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陣了出陣了,高慶裔面色蒼白,嘴脣上早已沒有了血色,趴在馬背上轉頭去看,心中有一股子慶幸,這般還能出陣……
卻是低頭再看,馬背馬腹,早已被他的鮮血浸透,只管再大力去摁壓腹部那個血洞,便也是他經驗十足,知道那個血洞當是沒有傷到要害臟器之類,所以流血纔是要命的事……
完顏希尹在打馬轉向,左右去看,眉頭緊皺,着實不敢去估算,便是傷亡慘重非常。
對面那宋軍,自更是傷亡慘重。
歇口氣,慢慢勒馬來轉,馬匹已然就是強弩之末了,再也奔不起來,宋人的馬自也一樣,再如何去催促,馬匹也不奔了,乃至已然有馬雙膝跪地,說倒就倒。
其實馬,是不耐衝刺的動物,若是慢走,它能走到天涯海角去,卻是這般狂奔,其實……不如人類持久。
高慶裔直接從馬背上翻滾下來,躺在地上,緊緊捂住腹部,也左右去看,一語在說:“我衝殺不成了!”
這話不假,完顏希尹就在一旁不遠,看了看高慶裔,便也皺眉……
雙方的馬,大多是廢了!
今日戰事的慘烈,也超乎了完顏希尹之預料,昔日與遼人戰,慘烈之戰不是沒有,卻是今日更勝一籌。
這些乳臭未乾的宋人……
有些時候,人類再如何堅強的意志,都會在一個節點上出現猶豫。
完顏希尹在猶豫……
對面,岳飛卻依舊在怒號:“棄了馬,列陣列陣,列步陣!”
得打,還得打下去,不論如何,要分出一個勝負了!
軍令傳不出去多遠,但岳飛的動作便是第一個,長槍在手,翻身就下,左右招呼着再喊。
“跑起來跑起來!且瞧着我,瞧着我來!”岳飛嗓子早已嘶啞,卻依舊嘶啞去喊。
近處之人自是已然聚來,遠處之人,岳飛看了幾番,只管先往前邁步,不等了,開口:“走!向前去!”
對面完顏希尹看得是清清楚楚,他也翻身下馬來:“列陣,列陣!”
還是要打,女真的勇士,何曾失去過勇氣?從山林出來的那一刻到如今,何曾失去過勇氣?
那邊,宋軍在來!
這邊,女真在去!
腳步咔咔在響,路過之處,屍橫遍野,隱隱間還有不少瀕死的哀嚎……
岳飛不咬牙了,似也有一種釋放,更無緊張,好似尋常,今日死了多少人?
不去數,眼睛左右一掃也能看到,心下里不願估算,也由不得他經驗使然……許已經近了萬數,差也差不得多少去!
世間有沒有這麼打仗的?
顯然有,但不多,鮮少有這般傷亡慘重還能有軍心士氣聚陣再去衝殺的軍隊!
歷史中出現得很少很少,只在那帝國最巔峰時代的最精銳裡纔出現過,好比大唐!
許……今日之戰,在預示着什麼……
預示着冉冉升起的一個新時代。
顯然,今日女真之強,也預示了這一點,只是兩個冉冉升起,今日碰在了一處。
不去數,不去看,眼睛盯着前面,盯着那也在來的女真,岳飛有話語在問:“兄弟們,我岳飛,能不能爲帥?”
“能!”有一人言簡意賅在答。
“可以!”
“是條好漢!”
“今日算你厲害!”
稀稀拉拉的回答,卻也回答出了一種此起彼伏的氣勢。
自也是周遭之人,大多不是之前那些與岳飛說賭氣話的人了,那些人,不知多少歿於陣中。
此時周遭之人,多也不明所以,知道的人,自也答了話語。
稀稀拉拉的回答,讓岳飛心中一時悲愴,嘟囔一言:“可惜了……”
乳臭未乾少年人,可惜了……
“衝殺起來!”岳飛忽然呼喊一起,腳步飛快去,女真近了。
也有人喊:“步戰,女真定是不如咱們,兄弟們,殺上去,且把眼前女真殺光了去!”
眼前女真還剩多少,許是四千不到,許就是三千出頭。
女真不擅步戰?這必然是個天大的誤會!但這個誤會也沒什麼……
只管兩軍相接,長槍捅刺來去,鐵甲火花四濺,騎兵少鈍器,多長兵……
場面便顯得更是激烈慘烈,沒有了馬匹速度的加持,長槍再如何奮力去捅,兩層的甲冑到處都是,便也捅不出個所以然來。
長槍脫手,拔刀再去,砸打無數,就是不死人。
抱着滾着,拳腳相加,喉嚨去掐,石頭去砸……
越是互相難殺死,場面就越顯得慘烈非常!
