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真話的時候,
人們會笑你傻。
說假話的時候,
你自己會笑自己傻。
真假參半的話說多了,
自己也不知道那句真那句假,
你不必迎合誰,
請尊重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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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漁船慢慢遠去,石頭坐在船頭髮呆。“你有情,她有意啊,石頭。”旁邊的唐平眯着眼睛,遞了根菸過來,壞壞的笑着。
“啥?...哦去你的...”石頭接過煙,嘟了唐平一句。
“哼哼哼”,唐平繼續壞笑着。
“你還剩多久?”石頭岔開話題問道。
“81天。”唐平點着火,先遮給石頭。
石頭湊過去,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煙,河風一下就把煙霧吹散了。他看着唐平,“九九歸真,馬上就得道成佛了。”
唐平白了他一眼,低頭對着了火,笑了,“呵呵,還得你這個外卡保駕護航,我才能直入西天,面見如來。”
“話頭接的好順暢啊,石頭一愣,問道,“誰是如來。”
唐平看着石頭髮愣而好奇的眼神,嘴角上揚了一下,把頭轉向河面。右手夾着煙,左手一攤,“怎麼說呢,就像一種感覺,這種感覺,他不從什麼地方來,也不會到什麼地方去”。
他的左手又收攏,半握着拳頭,往身體內側收回,“這種感覺呢,它一直伴隨着你,而你自己卻不知道。”
“你找到這種感覺了?”
“沒有,只是知道有這種感覺存在。”
“看過《西遊記》?”,石頭來了興致。
想和這個今天才認識的唐平多聊幾句,和聽得懂、接得上的人聊天,那真是太愉快了。
何況他說的東西,石頭雖然似懂非懂,但是很喜歡聽。
“看過,現在在重讀《水滸》”。唐平吐了口煙。
“重讀?老不看三國,少不看水滸啊,唐平。”石頭找了句個可以接上的話,免得自己的好奇讓人瞧不起。
唐平像是懂得石頭的心思一樣,眨了兩下眼,還是看着河面,“呵,這話也不全對,看你怎麼看了。”
“你是怎麼看的?”石頭忘記了自己的追問有些失禮,但唐平並不在意,“看到魯智深,在杭州六和塔裡圓寂,裡面有首詩,我很喜歡。”唐平吸了一口煙。
“哦?...什麼詩?”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裡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唐平一字一句的唸完,擡頭看了下天,又把臉轉向石頭,等着石頭的反應。
石頭聽唐平唸的字正腔圓,抑揚頓挫,心裡很佩服,轉頭避開唐平的眼神,看着河面想了想,光腦門頂上忽然一陣發癢。
他擡手抓了抓腦殼。“不修善果的,這條船上恐怕都是。殺人放火麼,倒不至於,不然都斃了,也不會往這裡送。後半句麼......,”石頭又轉過臉看着唐平,“像是突然發現了新的自我?”
“嗯,基本上是這個意思?”唐平還是看着石頭,一臉的平靜。
石頭抓了十幾下腦殼琢磨出的結果,得到的答案是“基本上”的水平,雖然心裡有些不服氣,但他還是十分欣賞的看着唐平,像遇見了少時的同學。
不,應該說是學長,比石頭高兩三個年級。
他暗想,以唐平的水平,絕對讀過高中,絕對的,肯定畢業了的。呆了一下,好半天想起一句,“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啊。”
“撲哧...”一聲,唐平樂得跌落了手中正伸向嘴邊的煙,笑眯眯的瞧了眼石頭,“哈哈哈,嗯嗯嗯,風華正茂,正茂。”起身對划槳的六人說,“兄弟們,稍微快點,送了他,還得回灘上。”
“啊...哦!”石頭有點莫名其妙。
他不明白爲什麼唐平會收住剛打開的話題。
就算他接的有點不合時宜,但也沒什麼啊,對吧,拿你當同學嘛。
不過他相信唐平不是那種鄙視後學的人。
但交淺言深的道理,石頭還是懂得,覺得自己有些冒失,又不甘心被冷到一邊。
“你讀過高中吧?”,石頭木木的問道。
“嗯?什麼?” 唐平不知道爲什麼石頭這麼問。
“你高中畢業了吧?”石頭咧着嘴笑嘻嘻得補了一句。
“哦。說出來,你別跟我翻臉!”唐平詭異得眨了眨眼。
“這翻個毛啊。”
“我大學畢業。”
“啊?......”石頭嘴巴張得老大。
在那個年代,他對學歷的概念是:
高中生對他來說,是屬於上仙的級別。
大學生,是羅漢境界;
畢業了的大學生,屬於金身羅漢;
研究生碩士,那就是菩薩;
至於教授和博士,那對石頭來說,簡直是如來佛祖般的存在。
而現在坐他旁邊的,就是一個羅漢,還是金身的那種。
石頭又興奮,又有點不好意思。畢竟自己纔是個初中生,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
“呃......哦...嗯...那...哦...嗯...你厲害”,石頭一下一下點着頭,把臉轉了過去,舌尖舔了下嘴脣,有點不服氣,又斜眼瞥了下唐平,接着拿手指着船尾,“你坐那邊去。”
“幹嘛?”
