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果然慧眼識英,”慕容寒枝讚歎一句,“奴婢也是這樣覺得,本來奴婢是應該多多探聽一些皇上的事。 以便向太后稟報的。可皇上卻出乎奴婢意料的精明,這些日子奴婢雖已儘量小心,但還是免不了有絲絲縷縷的細微之處惹皇上疑慮,所以----”
“哦?”太后倒是沒想到箇中還有此曲折,眼睛亮了亮,約略明白了些什麼,“你的意思是,想借此來證明對皇上的忠心?”
“太后聖明,”不說是,也不是不是,慕容寒枝笑得很是純真,“奴婢是個笨人,也沒有更好的法子,只能用笨方法,奴婢就是想着,要是奴婢捨命救皇上。皇上必定會相信奴婢不會背叛皇上,對奴婢越加信任了,奴婢行起事來,不是也方便嗎?”
而事實上,那時候就算刺客一擊未能得手,也還是有機會再刺第二劍的,可就算再想端木扶搖死也好,那一瞬間慕容寒枝居然狠不起心腸,眼看着端木扶搖死在她面前,所以她才以指尖所藏銀針刺中刺客腿上穴道。令他暫時身體麻痹,救下端木扶搖一命。現在想想,那時候做出這般舉動,根本就沒有考慮太多,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爲罷了。共樂休圾。
原來如此。她這一番說辭下來,太后心中怒氣頓消,不禁佩服起慕容寒枝的勇氣來,“阿鳳。你有心了。不過,縱使你想取得皇上信任,也該有個考量,像你這般不顧性命替皇上擋劍,萬一真個丟了性命,豈非不值。”
“是,奴婢以後會小心。”慕容寒枝心下鬆一口氣,乖巧地答應一聲,“對了,太后,郇妃娘娘還好嗎,這幾日奴婢怕是不能過去,太后就叮囑郇妃,不可大動,要安心靜養。”
“哀家知道。”太后點點頭,她也是生養過之人,有些事情還是明白的,不過,她如今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阿鳳,如今皇上自是格外信任你,那這以後的事----”
“太后以爲如何?”不等太后問出來,慕容寒枝先問回去,不然每次壞主意都是她出,將來萬一有什麼事,太后把責任都推到她身上,她豈非百口莫辯。
如今她與太后雖是聯手。她對太后是不是真心,太后就算不得而知,但基於女人先天的猜忌之心,太后必定也不是完全地信任她,只是在利用她而已。慕容寒枝自己當然也明白這一點,她又何嘗不是在利用太后,以殺端木扶搖爲妹妹報仇。所以,她兩個暗地裡彼此防備,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哀家老了,腦子不靈光,能想出什麼來,”太后以錦帕輕拭脣角,避重就輕,“唉!皇上若是體恤哀家對望川國江山一片迴護之心,就不該如此待哀家,哀家這心裡的苦,誰會明白.”話至此,她大概又想起枉死的皇兒,眼中已掉下淚來。
“太后莫要傷心,皇上總會明白的,”慕容寒枝咬了咬嘴脣,傷口疼得厲害,她實在沒有力氣跟太后周旋,卻又不得不強撐着,“太后英明睿智,輔佐兩代君王,自是功在社稷。不過奴婢倒是覺得……皇上如今只是少年心性,身邊沒個體己人,自不免焦躁了些。”
體己人?太后一愣,枉慕容寒枝動不動就誇她聰明,怎麼她總是不能明白這小婢女說話的意思,還要她提點一二?“阿鳳的意思是----”
“據奴婢所知,望川國禮儀之中,男子十五歲即可行成人之禮,娶妻生子了吧?”笨。慕容寒枝暗暗不屑,面上卻恭敬得很,“皇上年已十五,也該給他找個帎邊人了,有皇后娘娘在他身邊時時提點,皇上想必也會高興得緊。”
太后恍然,“你是這般意思啊,倒是這麼回事,不過,這皇后……”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因爲她根本沒打算讓端木扶搖在皇位上做多久,自然也沒替他打算未來,如今一聽這話,頗有些不以爲然,“皇上性子孤僻,難以相處,什麼樣的女子做得這個皇后?”
