樣惡劣的影響,但他畢竟要比天下任何一家諸侯都要有良心太多。
相比起那些只會搖旗吶喊卻沒有半分動作的傢伙,甚至比起趁火打劫的袁術和狼子野心的曹操,劉備不計生死、親冒矢石率兵來徐州,就是漢室的忠臣。
由此,劉協寧願相信劉備根本不知道自己會打不過曹操,也不知道自己所爲會造成這樣的後果。甚至,還會對劉備那些似是而非、模棱兩可的做法視而不見。在這一次,劉協決定再給劉備一次機會,用時間來檢驗劉備。
由此,看到劉協面上現出那種淡漠的神情,戲志才只好捨棄了這個話題,繼續開口道:“徐州如今不論是否還有可戰之力,最缺少就是心底的信念。陛下若想挽救徐州,必然要先北上擊敗孫賁,隨後佯進兗州,實際上卻兵發徐州,神兵天降扼住袁術兵鋒。如此,徐州纔可衆志成城,保得不失。”
劉協靜靜聽完戲志才這番話,猶如古井一臉的臉上沒有泛起一絲波紋,但說出的話,卻好似掀起了一陣驚濤駭浪:“戲先生此計,最重要的一環,不是大軍轉進,而是領軍之人,必然是朕吧?”
“只有朕親至徐州,徐州百姓纔會再次燃起希望。也只有朕在徐州,袁術纔會縮手縮腳,不敢冒天下大不韙對抗漢室天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