“你學歷高啊。”
“學歷高也是我坐船頭,你坐船尾”,唐平忍着笑,逗着石頭。
“我坐船頭好向你學習啊,你學飽了可以坐船尾好好輔導輔導我啊。”石頭瞪着眼睛指着船尾,沒好氣的說着。
“這也學得飽的麼?”唐平忍住笑。
“你不學飽了,怎麼打出嗝來嗆我。”石頭瞪着唐平說完,把臉轉向一邊,抽了口煙。
“哈哈哈,吃癟了吧,石頭,人家可是農機連的臨時講師,平常沒事就給我們講各種故事。”一個划船的笑着說。
另一個接着說,“石頭可沒吃鱉,他的鱉送給那個女娃了。”
衆人一陣大笑。
“唉,好好好,我風華正茂,我去船尾,咳真是的,小氣。”唐平假意起身嘆了口氣,慢慢挪到船尾,一屁股坐下,笑眯眯的看着石頭。
“你風華再茂,我也是同學少年。學歷那麼高,還跑來坐牢,還不是學飽了撐得!”自尊受了點小挫的石頭賭氣的撂出一句。
唐平的臉頓時笑意全無,船裡的人都靜了下來, 沒人說話,只有划水的聲音。
這話一說出口,石頭就知道說過了頭。朋友之間,也會如此,一個話頭趕着一個話頭,就這麼僵持住了。現在的說法是:把天聊死。
是個人,都有點子傲氣。
是個人,也都有點自以爲是。
只是有的人會把自以爲是化爲行動,
變成一意孤行。
有的人,則會善聽善見,予以改正。
石頭願意屬於後者。
他站起來,對着唐平,“說過頭了我,唐平。別生氣。”
唐平擺了擺手,“沒事”。
這種話,在這個地方說出來,是最傷人的。
大家都在改造,沒有誰是無辜的,所以誰也沒有資格指責對方。
而這種剮心窩的話說出來,要不是石頭給他們放行了煙,又看石頭感恩漁娃的行爲,這七個人當時就能把他扔河裡。
石頭倒真不是怕被扔河裡,而是覺得自己,真的太過分了,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爲了自己一點自尊,就使着性子胡說八道。
他倒不是故意氣唐平,只是自己當時自尊受了點刺激,一時憋不住,這屁話就出了口。
他很後悔自己的莽撞,眼前的唐平,可是二話沒說就行船送他去見女娃的人。
“啪”得一聲,石頭擡手照自己嘴巴抽了一下,“我錯了兄弟。我說快了,我沒那意思,別往心裡去,我是個粗人,看了點書上的詩詞,喜歡唸叨幾句。”石頭的覺得很過意不去。
“你幹嘛,石頭,都知道你也是玩笑話。”一個划水的停下槳對着石頭說。
“啪” 石頭又打自己一個耳光,“唐平,別悶了,我錯了”。
“你幹嘛?石頭!我沒生氣,唐平趕忙起身走過來拉住石頭的手,船搖晃了幾下。石頭把唐平拉到身邊,“還是一起坐。不好意思兄弟。我過頭了。”
“真的沒事,”唐平總算擠出點笑容。他知道他再不笑笑,石頭還會接着抽自己。
唐平抽開手,拍了下石頭。“給我根菸。”
石頭利索的拿出煙,遞了根給唐平,掏出火柴劃上,遮到唐平嘴邊。
唐平點着了火,彎腰從船的夾板裡抽出個小隔層,從裡面拿出個裝了水的塑料瓶,裡面有半瓶水。擰開蓋子,遞給石頭,“來一口。”
“什麼?”
