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派人讓宗澤接應自己,接下來的路程趙孝騫就更不急了。
於是衆人行進的速度愈發緩慢,趙孝騫這時纔有心情四處打量燕雲地面的環境。
從河間府出發開始,燕雲這塊地面就給趙孝騫一種不一樣的感覺。
荒涼,清冷,破敗,像被颶風席捲而過,破壞之後只留下滿目瘡痍。
沿途路過的許多村莊都已空無一人,縱有留下來的,也只是一些奄奄將死的老弱。
這片土地給趙孝騫的印象,彷彿經歷了一場戰爭的清洗。
可趙孝騫很清楚,燕雲十六州除了河間府,其餘的州府並未有過戰爭。
那麼唯一的解釋,便是百姓都離開了家園逃難去了。
一個無法否認的事實是,燕雲十六州終究被遼國統治了百年,這片土地上的百姓無論契丹人,漢人還是別的民族,都已經對遼國的統治有了歸屬感,對大宋反而有一種敵意。
宋遼簽下河間之盟,對燕雲百姓造成的恐慌和悲憤,恐怕已超出了朝廷和趙孝騫的預料。
百年割據的歷史,南北已經頗爲對立,南北的百姓也互不認同。
這纔是最棘手的事,也是大宋朝廷接下來要解決的麻煩。
而且這個麻煩不是三兩年能解決的。
趙孝騫記得歷史上,直到朱元璋建立明朝,南北漢人對立的情況仍然存在,這也就造成了明朝科舉時出了南北榜案。
國土割據再久,終有統一的一天。
可人心割據太久,想要它們重新歸攏,朝廷是要付出極大的代價的。
眼下還只是燕雲十六州歸宋,就已經如此麻煩了,未來若干年後,大宋滅亡了遼國和西夏,統一了華夏,要面對的問題更多。
以如今大宋文官系統的德行,將來就算統一了華夏,朝廷統治上恐怕也會出很多問題。
一個推行新政還是維持舊法的問題,文官們便已爭執了數十年,朝堂內愈爭愈烈,內耗甚劇,誰能指望這些打嘴仗的文官們能夠好好治理統一後的國家?
無論新法還是舊法,其實各有利弊,揚長去短,取精去粕,捏合成更完善的新政,而且朝堂上只允許存在這一種新政,不再有別的聲音,大宋朝廷才能推動這個國家往前走一步。
如今大宋朝廷的現狀,說起來都是各有各的小算盤。
官家只顧制衡朝堂勢力,用帝王術拿捏新舊兩黨。
新黨舊黨各有利益,老的權貴地主不願失勢,新的權貴地主又要起來,雙方在朝堂民間互相博弈,看似打得熱鬧,文官相鬥甚至帶了幾分風雅意味。
可真正在這場內鬥中受到傾家蕩產傷害的,卻是無辜的百姓。
隊伍頂着烈日沉默前行,走了數十里後,夕陽漸沉之時,趙孝騫下令禁軍傍水紮營。
這一路上,趙孝騫都很沉默,眉頭緊蹙着,不知在思考什麼。
陳守等禁軍跟隨趙孝騫這麼久,深知世子一定是在思索社稷大事,路上沒人敢出聲打擾,一直到傍晚紮下營盤,數百人開始埋鍋造飯,陳守才小心地走過來,打斷了趙孝騫的思考。
“世子,該用膳了……”
趙孝騫嗯了一聲,陳守遞過來一隻仍在滋滋冒油的羊腿。
精緻的小刀割下一塊肉塞進嘴裡,趙孝騫吃得沒滋沒味兒。
他突然察覺自己這輩子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收復了燕雲後,還要滅掉遼國。
滅掉遼國後,還要兵指西夏吐蕃,實現大宋統一。
統一以後呢?其實還有更多的事等着他。
這輩子又特麼活成了牛馬,只不過是比較高級的牛馬,跟狗剩一樣,吃的草料豆料精細一些罷了。
還有一個跟普通牛馬的區別,那就是他不必去做拉磨這種低賤的工作,他比較高級,他被人騎。
想到這裡,趙孝騫只覺得心裡堵得慌。
夜幕降臨,趙孝騫吃完了羊腿,嘴裡發膩,含了幾片茶葉在嘴裡,感受微微的苦味從舌蕾散開。
不想那麼多了,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到了析津府後,用雷霆手段狠狠治理燕雲,收攏燕雲人心的事放一邊,先破後立,拿人開刀。
正思忖間,坐在篝火旁的陳守突然直起了身子,警覺地望向西面。
趙孝騫一愣,走到他身邊,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可他看到的卻只是一片漆黑。
“你在看你黯淡無光的前程嗎?”趙孝騫的眼睛仍盯着西面,茫然問道。
陳守神情凝重地搖頭:“世子,末將好像聽到了馬蹄聲,很急很快。”趙孝騫支起了耳朵,凝神聽了一會兒,結果什麼都沒聽到,頓時大受打擊。
身手不如陳守也就罷了,聽力也不如,這就過分了,難不成習武之人還會練聽力?
