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微臣有本章在此,懇請陛下聖閱。”
咸亨二年八月二十三日的早朝剛一開始,羣臣們三呼萬歲的聲音方歇,還沒等羣臣們按着品階高低站好位,一名身着大紅袍的官員已是迫不及待地從人羣中閃了出來,高聲呼喝了一嗓子,瞬間便將羣臣們的視線全都拉拽了過去,這才發現出列者赫然是給事中劉禕之,一時間衆朝臣們全都就此愣住了,誰也沒想到竟然會是這個北門學士之首率先冒將出來。
“劉愛卿有本只管奏來,朕聽着便是了。”
不止是朝臣們意外,高宗同樣也極之意外,不由自主地便先行側臉看了武后一眼,沉吟了片刻之後,這才一派和藹狀地開了口。
“微臣謝陛下隆恩。”劉禕之一絲不苟地謝了恩,而後將手中的奏本緩緩地攤了開來,躬着身子,以悠揚頓挫的語調照本宣科了起來:“微臣啓奏陛下,昔有周國公武稷(字士彠,武后的父親)者,屢有大功於國,高祖稱之爲‘太原元謀勳效功臣’,歷兩朝而恭謹,向爲世人所稱道……遺周國公之爵,而人選未定,今有今有其孫武承嗣,爲人恭謙仁孝,頗具才幹,自該當克襲此爵,授以官職,以慰功臣於九泉,微臣願保薦武承嗣爲左衛中郎將,懇請陛下聖裁。”
“嗡……”
劉禕之話音未落,滿大殿的朝臣們已是亂紛紛地議了起來,噪聲響得有如菜市場一般,但卻無人出頭留難劉禕之,倒不是羣臣們不想反對,而是劉禕之上這道本章的時機抓得太好了,無論是太子還是李賢兄弟倆,都不能也不願在決戰即將開始之際節外生枝,哪怕內心深處再不情願,此時也只能是捏着鼻子認了,至於其餘諸臣麼,大體上也是同樣的想法,當然了,發出些噪音表示不滿卻還是要的。
“諸位愛卿對此可有甚看法麼,嗯?”
有了賀蘭敏之那麼個“先行者”榜樣在,高宗心裡頭自是不願再有後來者的,也正因爲此,高宗纔會遲遲不肯鬆口讓武承嗣襲爵爲周國公,以致拖延到今,然則因着武后的關係,高宗卻不敢明着將這麼個小心思表現出來,這會兒被劉禕之抽冷子打了個悶棍,高宗心裡頭的憋氣就別提多難受的了,再一見朝臣們只顧着亂議,卻無人敢站出來反對劉禕之的提議,心頭的火氣不由地便更熾了幾分,卻又無處發去,只能是裝作對朝臣們發出噪音不滿之狀,眉頭一皺,語帶不悅地吭了一聲。
高宗這麼一拉下臉來,朝臣們自是不敢再有絲毫的放肆,哪怕明知道高宗的火氣並非是衝着大傢伙來的,可也沒誰肯在這等時候去當出頭鳥,於是乎,剛纔還鬧騰得噪雜無比的大殿瞬間便安靜得連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我勒個去的,老爺子喲,您老還真把咱將當黃繼光使了,這就要咱去堵槍眼了?我暈!李顯原本想隨大流保持沉默,可惜卻愣是沒能躲過去——高宗那飽含深意的眼光已是掃了過來,儘管沒言明,李顯卻知道自己怕是躲不過這麼個出頭鳥的命運了,當然了,李顯心裡頭埋怨歸埋怨,行動起來卻是一點都不慢的。
“啓稟父皇,兒臣以爲劉給事中所言之襲爵確是該當,然,兒臣竊以爲武承嗣出任左衛中郎將恐有不妥,須知軍伍乃我大唐立國之根基,未經歷練者,驟然居於上位,將置前方喋血殺敵之將士於何地哉?此兒臣之淺見耳,還請父皇聖裁。”
事到如今,李顯很清楚武承嗣襲爵已是無可阻擋了的,自是不會在此事上做文章——按《大唐律》而論,賀蘭敏之這個前周國公既然已犯了滔天大罪,其所擁有的周國公爵位已被剝奪,自是不能再由他人襲爵,然,按朝堂體制來說,武承嗣既然身爲國戚,自是該授予爵位,至於是公、是侯,那就得看聖意如何了,可不管怎麼說,一個爵位是斷然跑不了的,既然如此,李顯自也就無必要在襲爵一事上玩花樣,不過麼,在軍職一事上麼,李顯可就半點都不肯退讓了,毫不客氣地指出武承嗣壓根兒就不夠格當一名將軍。
“嗯,顯兒此言甚是,媚娘,對此可有甚看法麼?”