天空中的雄鷹禿鷲,開始往地上來了,遠遠的,人類還在廝殺,他們就已經開始飽食了……
因爲這些人類不再狂奔來去,都陷在了一處,絞殺在了一起。
岳飛有巨力,有破甲錐在手,更有眼疾手快一身武藝,卻是頻頻能把甲冑穿刺,甚至能精準捅刺在那甲冑連接之處,他還能殺人,效率極佳。
左右之人早已發現了這一點,只管護住岳飛左右,讓岳飛爲鋒矢一般,不斷以巨力往前去捅!
這戰場如同絞肉機,其實不是,是絞鐵機……
鮮少有人知道,在精銳的軍隊之中,刀,其實很少用到,甚至許多時候一戰打完,刀都不曾出鞘。
就好比今日,刀出鞘後,不過幾下去,就成了一根沒什麼威力的鐵條子,攏共重不過三五斤去,且重心還在刀的後方,打砸起來,絲毫不好用。
滿地不知棄了多少捲刃鈍口的刀去……
不知是誰第一個從地上撿起了一個鐵盔在手,打砸幾番,發現順手無比,立馬無數人開始去尋鐵盔來戰!
乃至有那少年人一時急切,滿地尋不着,直接把自己頭上的鐵盔取下來拿在手上去砸……
……
南邊!
梁紅玉的鼓聲早已響徹大地,她一邊擊鼓一邊呼喊:“殺啊,弟兄們殺啊!殺女真殺女真!”
戰場之上,自也正是激烈。
那飄揚的大纛,正在女真人堆裡不斷向前,人仰馬翻不止,不知誰在死……
梁紅玉擂鼓不斷,也急切往右路去看,她想看到她的夫君韓世忠在何處,卻是哪裡尋得見?
若是同去戰陣,此時只管一力拼殺,哪裡容得腦海之中還想這些?
但此時此刻,她自要想要念……
想不到念不到,梁紅玉只能奮力擂鼓,使勁擂鼓,使勁去喊:“殺賊殺賊!”
右路,那韓世忠帶着一千鐵甲騎衝入陣中,也不知是烏古或者敵烈,亦或者黑車子室韋,又或者是謨葛失……
只管周身沒有一合之敵,這些穿着牛皮甲的騎士,許多人連一杆筆直的槍桿子都沒有,卻也上陣來戰。
在重騎當面,這些騎士,如同紙糊,更似草芥,哪裡抵擋得住?
只管一個一個在落馬去!
着實是這老天爺不公平,昔日裡,契丹騎也是這麼橫掃而來,肆虐草原,肆虐他們……
女真人來了,自也殺了人,立了威,殺他們,不過如屠豬狗!
也逼着他們自願加入金軍來戰。
來戰,又戰宋騎,又是這麼如草芥而去。
中原自古,商人要捉羌方,秦趙要打匈奴,漢更是把匈奴打得遠離了東方這片土地,唐也要打突厥,契丹打諸部,女真也打諸部,萌古從山林裡下來,又把草原肆虐一遍……
萌古孛兒只斤黃金家族算是真正崛起了,敗亡也快,百年而已,明又掃北……
只待滿清來了,滿清把草原經營得人口大減幾倍。
何也?
一來,乾隆年,烏雅兆惠屠殺了整個準格爾部,把準格爾這個草原上不可一世的巨大的部落集羣,硬生生屠殺成了一個地名,準格爾部、準格爾人都沒有了,只剩下準格爾盆地這個地名了。
二來,滿清之計,那真是無與倫比,以宗教減草原之丁,把藏傳佛教弄到了蒙古草原上去,爲了減草原之丁,立法規定,草原上每個家庭,但凡家中男丁,只准留一個在家,叫做“守竈臺”,其他男丁,全部要到寺廟裡去當喇嘛。
兩番操作下來,草原之人丁,從二三百萬之數,到得滿清末年,整個草原攏共不過五十來萬人口。
再往後說,自是內蒙外蒙,內蒙是黃金家族之蒙,外蒙是孛兒只斤黃金家族的奴隸之蒙,喀爾喀蒙古,其中慘狀,也不多言。
其實,滿清之法,是好辦法!
只說這些草原之民,何其苦也!其實,從未真正有過好日子!