沉默片刻,趙孝騫突然也直起了身子,這時他好像也聽見馬蹄聲了。
“啥情況?大晚上的誰騎馬,還跑這麼快,不怕一頭栽溝裡……”趙孝騫喃喃道。
馬蹄聲越來越近,趙孝騫四周的禁軍們都露出警覺之色,默默地抄起了燧發槍,不需要陳守下令,他們已排成了一字陣列,槍口指向馬蹄傳來的方向。
很快,漆黑的夜色裡,趙孝騫依稀看到一道模糊的身影,正朝他們飛馳而來。
騎士選擇的方向很準確,大約是營盤裡點起的篝火將他吸引過來了。
單人單騎,在黑夜裡拼命狂奔,趙孝騫儘管未見其人,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這名騎士焦急慌張的心情。
見馬兒疾馳而來,卻沒有減速的跡象,陳守平端手裡的短管燧發槍,厲聲喝道:“來人勒馬止步!”
話音剛落,馬兒忽然人立而起,發出一聲悲鳴,接着彷彿脫力了一般,龐大的身軀頓時便朝地上栽倒,馬上的騎士也控制不住地摔落在地。
陳守的槍口指着他,緩步向前,冷冷道:“你是何人,爲何衝撞我宋軍營盤?”
來人面色蒼白,臉上隱隱帶着淚痕,喘着粗氣道:“敢問可是河間郡王殿下營盤?”
陳守一愣,神情愈發狠厲:“你是如何知道的?”
“太好了!蒼天不負,兄弟們在天有靈……”來人也不解釋,只是仰頭嚎啕大哭,哭聲淒厲悲傷。
陳守懵了,但仍未放鬆警惕,槍口仍然平穩地指着他。
“說話!你到底是何人,爲何知道我家世子的行蹤?”
來人哽咽道:“我叫吳二郎,別的事來不及解釋了,只求諸位護送殿下速速躲起來,後面有遼人追兵,他們要殺殿下!”
陳守大吃一驚,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遼人如何知道世子行蹤?”
吳二郎泣道:“郡王殿下出河間府城時,就被遼人的眼線盯上了!後面的遼將名叫蕭酬斡,是遼國駙馬都尉兼南京副統軍,麾下率三千鐵騎,正直奔殿下而來,你們這點人馬擋不住他們的!”
躲得老遠的趙孝騫這時終於忍不住走了出來,接着篝火微弱的光亮,趙孝騫走到吳二郎面前,仔細打量了一眼,道:“我記得你,你是王衝的兄弟?”
吳二郎擡頭,見趙孝騫正看着他,頓時又止不住流下淚來,雙膝着地朝趙孝騫一拜。
“小人何幸,殿下竟然記得小人,我正是王衝的兄弟……”
“王衝呢?你們兄弟夥十幾個人,咋就只剩你一個了?”
吳二郎哭道:“我們在西面一百多裡外,被蕭酬斡的騎兵截下,王衝大哥聽懂了他們的契丹話,說是河間府的遼人眼線盯上了殿下,蕭酬斡已率兵尋跡而來,誓要殺了殿下,還請殿下速速躲起來。”
趙孝騫眉頭一皺,再次問道:“王衝呢?你們十幾個兄弟呢?”
吳二郎大哭道:“王衝大哥爲了拖住遼人,換小人活命來向殿下報信,他帶着兄弟們……衝進了遼軍陣中,生死不明,但應已是凶多吉少!”
趙孝騫身軀赫然一震,眼中露出震驚之色,接着神情漸漸哀傷起來。
對王衝這羣江湖漢子,趙孝騫頗有好感,他們無私給自己獻上汗血寶馬,與自己豪爽痛飲,坐在一起談笑風生,大口吃肉喝酒,一言不合拍桌子罵娘。
趙孝騫曾深深羨慕王衝的生活,大約每個男人都向往那種仗劍走天涯的美好夢想,因爲自己做不到,他纔會羨慕別人。
此刻聽到噩耗,而且聽說王沖和兄弟們是爲了給自己報信,而從容衝進遼軍陣中赴死,趙孝騫心中一痛,一股深深的哀傷從心頭蔓延開來。
人生便是如此,來不及好好道別,甚至沒有時間哀慟故人。
吳二郎焦急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殿下,不要猶豫了,遼人一路追着我,三千鐵騎距此不到十里,殿下速速躲起來!”
趙孝騫暫時擱下了哀慟的心情,深吸了口氣,緩緩道:“夜晚方向不明,無處可逃,而且行軍終究無法掩藏行跡,躲是躲不了了。”
“陳守,傳令禁軍,原地結陣,檢查裝備彈藥,準備迎戰遼騎!”
陳守遲疑了一下,道:“世子,末將派幾人護送世子離去,我等在此截擊遼騎吧。”
趙孝騫此刻已拿出了一軍主帥的威嚴和霸氣,滿身凜冽肅殺之氣,目光冰冷地瞥了陳守一眼。
“拋下袍澤獨自逃命的主帥,以後我說話還有人肯聽嗎?你們這羣混賬心裡還看得起我嗎?”
“我下令,你只管執行,少特麼廢話!”
“全軍列陣,準備擊敵!我就在你們的身後,與爾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