慕容寒枝淡然一笑,目中別有深意,“這個就要由太后勞心費神了,皇上之前獨居十五年,宮內宮外的人自然是不熟悉,什麼樣的女子能夠母儀天下,還得太后張羅着,是嗎?”
“哦?”太后至此才徹底明白慕容寒枝的意思,突然就來了興致,“你覺得此法可行?”真要說起能夠與皇上朝夕相處、知道他一舉一動的人,莫過於皇后無疑。而皇后人選自然是她這個太后說了算,那她只要從自己人當中挑個合適的女子,封爲皇后,不就等於控制了皇上的一舉一動嗎?
“奴婢只是就事論事,若太后覺得不妥,便當奴婢沒有說過。”
“嗯……”太后沉吟着,突地想起一事,“也不是不妥,只是阿鳳你也知道,皇上對哀家諸多不滿,哀家的話,他只怕聽不進。”
慕容寒枝笑笑,微微動了下身子,以緩解傷口處的疼痛,“爲皇上立後本就是必須之事,想來朝臣們也會贊同,太后依禮儀之法行事,皇上若是不尊,便是他的過錯,歷朝歷代對於不尊禮法之儀的君王,該當如何待之?”
如何待之?若是爲君者不尊禮法,勢必遭到朝臣們的不滿和譴責,若是犯了衆怒,就算是皇上,只怕也會不好過。特別是對於端木扶搖這樣孤立無援、根基未穩的皇上來說,更是要命。
明白了,這法子絕妙之極。太后登時心花怒放,臉上是掩飾不住的笑意,“阿鳳,你真是個通透人,哀家本該將你留在身邊纔是。那,哀家便去張羅,你好生休息,知道吧?”
“恭送太后。”
等太后出去,慕容寒枝陰狠一笑,“留我在身邊,你一定會知道,‘後悔’兩個字怎麼寫!”
慕容寒枝向太后建議替端木扶搖選後之事,她事先並沒有說,看樣子也並未打算提前讓他知道,也不知她是如何想的。躺在牀上,儘管疲累之極,但傷口處一陣一陣的刺痛讓她難以成眠,她睜大着眼睛想心事,越見煩躁。
那時候眼見刺客一劍刺向端木扶搖後心,她的確是本能地就替他承受了下來,而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在那一刻,什麼仇恨,什麼妹妹,所有的一切都不復存在,或者說她根本沒有去想,也沒有想過,若是真的就這麼死了,她會不會不甘,會不會後悔!
“不,我不是心軟,絕對不是!”感覺到心底的異樣和心神的動搖,她無力地攥拳,拼命警醒自己,“我只是爲了騙得他信任,絕不是捨不得他死,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狠狠罵了自己幾句,她才覺得心裡好過些了,纔要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門外響起端木扶搖小心翼翼的聲音,“鳳姑娘可曾醒來?”看來他記掛着慕容寒枝的傷勢,下朝之後就匆匆趕了來,氣息都有些不穩。
宮女也壓低了聲音答,“回皇上,鳳姑娘醒來過一次,要秋嬋替她煎藥去了,這會子應該睡了吧。”
“嗯,”端木扶搖似乎放了心,姐姐能夠自己開藥方,那就說明她身子還好。“那朕就不打擾她了----有沒有什麼人來過?”