或許是身體漸有好轉之故,也或許是因武后在朝中的勢力大爲衰竭之緣由,高宗近來行事頗有些“雄起”的跡象,似乎打算一振夫綱了,這不,李顯話音一落,高宗壓根兒就不給其他朝臣插嘴的機會,先下了斷言之後,方纔假惺惺地問了武后一句道。
“陛下聖明,妾身並無異議。”
武后可不是尋常人,其城府之深世所罕有,於李顯與高宗奏對之際,她的臉色便始終平淡如常,並不曾因李顯的橫插一手而作色,而此際面對着高宗的“雄起”,武后一樣不曾有絲毫的不悅之色,只是一味柔和地笑着,款款地應答道。
“嗯,那就這麼定了,傳朕旨意,準武承嗣襲周國公之爵,至於出仕之事麼,容後再議好了。”這一見武后沒反對,高宗顯然大爲高興,煞是豪邁地一揮手,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下了旨意。
“陛下聖明。”
朝臣們早就習慣了高宗的懦弱與無主見,此番見高宗居然獨斷專行了起來,一個個臉上的神色可就相當之精彩了,不過麼,不管各人心裡頭究竟是如何想的,這稱頌的事兒自是斷斷不能忘了的。
“嗯。”面對着一衆臣工們的稱頌,高宗那略顯蒼白的臉上浮出了層淡淡的紅暈,矜持地虛擡了下手,示意衆臣們平身,而後捋了捋胸前的長鬚,環視了下諸臣工,一派從容狀地開口道:“諸位愛卿可還有甚本章要奏麼?”
本章自然是有的,而且還不少,光是太子一系的朝臣們所炮製出來的奏本便有數十本之多,然則此際太子尚未給出暗號,衆朝臣們自是不敢妄動,只是全都將眼神聚焦到了端坐在前墀下的太子身上。
上還是不上,這可是個要人命的難題,至少對於李弘來說是如此,本來麼,李弘打算的是以羣臣們的人多勢衆來逼高宗表態,在他看來,李顯幾番得罪了武后,想來武后那頭不落井下石都算是好的了,至於對李顯伸出援手麼,那是萬萬沒有可能的事兒,一旦高宗頂不住朝臣們的羣諫之壓力,諸皇子就藩的事兒便算是定了局了,可如今高宗卻突然間“雄起”了,這顯然出乎李弘的意料之外,一時間還真難判斷出究竟是上本好,還是按兵不動爲妥。
上!是騾子是馬終歸得拉出來遛遛,方能得出根底,望着李顯那英挺的身姿,一股子惡氣便從李弘的心底裡升了起來,他百般不想放過這等一舉放逐李顯的大好機會,惡向膽邊生之下,狠狠心一咬牙關,悄然地給手下一衆心腹們打出了個行動的暗號。
“陛下,微臣有本章要上。”
李弘的信號一打出,蕭明這個行動的首倡者立馬大步搶出了隊列,對着高宗、武后一躬身,高聲稟報道。
蕭明這一出頭,衆朝臣們全都爲之精神一振,任是再愚魯之輩,也都能看得出今日的大戲就要開鑼了,所有人等的目光全都齊刷刷地聚集在了高宗身上,都在猜測着一向對諸皇子就藩一事保持緘默的高宗此際究竟會有何偏向。
“愛卿有事但講無妨,朕聽着呢。”
高宗並沒有急着表明態度,而是特意沉吟了片刻之後,這才聲線平緩地開了口,語氣極淡,幾乎不帶一絲的感情色彩,讓人聽不出高宗對諸皇子就藩一事究竟有何偏向。
“微臣謝主隆恩。”蕭明一絲不苟地謝過了恩,而後不緊不慢地攤開手中的奏本,朗聲稟報道:“陛下明鑑,微臣於本月十七日便已上了明章,今所欲言依舊是諸皇子之官之事,先帝在日,素喜濮王泰(魏王李泰),向恩寵有加,然,及泰長,先帝依舊遣之官,嘗有云曰:‘泰文辭可喜,豈非才士?我心念泰無已時,但爲社稷計,遣居外,使兩相完也。’,今諸皇子既長,之官正其時也,此微臣之淺見耳,還請陛下聖斷。”
“陛下,老臣以爲蕭侍御史所言甚是,且諸王皆賢,足可牧一方,若之官,不單可保一方之平安,又可爲社稷之屏障,老臣以爲此事可行,望陛下明鑑!”蕭明一開了頭,閻立本自是立馬站出來呼應上一把,配合得無比之默契。
“陛下,老臣以爲蕭御史所言正理也,還請陛下明察。”
“陛下,皇子之官乃我大唐之祖制,萬不可輕違之,還請陛下明斷。”
“陛下,微臣以爲此乃一舉而兩得之事也,胡不可爲耶?”
……
太子一系的官員們準備得顯然極爲充分,接連站將出來的十數名大臣所言竟無一重複,各有各的理,只有一條是相同的,那便是將諸皇子趕出朝去,言辭灼灼間,煞氣騰騰而起,渾然便是一副以勢壓人之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