“八加一。”
石頭伸着脖子看着唐平手中的塑料瓶,“真會藏啊?”
“敢喝麼?”唐平問了一句。
搶過瓶子,石頭呡了一口,馬上遞迴給唐平,“面壁三天,也得來一口。”他不多喝,說不定就是人家八人份的東西,這玩意進口味不辣,下喉嚨也不燒,口裡有點回甘,“四特?”
“李渡。”唐平自己沒喝,擰緊了蓋子,放回隔層。
“石頭,其實你說的是對的。”
“不要,你再提,我會跳水走到堤上!”
“不是,是真的!”唐平淡淡的說。
“哎...”
“我學通信工程的。”
“哦。厲害。”石頭有些吃驚。
“盜了一個國營單位的數據,賣給別人,”唐平把頭轉向河面,“我的教授跟我說過些話。”
“什麼話?”
“知識,是爲了提升自我,而不是爲了蓋過他人;如果因自己的學術高於他人,就持才傲物,爲所欲爲,那這個知識早晚害了你。”轉眼又看着石頭,微笑了下,“所以,你的話,真的是對的。”
“沒事,咱改好了,不就成了,回去你開個公司,就幹這行,做個億萬富翁,整個政協委員乾乾,我看好你的。”石頭又是鼓勵又是期望的說。
“呵呵,你倒真是敢想。”唐平低下頭,看着船舷的邊,“有了污點,政協,是不用想了,做點生意還是可以的。”又對石頭笑了笑,“你呢,將來什麼打算。”
石頭笑了下,“還沒想好,聽說外面只要肯花點心思,沒有幹不出來的。”
“開放了十幾年了,以後,會是計算機的世界。”唐平淡淡的說道。
“計算機?”石頭接口道,“電腦?”
“嗯。”唐平道。
“我早就想到了,那玩意早晚變成機器人。”石頭滿不在乎的說着。
“哦?機器人?”唐平詫異的看着石頭,“我一提電腦,你怎麼會想到機器人身上去?你這步子也跨得太大了吧。”
石頭滿不在乎的說道:“這很簡單啊,這玩意發明出來就是爲了給人類偷懶的。”
“哦呵!怎麼偷懶。”唐平笑道。
“你看,以前,古人趕路用馬,後來乾脆就發明了馬車,近代又發明了火車、汽車、飛機。嫌幹活累,就發明了蒸汽機,發動機、馬達、機牀。打仗從刀劍變成了槍炮,現在是飛彈導航,將來就是激光。”石頭抽了口煙,把菸頭朝河裡一扔。
“繼續說啊!”唐平聽的滿有意思的。
“這電腦肯定會設計成人的形狀,早晚走在路上,躺在牀上,甚至還能做得跟真人一樣,說不定就連娶老婆都可以娶機器人,哈哈哈。”石頭樂樂的說道。
“那,你覺得以後的人,還需要幹活麼?”唐平忽然問道。
“幹什麼活,歇着唄。人嘛,我覺得生下來就是不爲了受苦的,人就是應該想去哪玩去哪玩,想吃什麼吃什麼,看戲唱曲兒,觀花逗鳥,談談戀愛旅旅遊,拍拍照片喝喝酒。人的慾望,應該全部滿足。”石頭大大咧咧的說着。
“哈哈,像石頭想得這樣,那不是神仙過的生活。”一個划船的泥漿組成員插嘴道。
“對啊,人憑什麼不能跟神仙一樣生活,科技創新。不就是爲了讓人類更好的生活麼?要不發展科學幹嘛?每天干活拿工錢?觀點不合就打仗?爭資源,爭利潤,爭誰比誰更厲害,有意思麼?