“回皇上話,太后來看過鳳姑娘。”
太后?果然是。端木扶搖冷笑一聲,他就知道事情鬧得這麼大,太后必定坐不住,要來找姐姐問個清楚明白。其實,他心裡根本就有個疑惑,他昨晚去御花園散步,只是臨時起意,如果不是有人一直暗中監視他的一舉一動,怎麼可能那麼快就找到了下手機會。
而放眼整個皇宮,一心想要置他於死地的,非太后莫屬,她不是把姐姐安排在自己身邊,以監視他的一切嗎,昨晚的事,說不定就是太后一手謀劃的,只是他沒有證據而已。
不過,這也不全是禍事,至少他已知道,太后對他沒有半點情意,既然動了殺心,那不達目的就必定不會罷休,他日後還要小心行事,別給她再下手的機會才行。
“知道了,等下鳳姑娘若是醒了,就知會朕一聲。”
“是,皇上。”
停了停,才響起漸行漸遠的腳步聲,端木扶搖應該已經去遠,慕容寒枝睜開眼睛,吃力地坐起來,眼神複雜。
說起來太后真是個急性子,又或者她是想盡早知道端木扶搖的底線在哪裡,回自己宮中稍做歇息之後,她便派人將端木扶搖叫來,說是有要事相商。
因爲預料到端木扶搖沒那麼容易答應她所安排的事,她同時命人去請左相姚承望,護國將軍呂子懷等數名心腹,自然是要一同向端木扶搖施壓,讓他服軟。
依着端木扶搖的本意,他是不願意去的,可太后畢竟是太后,又不是逼着他去殺人放火,她要召見他,他哪有理由拒絕。可沒有姐姐陪在身邊,他心裡又沒有底,怕自己一時衝動起來,會把太后給惹火,局面就沒辦法收拾了。
磨蹭來磨蹭去,大半個時辰過去了,前來傳詔的內侍急得不住擦冷汗,卻不敢出聲催促,心道祖宗哎,您別這麼拗行不行,太后那兒可還候着呢,這您要讓太后不痛快了,太后豈會讓咱們痛快?
好在過了一會,端木扶搖終於冷冷起身,“擺駕。”
得嘞,謝皇上天恩。內侍天下大赦般恭身讓出去,高興得差點哭出來,“皇上啓駕!”
因爲耽擱了這許久,端木扶搖去到太后寢宮時,那幾名朝臣已經到了,個個坐得端正,一臉爲國爲民樣,讓人挑不出一點不是來。
看到端木扶搖進來,他們幾個起身行禮,“叩見皇上。”
“免,”端木扶搖簡單扔下一個字,轉頭對太后行禮,“參見太后。”這“兒臣”兩個字,他是能免則免。
太后倒也不惱,反正也習慣了他對自己的不冷不熱,揮了揮手,“皇上,坐下說話吧。”待到端木扶搖坐定,她咳嗽一聲,正色開口,“皇上,哀家方纔同幾位大臣商議,是時候爲皇上行成人之禮了,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只爲這個嗎?端木扶搖輕揚了眉,一臉無所謂樣,“太后覺得好就成了。”
這什麼態度?太后一見他這樣子,立刻就來了氣,但考慮到說不定更讓他火大的事還在後面,便勉強壓抑着,“皇上莫要小看此事,只要行過成人之禮,一切便要依禮而辦.”
“那就依禮而辦吧,”端木扶搖起身,既然只是爲這事,那他沒有意見,也不想繼續面對這些無聊的人,“兒臣沒有意見。”說完他抖一抖衣袖就往外走,當這裡是藏污納垢的所在一樣,半刻也呆不得。
結果他才走到門口,太后不無諷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這麼說,關於替皇上選後之事,也由哀家說了算,皇上都沒有意見?”
什麼?端木扶搖一怔,猛地回過身來,“你----”
“皇上,”濃眉大眼、身形魁梧的護國將軍呂子懷看不下去了,沉聲開口,“太后與皇上商議立後之事,自是爲皇上着想,皇上怎能拒人於千里之外?”
“我纔不要立後!”端木扶搖這時候才醒過神,情急之下都忘了不該在他們面前如此失態,“我、朕一個人慣了的,不要什麼皇后,你們別管朕的事!”
