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這些可有真憑實據?”句龍挑着眉頭看着他。
“既無真憑,也無實據。只是茶餘飯後的小曲兒罷了。”
“既是你胡編亂造,我就不准你這樣唱!”
“殿下不愛聽,請隨便。在下還有很多聽客等着聽下文呢,殿下請勿打擾。”
“好!老頭子,我就看你接下來還要如何唱!”句龍坐在桌子上,瞪着他。唱曲兒先生倒是不緊不慢,依舊氣定神閒地道:“話說誕產那夜,月黑風高,本是隆冬,卻在嬰兒那一聲啼叫之後,滿園春意盎然,竟如當年二人共賞的那副春色滿園圖一般……”
衆人一邊聽着先生的描述,一邊偷偷瞟着句龍。句龍也是首次聽人提及,臉上不禁露出愕然的神情。
“萱兒見孩子天生帶着大地的氣息,如暖春般沁人心脾,便取名爲句龍。春神之意。伏羲並未因爲句龍的誕生,而對萱兒改觀。依舊是不冷不熱,頗爲不順眼。死不承認。加上街坊鄰里的指指點點,閒話碎語,讓這個風華正茂的少女如何抗得下去?唯有終日以淚洗面,以淚下嚥。不久過後,伏羲傳來消息,少昊即刻被遣送回國,再不準踏入華胥半步!萱兒那顆心啊,就活生生地分崩離析!一對好鴛鴦,真真是良宵苦短啊……”
“回去後的少昊再沒有過問過萱兒的生活,甚至沒有見過自己兒子一眼。萱兒獨自一人撫養句龍到他七歲的時候,萱兒再也無法在華胥生存。伏羲的冷言冷語,街坊鄙夷的眼色,越發讓萱兒想重新投入愛人的懷抱,享受愛人的呵護。於是又是一年的臘日節,萱兒帶着句龍終於來到了少昊面前。只是啊只是……”
唱曲兒先生又停住了話頭,挑起了絃音。衆人卻不敢說話,畏懼着一旁看不清神色的句龍。句龍只是覺得這種感覺很奇怪,第一次聽人提到自己的身世,卻是酒館裡面的一個唱曲兒的老頭!
“年少輕狂的歲月,總是熬不了相思的苦。血氣方剛的少昊早已有了新歡,哪裡還記得遠在華胥還有一個萱兒!萱兒就怔怔地望着少昊……”
唱曲兒先生說至此,這一幕才漸漸的在句龍腦海裡浮現出來。
他確實記得,那一年的臘日節特別的冷,可是孃親卻絲毫不介意趁着夜晚在大風中趕路。他幾次勸過還是回家吧,小小年紀的他哪裡懂得他孃親在故土所受的委屈。他的娘也只能攥着他的小手,使勁兒給他哈着氣,幫他驅走寒意。雙眼不知道是熬了多少個夜晚,那些紅絲密密麻麻的,像是在眼中結了幾層蜘蛛網。
兩人好不容易到了少昊在崑崙的宮邸外,守衛卻死活不讓進。他們也根本不相信眼前落魄的母子,會是華胥伏羲的後人。更不會相信會和大英雄少昊有怎樣關係。
娘帶着他就一直在外等候,想着少昊終會有出門的一日。鵝毛大的雪凍的句龍是鼻涕、眼淚刷刷齊下。看着娘滿目的期待,自己又不敢多言。一路上孃親已經多次將靈力注入自己體內,早已是消耗過度,這幾日又不眠不休,句龍少不更事也跟着悲涼起來。
“少昊!”他記得當時自己還在夢中,夢見了高牀軟枕和冰糖雪梨,卻突然間被孃親的高喊聲驚醒。娘託着他來到少昊面前,那是他第一次知道眼前人就是自己的父王。親切不足,陌生的恐懼過於。
“快點叫人啊!你這孩子……”娘越是催促他,他越是拽着孃的衣服躲在她身後,看着少昊那張尷尬蒼白的臉頰。
“少昊,你不要介意!這孩子就這樣,他是我們……”孃的話沒有說完,眼睛呆呆地看着少昊正牽着身旁妙齡少女的手,那女子一對滴水的杏仁眼,攝人心魄。句龍至今都記得,就是這個女人的惡言相加,逼得娘走投無路!死時,竟連名分都沒有。
“娘!娘!”小小年紀的句龍被人死死地拽着,他只一心想衝進火裡救出自己的親孃。可是衆目睽睽之下,少昊並非安撫,卻是給了他一巴掌!句龍恨他,這份恨意從小就根植在他心裡,生根發芽到今時今日。
少昊畢竟只有他一子,最終還是將自己過繼到少昊偏房名下,立爲殿下。可是他生性桀驁不馴,何況是在一個完全陌生又敵對的環境裡。無人可以管制他。少昊迫於無奈,親自護送他回到了伏羲身邊,並將噩耗告知給了伏羲。
句龍看見老淚縱橫的伏羲,並不知道眼前人和自己孃親的關係。他以爲伏羲是悲憫他娘,同情自己,比少昊更有人性,於是心甘情願地跟着伏羲,也不願意回去!
