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濤巨浪重砸礁石,碎成千堆雪,點在精衛白皙紅潤的臉頰上,更似出水芙蓉,嬌豔欲滴。她沉默不語,元冥也只是靜靜地陪她站在礁石之上。除了海聲,就是浪聲,就算是這般響徹的聲音,精衛依舊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每一下都是對元冥的不捨,每一下都是對自己這份愛戀的惋惜,每一下更是對自己表露心跡的鼓勵……
“我……”
“你……”
精衛擡起頭看着元冥俯視她的笑臉,剛準備好的勇氣立馬就煙消雲散了,只得低下頭來,嘟嘟嚷嚷着:“你先說吧!”
“我只是很好奇。從來都沒有精衛怕的,只有怕精衛的,今日究竟是何事讓你如此難以啓齒?還記得當年我們同追捕蒙氏女的時候,你爽朗大氣,不拘小節的氣度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於我很迷戀和你一起的日子……”
“迷戀?”精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他的迷戀會是和自己的迷戀一樣的嗎?
“嗯,是一種迫切想靠近你,想和你談天說地,想和你暢飲幾日幾夜的感覺。”
精衛低頭不語,努力掩飾着自己的心花怒放。
“甚至你是唯一一個知道我愛慕依謠的人……你也是唯一一個在我失去依謠的日子裡陪我借酒消愁,陪我排憂解難的人。有時候,發現其實我挺依賴你的……”
精衛不敢看向元冥,臉上已經因爲他灼熱的目光越發滾燙起來。她忽然記起依謠在無界洞裡所說或許元冥早就心屬於她,而只是精衛和元冥兩人都不曾察覺。真的,是這樣嗎?精衛抱着心中的期待,越發期盼元冥繼續說下去。
“在你身上,我看見了自己的影子,看見了我所向往的一種態度。爽朗不羈,敢作敢爲,勇往直前,不卑不亢,或許正是我們兩個之間這種相似的感覺,讓我覺得和你一起的時候,倍感親切。就像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
“妹妹?”精衛猛地擡頭,對上了元冥直視的雙眸。
“我擅自做主認你做妹妹,你不會生氣吧?”元冥溫潤地笑語着。
“我……我……”
“我知道你是炎帝的血脈,你們都是神族中高高在上的王姬和殿下,或許不削與我們這些神族中下等的神將稱兄道弟吧?”元冥的雙眼微微黯淡了下去,他最怕的就是門第隔閡,故而一直遲遲不敢告訴精衛自己心中的想法,就怕精衛會拒絕他。
精衛怎會是這番意思呢?她復又低下了頭去,輕聲細語着:“你協助顓頊陛下統治北國,深受百姓愛戴。戰功顯赫,禮賢下士,士兵都願意替你出生入死,這般的忠肝義膽,豈是我精衛能比擬的!我沒有瞧不起你,沒有覺得你只是下等的神將,在我心中你一直都是無可攀比的高山,無法越過的汪洋,是我一輩子也無法追求的太陽。”
元冥只是笑,他並未真正聽懂精衛這番話的意思,他只知道從今後,他終於有了一個可以毫無秘密,暢所欲言的妹妹。卻不知道精衛對他隱瞞的心意,已經是最大的秘密了。
“說了老半天,你今日究竟有何要事?”
精衛偷偷瞟了元冥一眼,他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自己還要執意表白,執意弄得灰頭土臉,一臉尷尬嗎?最後一天,最後一天,最後一天!精衛心中幾近瘋狂,表面上還要維持着平靜的神色,她都快要被自己逼得分裂了!
說,定會被拒絕,定會連兄妹都做不成;不說,這門心事他就永遠都不會懂,自己將會懊悔一輩子,千千萬萬個悠悠的日子啊,終究只能自己一人帶着秘密沉入大海的漩渦。
精衛朝前挪了幾步,站在礁石的邊緣,全身都被浪花淋溼了,好似這樣就會讓自己冷靜下來。元冥也並未阻攔,只是靜靜地望着她,望着她。精衛迎着浪,閉上了雙眼,滿口的鹹味讓她開始麻木,心中洶涌澎湃一點兒都不比這大海氣勢弱。她覺得自己就是一隻落入大海的青鳥,鋪天蓋地的巨浪,令她窒息的海水,她掙扎,她呼救,大海卻以更快的速度,更大的聲響吞沒了她。空氣,陽光,生命,就像她迫切守候的元冥,離她越來越遠。渾身羽毛已經溼透,她失去了生機,在海水中越沉越深,直到自己化作了一座珊瑚,苦苦守候着海水之外的空氣、陽光和生命,只是自己再也走不出這片海了……
精衛微微睜開眼,看着眼前空蕩的浪花,只覺得頭暈目眩,好似剛纔幻想的一幕真實發生過一般。既然已經是最後一天了,就算被拒絕又怎樣,就算做不成兄妹又怎樣,他就要永遠離開她了,這些還有意義嗎?她不需要答案了,答案已經住在了她心裡,她要得只是讓他知道,讓他知道無論他身在何處,大荒六合總會有一個人在等他,在愛他,在爲他守候。
精衛忽然轉過身來,錚錚有聲地說着:“我喜歡你!”