“皇上!”太后怒氣衝衝地看着他,狠狠一拍椅子扶手,“你別這般孩子心性,你已長大成人,也登基爲君,很多事就不能由着性子來!哀家要你立後,也是爲江山社稷着想,難道還能有什麼私心不成?!”
你沒私心?哈哈!端木扶搖暗裡怪笑兩聲,你要我立後,還不是想多個在我身邊監視我的人,當我不知道嗎?太后,你自以爲聰明,可我也不是笨蛋!
“朕沒有由着性子來,”之後語焉不祥,端木扶搖拖長了音,目光一一掃過他們幾個臉上,無聲地威脅夠了,這才定下心神,“朕剛剛纔登基,不必急着立後,過一陣子再說。”
“不行!”太后神態堅決,但並不顯得多麼着急,她本來就是做好了兩重打算,要麼選個自己人過去,要麼逼得端木扶搖失禮,兩者哪一樣都行,“此事既已同幾位大人提起,便儘快定下來,不能再拖,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後位一直空着,於民心也是不穩,皇上不會視望川國江山如同兒戲吧?”
端木扶搖怒極,卻又不好公然發作,何況他畢竟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很多事情都沒有經歷過,根本不知該如何應對。幾位大臣更是面面相覷,擺明了站在太后一邊,此種情形之下,越發顯得他身子單薄,寬大的龍袍掩蓋不住他從骨子裡發出的顫抖,望之令人疼惜----當然,會疼惜他的人並不在跟前。
又隔了一會,不見端木扶搖有迴應,太后不禁大爲得意,“皇上不說話,便是同意了?那哀家就着令他們去辦了,衆位大人家中族上也有好些個知書達理的好女子,到時候就看皇上中意哪個了。”
我?端木扶搖不知想到了什麼,突地靈犀一點,恢復了面色,悠悠然施禮,“是,太后,兒臣告退。”
嗯?態度變這麼快,什麼意思?看着他不緊不慢出去,太后和幾位大臣你瞪我,我瞪你,齊齊墜入五里霧中。
立後的事經太后傳下懿旨之後,便開始緊鑼密鼓地進行,慕容寒枝雖在養傷,卻也聽到了風聲,而令她感到奇怪的是,如此重大的事至少在看她看來是攸關端木扶搖生死的大事),端木扶搖居然沒有來找她商議,真是怪事。
“難道他已不再信任我?”一個人坐在桌邊,慕容寒枝輕撫着好了大半的傷口,心下甚是忐忑,不知道自己哪裡露出了破綻,還是怎麼的,若端木扶搖真的不再接近她、不再信任她,她還有什麼機會可以替妹妹報仇?
不過,她這次倒是杞人憂天了,沒等她真的憂心出什麼事來,端木扶搖就悄悄過來看她。這兩天他都沒打擾到慕容寒枝,每次來都只是隔着窗戶看一看,見她睡得安穩,這才放心。
今日他一過來,見慕容寒枝起來,不禁一愣,“姐姐,你怎麼起來了?”
總算沒有異樣。慕容寒枝鬆了一口氣,笑道,“我也躺了兩天了,再不起來,這身子該軟了。”
“你傷得太重了,流了那麼多血,不好好休息怎麼行。”端木扶搖很不放心的樣子,上下下下打量她,見她除了臉色還是有些不大自然之外,其他還好。其實,他還真就看不出慕容寒枝什麼時候的臉容是正常的,因爲她將自己扮成醜樣,臉上是塗了藥的,遮去了原本的膚色。
“我沒事了,”看他神色如常,像是什麼都不曾發生一樣,聰慧如慕容寒枝,一時也琢磨不透他到底怎麼想的,沉吟了一下,便決定直接問,“扶搖,我聽說太后要爲你立後,可是真的嗎?”