生娃娃,過日子,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將來再告訴自己的子孫,也這麼過日子?生娃娃,爭第一,爭利潤,爭資源,這麼過日子?有意思麼?”石頭不知道爲什麼突然有些激動。
“等一下石頭。”唐平插了一句嘴。
“啊?幹嘛”。石頭有點納悶。
“那,你有什麼辦法麼?”
“別人怎麼辦我不知道”,石頭說,“但我知道我會怎麼辦。”
“怎麼辦?”唐平看着石頭,他對這個人越來越感興趣。
“有目標就燦爛,沒目標就平淡。”石頭滿不在乎的說道。
“那你有目標麼?”唐平問道。
“有啊”,石頭說道。
“什麼目標。”
“我希望有一棟大房子,要在島上。有個老婆,生堆娃,然後有幾架飛碟是我的交通工具,四周全都是海,世界上所有各國聯合在一起,成爲一個整體,各國領導人每個禮拜都要向全世界人民報告情況,解散全世界所有的軍隊,就幾架飛碟負責全球治安管理,全人類生活在一個應有盡有的世界裡…………”
石頭唾沫橫飛正說得起勁,唐平插了一句,“飛碟?”
“嗯!飛碟!”石頭一本正經的說道。
看着石頭一本正經的樣子,唐平強忍着笑,跟船上六個人對視了下,那幾個都憋着嘴不好意思笑出來,等着石頭繼續說下去,唐平轉頭問石頭,“你哪來的飛碟?”
“我小時候見過”,石頭說。
“你小時候見過,在哪見的。”唐平問。
“就在我家陽臺,夏天看星星,有團橘黃色的白光在天空懸停。”石頭平靜的答道。
“一團橘……黃……色……的、白……光?”唐平問。
“哦,開始是橘黃色,後來變成白色,有時候還會變成紅色,不過紅色的時候很少,一般只要它發出紅色的光,就會消失。”石頭依舊是一臉的平靜,彷彿這就一件真實發生的事情。
“你怎麼確定它是碟形的,不是其他形狀?”唐平故作嚴肅的樣子瞪着眼睛問道。
“它會轉動,能夠看到它旁邊還有兩個小的光點是也是一閃一閃的圍着那個大光團轉。”
石頭看着唐平瞪大的眼睛,再看了看船上划船的六個人,他們都看着石頭,“怎麼?不信?我還跟他們打過招呼。”
“哦,還打過招呼?你怎麼打招呼的。”唐平問。
“我拿手電筒跟他們打招呼。”石頭正色道,“那傢伙一閃一閃的,我就拿手電對着他們,按着手電按鈕把手電光也一閃一閃的,告訴他們,我知道他們在。”
唐平不說話,看了看船上另六個人,忽然,他們同時發出一陣爆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
“不信算了,我跟我家人說都不信的。”石頭倒不生氣的把兩手一攤,“真傳一句話,假傳萬卷書啊”。
“不是,兄弟,我們信,都信。”唐平,“哈哈哈。”
“去你的,拉倒吧你。喲呵,到岸了。”石頭別說邊看着河岸。
船靠了岸,石頭跨下了船,回頭對船上的唐平說了聲,“走了哈,有空再扯。”
唐平忍着笑,點了下頭,“叫朱三下來,九點半了。”
“豬三?”石頭側着腦袋瞪着眼睛。
“朱元璋的朱”,哨卡那人早看見船過來,從卡上跑了下來準備上船,聽到他們對話,接了一句。
石頭一邊納悶他爲啥不叫狗四,一邊笑着對來人說,“謝了,夥計。”
“這算啥事。”那人應了聲,往船上一跨,衝石頭擺了下手,“走了哈。”
石頭衝他們一拱手,“謝了哈。”轉身跑上了哨卡。到了哨卡又衝唐平他們揮了揮手。
唐平站在船上,看着石頭迅速的上堤,又回頭衝他們揮手,也擡起胳膊揮了下手,放下手臂,嘴裡舒了口氣,“真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