一個巨浪撲來,與礁石摩擦出的水花擁抱着精衛,連帶她的聲音都被吞沒。
元冥怔怔地望着精衛,只能看着她雙脣在起起合合,可是根本聽不到她在說什麼。元冥也只得扯開嗓子大喊道:“你在說什麼?”
精衛雙手攏在嘴邊,“我說我喜歡你!”
“嘩啦啦”,又是一個巨浪。
元冥搖了搖頭,只得擡步朝精衛走去,實在沒有辦法聽清楚她在說什麼。可是精衛卻膽戰心驚地後退着,內心的恐慌和緊張迫使她必須和元冥保持一個安全距離,否則她怕自己立即崩潰。元冥越靠前,她越後退,腳底一個懸空,浪花過後,人已不在,只聽“噗通”聲響,元冥趕忙跑了過去,又是一聲“噗通”,兩人都落海不見了。
一個巨浪又砸在了礁石上,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
十二個時辰,彈指一揮間,就在日出日落,水流花飄,沙漏更替中,悄無聲息地過去了。
元冥死了。躺在冰冷的黒木敦厚的棺材裡面,雙眸緊閉,臉色蒼白。精衛久久站立在元冥的棺木外面,沒有哭泣,沒有悲傷,沒有畏懼,只是靜靜地等他醒來,然後他們再一起爬到山上,睡在海邊,喝個酩酊大醉。他說他的難過,她聽他的悲傷;她說她的歡樂,他聽她的笑聲。
精衛慢慢從袖中摸出一把精緻的鏤空雕花匕首,不動聲色地就狠狠扎入了自己的小腹。臉頰瞬間就蒼白如紙,只是流淌而下的鮮血紅得耀眼,像是最無法模擬的顏色,它繪出了一副大荒獨一無二的畫軸。
“不要!”精衛猛地從牀上一躍而起,剛剛的惡夢驚得她全身都是冷汗。
她環顧四周,漸漸平復下來。一切都只是夢,她正躺在自己的寢殿裡面。窗外又是新的一輪朝陽,又是新的一天了。精衛掀開錦被的手猛然頓在了空中,新的一天了?已經過了一天了?元冥……
精衛來不及穿鞋,一路赤腳朝炎帝的寢殿跑去。
“元冥呢?”她氣喘吁吁地破門而入,衣裳凌亂地站在炎帝面前。炎帝未語,精衛只是急躁地將視線從炎帝的臉上移到一旁牀上緊閉雙眸,臉色蒼白的元冥身上。瞬間就像心被掏空了一般,骨頭軟綿綿地。精衛搖着頭,噙着淚,躑躅着,頭重腳輕地就朝前踱步而來。
炎帝無可奈何地拍了拍精衛的右肩,就悄悄離去了。
“它不是夢……”精衛雙膝無力地就跪在了牀旁,“我多希望它真的只是一個夢啊……我白白浪費了最後的機會!世間上,再也不會有人爲我挺身而出,再也不會有人心傷買醉時託上我了,再也不會有人說我笨,替我挽發描眉了……
“可是爲何你竟比我還笨呢?我的心思,你怎能就一點都不懂呢?爲何你看不見我的傷悲都來自於你?每當你提及你和依謠妹妹青澀酸甜往事的時候,你都看不見我心底瘋狂的嫉妒!她可以守在你身邊那麼多年,可以讓你無怨無悔地愛她那麼多年,她居然可以絲毫不愛你!而我呢?如此執着虔誠,小心翼翼地愛着你,你居然一點感覺都沒有!在你心裡,可曾有一刻是把我當女子看待的?
“每當我看見依謠妹妹的時候,我都好羨慕她!我和你一樣愛她,可是我又恨她!愛恨交織在一起,我都很怕面對她。她就像是一朵純潔完美的睡蓮,仙姿綽綽,神聖雪白,再回首看我的時候我都會覺得自己好骯髒,內心好齷齪!這樣的我能配的上你嗎?你每次醉了都會講她很多的事情,我都好想讓你閉嘴!
“哼……”精衛帶着眼淚譏笑着自己,“你很難想象我還有這樣的一面吧?你是否後悔有我這樣的妹妹了?如果你後悔了,你就起來!起來好好教訓我!爲了維護你的依謠和我打一架!起來!你起來啊!”精衛突然站了起來,拽着元冥不停折磨着他,“你這個膽小懦弱的傢伙,不敢愛,還不敢和我打嗎?我讓你給我起來!” wωω ◆ttκΛ n ◆¢Ο
“啪!”一擊嘹亮的耳刮子,精衛後退了一步,鬆開了手。怔怔地望着牀上的元冥,他正怒火中燒地瞪着自己,右手因爲激動還發着抖。臉上被扇過的五指印清晰可見,一陣灼熱感迅速穿透了精衛的臉,精衛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