“是真的,”端木扶搖點了點頭,很輕鬆的樣子,“選就選吧,太后一番美意,我怎忍心辜負。”
嗯?慕容寒枝大爲詫異,都有些轉不過來彎兒,“你真這麼想?”
“哈哈,”端木扶搖心情大好,因爲姐姐少有被他戲弄到的時候,他不禁裂開嘴直樂,“當然是假的!只不過太后都這般說了,而且於情於禮都說得過去,我也沒法拒絕。”
被擺了一道,可惡!慕容寒枝又氣又羞,原本想賭氣不理他,但這種時候也顧不上計較這些,皺眉道,“那太后所選之人,必定是她布在皇上身邊的眼線,皇上日後豈非更要處處受制於她?”
她還真是兩面三刀呢,對太后一番說辭,對端木扶搖又是極盡維護,也不怕太后和端木扶搖兩下里一對質,掀她好大一個跟頭,這輩子都沒辦法翻身。
“那倒未必,”端木扶搖一笑,眼神睿智,再看向慕容寒枝時,更是多了某種不明的含義,“太后已言明,皇后人選要看我中意哪個,既然是我中意的人,必然是向着我的,是嗎?”
“是嗎?”慕容寒枝呆了呆,本能地問了一句,突然覺得心底有種隱隱的失落:原來端木扶搖已經懂得如何在夾縫中掙扎求生,也知道想要跟太后一夥鬥,光靠一張嘴是不會贏的,最重要是沉得住氣,以不變應萬變。也就是說,他不再需要她的幫助,她成了可有可無的人嗎?
“姐姐?”見她瞬間失神,端木扶搖收斂了笑容,“怎麼了?傷口又疼了嗎?”
“沒有,”慕容寒枝深吸一口氣,維持着表面的平靜,“皇上不用擔心我,還是去準備立後之事吧,此等大事非同兒戲,皇上千萬想好了,別自個兒堵死自個兒的退路。”
對於她話中的警告或者諷刺之意,端木扶搖不知是沒聽出來,還是故做不懂,挨近了兩步,孩子似的笑,“姐姐,你會一直幫我的吧?”
嗯?慕容寒枝一怔,“什麼?哦,你說這個,那是自然,我說過的,你是我認的弟弟,我自然會一直幫你。”直到我替妹妹報仇的那一刻。
“那,”端木扶搖目光閃爍,顯然有什麼打算,“無論我選誰做皇后,你都會支持我,不會反對,是不是?”
聽他提及這個,慕容寒枝就是覺得沒來由地不舒服,眼神也冷了下去,“那是皇上和太后決定的事,與我何干?”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婢女,而且還是雪池國公主陪嫁的侍女,原本就與望川國沒有任何關係,能決定什麼事?
“姐姐別說這種話,”端木扶搖一雙眸子亮晶晶的,很無辜的樣子,“我知道姐姐是一心護我,只要姐姐肯跟我一起,我就不怕負天下人,到選後那一日,你陪着我,好不好?”
那種場面,光是用想的也知道多麼的劍拔弩張,慕容寒枝原本想拒絕,但看着端木扶搖如迷途羔羊一般無辜的眼神,她就算再恨,也狠不起這個心腸,到底還是咬牙點頭,“好。”
端木扶搖登時鬆了一口氣,眯着眼睛笑起來。
事實上,端木扶搖到底打的什麼主意,慕容寒枝並不知道,這是她跟他認識以來,第一次揣測不透這個少年君王的心意,不由她不在煩躁之餘,也覺得悵然若失:都說天威難測,枉她一直以爲端木扶搖心地純淨,不同於那些戾氣太重的王者,卻原來他們到底是一路人,只是時候未到罷了。
過得幾日,太后把爲端木扶搖選皇后的事張羅得差不多,從各地報上來的美貌女子當中挑選了二十名形貌才藝絕佳者送進皇宮,只等皇后大選那一刻的到來。當然,這一切做的都只是表面功夫而已,太后早已暗中謀劃好一切,不管端木扶搖到時候選中哪一個,都將爲她所用。
十月二十這天,天氣很好,太陽不涼不熱地掛在天上,不時有習習涼風吹來,讓人倍感舒爽愜意。爲示絕對問心無愧,選後就定在承恩殿進行。各部的人也都已到齊,太后穿一身暗色宮裝,灰白頭髮梳得一絲不亂,神情嚴肅,真像那麼回事兒。
不多時,禮官一聲通傳,“皇上駕到!”
