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外的閻羅殿怎麼個流血變動,鬼帝隕落,陸行舟一概不知。
這一夜他抱着小丫鬟睡到了日上三竿,直到院外傳來對話聲才迷迷糊糊醒轉,仔細一聽是盛家家僕來請吃飯:“阿糯姑娘,尊師可在?我們老爺和小姐擺酒感謝尊師。”
阿糯正在說:“瑤姐姐就請師父?我呢?”
“當然也是請姑娘的。”
“阿𫄴姐姐呢?”
“……我們小姐沒提這名字,多半不認識。”
陸行舟低頭看去,裴初韻在懷裡似笑非笑:“這位盛小姐,恐怕真動心了喲。”
陸行舟道:“沒吧,瓜妹成天一副風風火火的樣子,壓根就沒打算找男人的,我懷疑她在這個方面壓根都沒開竅。”
“是嗎?”裴初韻哼哼道:“如果只是朋友,她對我爲什麼敵意這麼大?”
“難道不是因爲你每次見她就茶裡茶氣?我聽得都一身雞皮疙瘩。”
裴初韻咯咯笑:“對付她那種女人,這招最有用,一開口就能噁心得她吃不下飯。”
“所以你對她又是哪來的敵意呢,爲什麼要惡意噁心她?”
裴初韻美眸在他臉上轉了好幾圈,才悠悠起身順頭髮:“我也不知道啊,你那麼聰明,你猜。”
真以爲合歡小妖女不怕白給,就真願意像這樣每天晚上都讓你抓着饅頭睡覺?那是兩個概念。
裴初韻暗暗嘆了口氣,她懷疑自己聽陸行舟說的情話說不定比沈棠聽的都要多,但從來不知道那些話幾分敷衍幾分真。
當然陸行舟也很難確定自己懷中親密無間的小妖女到底在想什麼……大家扯平了。
“算了。”裴初韻穿好衣服,悠悠道:“本來去赴宴也很少有誰隨身帶着丫鬟去的,那天去裴府是故意,正常情況都不太合適。你和阿糯去就好。”
“那你去哪?”
裴初韻愣了愣,笑眼彎彎:“我的公子,我也是要修煉的啊,爲什麼要去哪。”
陸行舟敲敲腦袋,自顧自笑出聲來。
這一天天懶洋洋的窩在懷裡的小貓,沒事就要睡覺,總經常會讓自己忘記她前半生也是每天都在修行的魔宗新秀,且是此世佼佼者。
感覺她的睡覺好像也是一種修行方式。
陸行舟也不多想,帶着阿糯吃飯去了。裴初韻自個在院中吃了點早餐,靜靜坐在那修行。
她其實只是想等裴清言。這都第三天了,以裴清言的權勢和資源,想查什麼會很快,此時多半是有些結果了……不知道裴清言會不會找上門,她沒什麼心思在這當口跑別人家裡去賣茶。
區區瓜妹不堪一擊,欺負她都沒有成就感。
果然靜靜修行了一陣子,心中忽有所感,裴初韻慢慢睜開了眼睛。
裴清言獨自一人安靜地站在面前定定地看着她,眼神極爲複雜。
裴初韻也定定地看着他,沒有說話。
空氣安靜了好幾息,裴清言纔有些沙啞地低聲開口:“你那天……是刻意來探求身世的。”
“是。”裴初韻平靜迴應。
“那你心中應當有數了,爲何……爲何不說?”
“說什麼?”裴初韻有點諷意:“迴歸所謂豪門?我沒興趣,我只是想知道父母是誰、想知道在宗門裡的位置爲什麼那麼尷尬。”
確如玄女所言,當裴清言自己調查發現了裴初韻在宗門的尷尬位置,“被打壓”的狀態,那心態和她找上門認親是完全不一樣的。
可以看見他眼中的愧疚,起伏的胸膛反應了複雜的心緒。
裴清言是真的剛剛知道自己有個女兒,十八年來自己一天都沒養過,讓她淪落魔宗,還是奼女合歡宗這種一聽就是最墮落的魔宗……對裴清言來說簡直和女兒流落青樓沒什麼區別。
如果奼女合歡宗能看在她母親面上善待,倒也罷了。偏偏並未善待,表面給了個聖女地位,實則處處打壓,既無聖女應有的權柄、甚至連打造人設捧紅的舊日常規都不幹,任她左右不靠,寂寂無名。
這麼看起來所謂的聖女地位與善待無關,只不過是因爲這孩子天資高,值得培養罷了。倒也確實,她母親的修行就很高,又有他裴清言的血脈,這孩子的天分說不定還要勝過裴鈺。
他們這種世家屁事很多,這個認親可能會引發一系列麻煩,以及奼女合歡宗的後患。但此時此刻裴清言真沒心思去多想,衝動之下就是這麼一句:“跟我回去,認祖歸宗……我……爲父會給你十八年來缺失的一切。”
裴初韻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沒有迴應。
裴清言鬍鬚微顫,也抿住了脣。
裴初韻終於冷笑:“我出身奼女合歡宗。裴相還是想清楚了再說,可別到時候說出來的話自己吞回去,沒意思得很。”
裴清言略微冷靜了些,可心中愧疚更深。
奼女合歡宗……這孩子不知是否知道當年的事,但當年自己確實因爲對方是奼女合歡宗的緣故,不可能把她娶回去。
他們這樣的世家,怎麼可能娶一個明知道是奼女合歡宗的女子進門,那成什麼了?