回憶至此,唱曲兒先生說的什麼,也再不能勾起句龍的興趣了。如若自己早一些憶起這些片段,怎會不懷疑伏羲對自己身世編的故事?他在桌上扔了些貝幣後,不顧衆人的眼色徑直離去了。半晌,他就來到了少昊的鳳雛宮外。守衛見是殿下,自不敢攔。句龍心中不禁暗自嘲笑這幫人的勢利。想着當年之景,心中更是酸楚。
“陛下。黃帝已經解除了軟禁,爲何陛下還是鬱鬱寡歡?”共工小心翼翼地伺候在少昊身旁。少昊只是對着眼前的春色滿園圖默默發呆。山水清幽的畫卷,偏偏殘缺了一部分,像是被一場大火灼燒過。焦黑泛黃的毛邊,被少昊細心地處理了。只是再也無法回到最初的完整。破鏡不能重圓,悔恨,也只是鏡中花,水中月……
句龍站在少昊的書房外,看着少昊睹物思人。心中便迴盪起唱曲兒先生的話語。心中悲憤難耐,大步衝進書房,嚷着:“人都死了上百年了,如今看畫有何用?”
“殿、殿下……”共工退立在了一旁。
少昊默然轉過身來,嘴角掛着笑意:“或許該稱呼你爲陛下了吧?”
“陛下!”共工立馬跪在句龍面前,行着禮。
“滾出去!”句龍呵斥着。共工擡眼望了一眼少昊,少昊點頭應允他退下。
“難得你回來一次會來見我。說吧!無事不登三寶殿。”
“你還未回答我,死後才懷念故人,又有何用?”
“懊悔之用啊!”少昊摘下春色滿園圖,舉在自己面前,“與你孃的結識,只因這幅畫而起……”
“現在想給我講孃親的故事了?早些年你爲何不說?隱瞞我和伏羲的關係,也是你的意思?”
“不。這是伏羲自己的意思。”少昊心平氣和地說着,“當年送你回去,伏羲聽聞噩耗,猶如山崩地裂一般。他不曾想過會把自己的孫女逼死,當然,一切都是我的過錯,我不會否認!他覺得自己無顏於你,只能與我編纂了故事矇騙你。讓你覺得當年是我爲了避免紛爭,才把你母親送到華胥待產。”
“爲何,當初你得知孃親有孕的時候,不站出來承擔責任?”
“你怎知我沒有?”少昊收起畫卷,凝重地說,“我向伏羲提過親。是他一意孤行,拒絕我倆在一起。他不願華胥和軒轅有任何姻親聯繫。撒謊騙你的第二個理由,就是他不願意承認你是軒轅的血脈。他寧可掩耳盜鈴……”
句龍不信這一切都是疼他愛他的伏羲編造出來的。自始至終,句龍不覺得伏羲看他的眼神有何異樣,也不覺得伏羲有所隱瞞和痛楚。自己早先埋怨伏羲千年來爲何不認自己,原來,他竟然是伏羲心中最大的傷疤和悔恨。每日見他一次,是不是心上的傷又會重幾分?這般縈繞不散的夢魘,是伏羲的自我懲罰嗎?
或許,伏羲真的是想把對孃親的愧疚全部彌補在自己身上吧!
如此這般,就算在伏羲中毒彌留之際,口中絮叨着的,還是對他孃親的摯愛與懊悔……
句龍想起了他與伏羲在大殿上的那番對話,他終於明白了——
“報應,呃,這就是我的報應……”
“你教會了百姓用結繩來記事,還用八卦爲他們祈福,千百年來他們都敬仰你,怎麼會有報應呢?”
“那是你,呃,不知道……你,呃,要是知道了,你也,呃,會不給我說話的……拿來,誰讓你搶我的鼓的……”
“可是,你做了什麼事情纔會有這樣的報應呢?”
“我,呃,自私、狂妄,呃,對你母親不好,非常的不好!呃……”
“從我記事起,我就知道除了娘以爲,你就是對我最好的了,怎麼會對我娘不好?你仁慈,你寬宏大量,從小到大我闖了多少禍,惹了多少麻煩,都是你諄諄教誨,怎麼會說你自私狂妄呢?”
“我,呃,就是……就是自私、狂妄……”
“你可知你娘爲何而死?我爲何同意與伏羲一起,隱瞞你?”少昊的聲音遠遠飄來,把句龍拉回了現實。
“我娘自然是你當年那個姬妾逼死的!我看你是求之不得我永遠不知道身世!”句龍扭過臉去說着。
少昊看着此時的句龍,一絲苦笑爬上嘴角。這麼多年的細心維護,竟在自己兒子心裡,自己會是這般卑劣之人!少昊嘆了嘆氣,看着房外的堆雪,娓娓說道:“你娘是爲你而死。大荒的風俗,你也知曉。未婚先孕的女子,往往會被棒打而死,死後還會遺臭萬年。就算有幸生下孩子,這個孩子也得不到常人的呵護與同情,有的只會是唾罵與指責。你娘是深知這一點,她爲了能給你一個純潔的生存空間,而選擇了這條路。而我,同樣是爲了這個原因,選擇了與伏羲聯手隱瞞你……至少這個善意的謊言還是有用的,讓你遠離了無謂的閒言碎語,長得如此頂天立地,想來你娘有知,也甚是安慰!”
“我沒奢望過你的理解與原諒,畢竟千年來,你也未曾享有過一刻家的溫暖。如若有一天,你肯原諒,原諒我這個自私的父親,我希望我們還能再擁有一個家……”
少昊不動聲色地離開了書房。他那一襲白衣,清冷素雅,走在皚皚的白雪中,形瘦神哀。眼下的他,亦不過是失去了至愛至親的凡人。坐擁天下又何如?早已無賞雪訪梅的伴兒了。
句龍強撐着少昊完全消失在了自己的眼裡,一顆晶瑩的淚花纔在眼角處,搖搖欲墜。桌上的春色滿園圖,被少昊精心的收斂在一個木匣裡面。句龍望着它,耳畔響着少昊離去時,親切的聲音:“若想要,你就拿走吧。是你娘唯一留下的東西了……”
不負江山不負卿,真有如此之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