隨着話聲,着明黃龍袍的端木扶搖踏着輕快的步子出來,看上去心情不錯,傷勢漸好的慕容寒枝則跟在他身後,站在了一旁。這些日子一直在養傷,雖說扶搖從不吝惜給她送去各種補品,可她一向吃得少,加上此次傷得也重,這身子還是眼看着瘦了些,眼神也頗爲疲憊。
“罷了,都起來吧,”端木扶搖一擡手,前襟一撩坐了下去,繼而轉向太后,“母后這些日子一直替兒臣張羅,兒臣甚是過意不去。”
啊喲,怎的一上來就如此客氣,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因爲太過想不到,太后眼角跳了跳,極力維持着表面的鎮定,“皇上說哪裡話來,這後宮之事哀家自是應該多操些心,以便皇上全身心處理國事。如此,皇上對於選後之事,也無甚意見了吧?”
說起來真是奇怪,那天一開始說到立後,端木扶搖的態度明明很是強硬,擺明了是抵死不從,怎麼突然之間就轉變了態度,而且無比地溫順、無比地聽話,她真是不得不懷疑,他是不是有了什麼法子來對付她----反正太后說什麼也不會相信,他是真的改變了心性,願意聽她的話。
“自然是沒有,”端木扶搖笑意盈盈,可他越是這樣,太后一夥心裡就越是七上八下,總有種很不好的預感,“不過,太后不是說過,這皇后由誰來做,總要兒臣自己中意,是不是?”
“呃,”太后緩過一口氣,一時也沒察覺到不妥,僵硬着脖子點了點頭,“那是當然,這皇后是要給皇上做貼心人,自然要皇上中意才行。”說着話,她有意無意看了慕容寒枝一眼,意即這皇上是不是腦子壞掉了,突然變這麼好商量。
慕容寒枝面無表情,沒什麼特別表示,看來端木扶搖接下來到底會選誰做皇后,她也不知。
“既如此,那就開始吧。”端木扶搖眼中笑意更深,把這一幫想要作弄他的人作弄到不知所爲,這感覺真是太痛快了!“太后的意思怎樣?”
“怎樣?”太后本能地重複一遍,接着回神,“啊,自然是、是讓她們都上來,皇上您慢慢兒挑。”
“不用了,”端木扶搖突地提高了音量,雙手一撐龍案,站了起來,眼神炯然,“朕早就已經挑好了,”他回過身,牽起慕容寒枝的右手,神情無比溫柔,“阿鳳就是朕一直想要立的皇后,是朕中意的人,太后想必不會反對吧?”
承恩殿上瞬間陷入死一樣的寂靜之中。
這一瞬間,慕容寒枝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樣,僵硬了全身,愕然擡頭看着一臉笑意的端木扶搖,根本不知該如何反應!他的話她聽得很清楚,但卻絕沒有想到,他會爲了對付太后,而這樣作弄自己!
“皇上!”短暫的震驚過後,她回過神,眼裡已有了怒意,用力掙脫自己的手,“皇上怎能開這種玩笑,今日是爲皇上選後,事關重大!”
可惡的端木扶搖,難道不知道她的身份和他自己的身份之間有多大差距嗎,何況他又不是不知道,她對他並無男女之情,更甚者,她是一直想要殺他的,他怎麼這樣?