當時許的外宅,是唯一解。等到時間長了,慢慢給對方營造一些似是而非的其他出身,再設法接回家,這纔是最穩妥的。可不料世事無常,再見無期。
如今又是面對奼女合歡宗的問題,裴清言真的不想再來一次,終於低聲道:“此事,爲父會處理……只需看你自己的意願如何。”
裴初韻冷冷道:“如果我不願呢?”
裴清言脫口道:“那也不能再留奼女合歡宗,那不是好歸宿!”
裴初韻有些諷刺地看着他:“我還沒認你呢,你就想安排我的人生了是麼?真認回去了,是不是又要以爲我好的名義,給我安排什麼聯姻呀之類的了?”
裴清言怔了怔,那是真會。
裴初韻冷冷道:“我倒是在想,裴相發現自己還有個女兒在外,想的是不是多了個聯姻工具了,心中狂喜。”
“絕無此事!”裴清言忙道:“你放心,裴家並不需要如此!只是……只是奼女合歡宗真的不是好去處,你……”
“我覺得裴相沒有想好,還是先請回吧。”裴初韻說到這句,忽地有點想笑。
這句是當初陸行舟也在裴家說過的,自己像是學着公子似的……可此時此刻真的能體會當時陸行舟說這話時的心態,對方看似誠懇實則顧慮一堆,沒有一個破釜沉舟的決斷,那指望得到怎樣的迴應?
不管是她還是陸行舟,可都不是被隨便許諾兩句就不知南北的小毛頭。
裴清言也覺得這句話聽着耳熟,想了一下,終於搖頭失笑:“看來你跟着陸行舟倒是學了不少……”
裴初韻笑得眉眼彎彎:“怎麼,你嫌奼女合歡宗身份不好,我做他丫鬟你倒不覺得丟人?”
這是兩人相見至今裴初韻第一次笑,看得裴清言有些失神,半晌才搖頭道:“因爲這明知是假的……他應該是在幫你探求身世,是麼?”
“嗯。”裴初韻心中還是想笑,看來陸行舟在裴家眼中形象挺好的,不知如果你知道女兒每天被他抱着睡覺,前天用小嘴兒幫他那個,昨天被他弄了一肚皮,你會不會笑得出來。
這麼一想忽地有些樂不可支,自己都不知道這叫什麼心態。
裴清言道:“單是這事,就算爲父欠了陸行舟天大的人情。等他回來了,你可以告訴他,之前他說我們沒想好的事,可以再談。”
裴初韻暗道又被那混賬達成了初始想要的目標……那傢伙之所以帶着自己赴京,原本就是想達成得到裴家人情的結果,只是不知道現在他還需不需求。
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替他討要更多:“你們只欠陸行舟這麼一個人情麼?”
Wшw¸ тTkan¸ CΟ 裴清言怔了怔:“你的意思是……”
“昨天裴鈺遊園,爲了給他朋友製造追求盛元瑤的機會,帶着一羣人離得遠遠的,導致盛元瑤險些遇刺。陸行舟救了盛元瑤,也算是重重幫了裴鈺一把,否則你們和盛家怕是已經反目。更別提昨晚殺了葉無鋒,也算給裴鈺的好友報了仇,這可都是人情。”
裴清言這兩天專注於調查裴初韻身世問題,對這些還真沒怎麼關注,如今被這麼一說,微微頷首:“我們會再設宴請陸行舟一次。”
說到這裡,父女倆忽然就沒了話題,安靜了下去。
裴初韻沉默片刻,拔了自己的頭髮遞了過去:“先驗。你需要明確,我也需要。一些話不該這時候說。”
裴清言默默接過:“好。”
裴初韻終於站起身來,低聲道:“奼女合歡宗再怎麼不入你們的眼,那也是真正的一品魔宗,我裴初韻身爲聖女,對大道修行的追求超過其他。因此裴家鐘鳴鼎食世代簪纓,可以權傾天下,可以人人尊崇,可那對我沒有任何意義。我想要的,只是一個父親。”
說完不再搭理裴清言,轉身進了屋。
裴清言抿着嘴,默然看着關閉的房門,良久才低低嘆了口氣,有些疲憊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