“正是!”差點被氣死、噎死的太后總算緩過一口氣,強忍着要一個巴掌扇到端木扶搖臉上的衝動,臉色已鐵青,“哀家替皇上張羅選後,自是爲皇上着想,皇上怎能如此不識好歹,拿國之大事開玩笑?”
“誰說朕在開玩笑?”掌心空落落的感覺讓端木扶搖的心也跟着一沉,但他神情卻是冷然的,緩緩轉身看着太后,“太后不是說過,皇后人選必是兒臣中意的人,兒臣就是中意阿鳳,不行嗎?”
“當然不行!”太后就算涵養再好,如此情景之下也再按捺不住,拍案而起,“立後是何等大事,豈能容你如此兒戲!皇后要母儀天下----”
“阿鳳哪裡不夠母儀天下?”端木扶搖眼神銳利,竟是半步不讓,“她醫術超絕,宅心仁厚,更曾救治過先皇和兒臣,爲保先皇一點血脈,如今她竭盡心力看顧郇妃,她做的事,試問太后找來的那些女人,誰做得到?”
太后登時語塞,同時也暗暗心驚,原來阿鳳替郇妃保胎的事,皇上竟然知道嗎,他一直不問不說,是等着在今日還她一個啞口無言:好深的心機,好毒的口舌!
太后這一答不出話來,左相姚承望沉不住氣了,越衆而出,向上行禮道,“皇上太后請息怒,鳳姑娘自是於先皇和皇上有大恩,然國之皇后並非着意於此,何況鳳姑娘精於醫道,治病救人原是本份,與她是否有資格做皇后,並無關聯,皇上請三思。”
這幫人爲了她吵成一團,互不相讓,慕容寒枝反倒安靜下去,一言不發地看着他們爭,眼神很奇怪,不知在想些什麼。她也絕沒想到端木扶搖爲了擺脫太后控制,居然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去,她原是想好好跟他算一算賬的,但現在看來,有些事情好像在不知不覺當中向着她希望的方向發展,端木扶搖這回的自作聰明,反倒要成全她了。
“朕早就三思過了,”端木扶搖似笑非笑,那樣子哪有半點認真,分明就是故意跟他們做對,“朕一直對阿鳳甚是喜愛,如今有勞太后替朕操勞,成全了朕的一番心意,朕高興得很。”
你倒是高興了,也不看看太后都快被給你氣死了!合着她讓下面的人準備了這麼久,挑出二十個無雙的美人,你連一眼都沒看,就自個兒選了個醜女做皇后,還真是有出息,這都算什麼事兒。
太后咬牙瞪眼,突地想起什麼,狠狠看向慕容寒枝,“鳳姑娘,不知你意下如何?”鳳不棲,你別忘了,你可是聽命於哀家的,立後這等大事你也敢摻和進來,事先還不跟哀家稟報,你是想死嗎,還是以爲哀家仰仗你甚多,不敢把你怎麼樣?
我?慕容寒枝恭敬地低頭,屈膝跪了下去,神色惶恐之至,“太后息怒,奴婢罪該萬死!奴婢不知皇上盛意拳拳,但奴婢知道自己的身份,絕不敢有非份之想,還請太后讓皇上收回成命,不要折煞了奴婢!”
還是那麼會說話,她這樣表面上是在推辭,實際上則是把難題拋給了太后,意即我是違抗不了聖命的,你若有本事就讓皇上改變心意,否則你衝我發火有什麼用。
太后氣得臉都沒了人樣,眼前一陣一陣發黑,沒想到謀劃了這麼久,事情居然出現如此戲劇性的變化,實在叫她措手不及,不知該如何應對。“你、皇上不可……”
“皇上,”姚承望也是大感頭疼,可他站出來一回,總得有所交代,不然那幫朝臣正像看笑話一樣看着他,他也沒辦法下這個檯面,“皇后是六宮之主,母儀天下,更要陪同皇上接見各國使臣來客,代表的就是我朝風儀,且不說鳳姑娘並非望川國中人,若是選她爲後,我朝子民必定人心難平,再說,鳳姑娘這樣貌----”
他算是把話說到家了,後面的話雖未出口,大家卻都是明白的:就鳳不棲長成這個醜樣,也妄想飛上枝頭做鳳凰?就算皇后不是非要傾國傾城的美人,但至少應該相貌端莊,氣質過人吧,就她?
“原來姚相慣會以貌取人嗎,”端木扶搖目光一冷,口氣嘲諷,“阿鳳自從到我望川國皇宮,一向與人爲善,深得人心,不信姚相可以去這宮中問一問,哪一個不對阿鳳讚譽有加!至於樣貌,”他回頭看了慕容寒枝一眼,淡然一笑,“生成這般模樣,也省得日後落個媚惑君王、紅顏禍水的罵名,太后豈非更放心嗎?”
羣臣齊齊啞口無言,說不出話來之餘,不禁又覺得好笑:這個皇上原來是這般心性嗎,還以爲他自小受盡欺凌冷落,只知道憤世嫉俗呢,卻沒想到他連玩笑話都會說。
慕容寒枝愕然擡頭看他,忍不住地想要笑,但知道此種情景之下她若是笑出來,太后可就絕不會放過她,只能用力憋着,都有些透不過氣來,“皇上!”
端木扶搖衝她孩子似的擠了下眼睛,再擡頭時,越發神采飛揚,“太后,諸位大人既不再言語,便是不反對了?”
“哀家當然反對!”太后急了,怕他一開口就將此事決定下來似的,“皇上沒有聽到姚大人的話嗎,鳳姑娘雖然良善,但這樣子怎麼能行!”
“那太后就不曾聽到兒臣的話嗎?”端木扶搖眼神更冷,如冰劍一樣直刺過去,太后忍不住激靈靈打了個冷顫,“兒臣要的是個體己人,不是傾國傾城的擺設,太后若是硬要反對,兒臣也可以不要阿鳳做皇后,但這選後之事,就此做罷,太后以爲如何?”
威脅哀家?太后氣得胸膛不住起伏,這強撐着的風儀也快要潰不成軍,要再沒個結果,她不敢保證自己不會一劍結果了鳳不棲那個賤人!她“唰”一擡手,指向慕容寒枝,厲聲道,“賤人,你說,是不是你蠱惑皇上,是不是?”
她早該想到,端木扶搖態度上突然有那麼大轉變,必是有什麼原因,而鳳不棲有多聰明,她更比任何人都清楚,怎麼就忽略了這一點,忘了這種女人根本靠不住,居然還把希望寄託在她身上,這不是自掘墳墓是什麼?
聽出她話裡強烈的殺機,慕容寒枝心下已有了計較,不但不再裝着依附於她,反而擡頭看她,“太后息怒,奴婢沒有蠱惑皇上,是皇上自己決定的,事先奴婢並不知情。”這一點她倒是沒有說謊,只是太后萬萬不會信就是了。
果然,太后慘白着臉冷笑一聲,牙齒都咬得咯咯響,顧不上這是在大殿之上,羣臣面前,起身上前兩步,幾乎要湊到慕容寒枝面前去,“你還敢說這話來哄騙哀家?好,就算這是皇上自己的主意,可哀家也不會任由他胡鬧,就你這不入眼的樣子,做夢!”
不入眼?好,你們既然一個一個都這麼說,就是逼我做到最絕,我成全你們!慕容寒枝突然地冷笑,眼神瞬間折射出迫人的光華,不經太后同意,居然慢慢站了起來,“太后不同意我做皇后,就是嫌棄我這張臉嗎?好,我給你一個交代。”
話落她不顧端木扶搖茫然的反應,從袖中抽出一方錦帕,就着龍案上的茶水溼了,一點一點擦拭起臉上的妝容來。
隨着那暗色妝容慢慢逝去,她傲人無雙的臉漸漸顯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