不是東邊來人肆虐,就是南邊來人肆虐。
宋軍眼前這些草原之人,其實,一個個面黃肌瘦。
亦如今日,左路在北,魯達衝殺而去,橫衝直撞,毫無阻礙。
韓世忠在右在南,衝殺而去,那自也是如割草芥!
其實蘇武是願意給他們一些好日子過的,只是這場戰爭先要打完。
蘇武自也在苦戰連連,他左右護衛緊密,不斷衝殺來去,護衛不僅僅是護着他,更是護着那杆大纛在奔,那是軍心所在。完顏宗翰也有一杆大纛,更也高高在起。
一陣去,繞場奔回,第二陣再來。
戰場之寬闊,人在其中,不過海中浪花一般,這般大規模的會戰,只有戰前佈置,不談任何戰時指揮。
傳令也好,鼓聲也罷,乃至什麼旗語之類,皆是無用了……
甚至那飄揚之大纛,真正能清晰看到的人,佔比也並不很多。
如此,自也是真正的考驗,考驗着蘇武麾下軍隊之能,更也凸顯出那些操練的重要,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那些好似並不如何貼近實戰的軍事演習……
許多軍事演習,看起來只是不斷在走個流程,但就是那流程格外重要,能讓身在其中的人,一遍一遍的知道戰爭到了什麼流程,到了什麼節奏,打到了什麼地步,如此更知道什麼時候該做什麼!
如此,才能避免在這種無邊無際的戰場上,軍將軍漢們會一頭霧水,不知如何是好。
遠方,後方……
觀戰之人也不少,他們馬匹立在高地之處,特意選的高處,從戰場去看他們,其實分辨不出來那裡有人立在高處,已然只是一個小小的點……
但他們卻能遠遠觀瞧見那巨大的戰場全貌,能看到那泛光的,灰黃的,來去如河畔水草隨波擺盪的……
都是人,密密麻麻都是人,衝來衝去,左右擺盪,潮起潮落……
眼中觀瞧之感,那不是十萬人在鏖戰,那就像是一百萬人、一千萬人,乃至說那是萬萬之人,都好似是對的……
那裡,鋪滿大地,全是人。
一雙雙觀戰的眼睛裡,都是驚駭,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震撼。
耶覩刮的可汗乞逮裡呆愣愣在問:“當是能勝吧?”
萌古敦必乃在問:“你問誰?”
乞逮裡回過神來一語:“還能問誰?自是問宋軍!”
敦必乃搖着頭:“不知道!”
阻卜鐵剌裡卻是一語篤定:“當是能勝吧……”
但鐵剌裡的面色上,卻又並不那麼堅定!
梅里急忽魯八曾說了驚歎:“昔日遼騎,遠沒有這般威勢!”
忽魯八曾的話語自然不對,他只是生得晚沒見到而已契丹騎真正強大的那個時代而已。
乞逮裡急切一語再問:“到底能不能勝啊?”
許也知道乞逮裡最着急,他比別人多一番考量,地緣政治的考量。
他自願意宋人勝,因爲他如今與宋人做了鄰居,只要宋人勝了,他的地盤,便成了腹地,無兵事蹂躪肆虐之苦。
若是宋人敗了,那女真自在草原爲大,他就成了邊境之地,四戰之地。
宋人只要北來,就要打他,女真若是要往西出擊南下,大軍也要找他!
這肉夾饃的處境,誰能願意?
所以,乞逮裡是真心希望宋軍能贏,他急切非常。
達密裡八古魯一語:“此時誰知道啊?且看着吧……”
乞逮裡來了氣,只感覺這些人並不十分真心,好似誰贏了,他們也無所謂。
乞逮裡一語去:“宋是中原,是上國,是大唐,是禮儀之邦!那些女真,是山林裡茹毛飲血之輩,若是女真贏了,來日你我,可侍奉不好這個主人!”
這話去,衆人皆是轉頭來看乞逮裡。
終於也焦急起來了,有了一種焦急的氣氛。
鐵剌裡一語來:“且看且看,認真看,那兩邊,女真兩翼,是不是亂了不少?”
鐵剌裡也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忽爾扎胡思此時當也在女真軍中,同爲克烈,若是女真勝了,這克烈之地與民,哪裡還有他鐵剌裡的份?
衆人聞言,連忙張目遠眺!
其實看不清楚細節,只看得到那種顏色上的蠕動……
自也真不假!
不過一陣去,金軍兩翼已然在潰,只待第二陣,魯達與韓世忠調頭再來的時候,已然就在攆那些草原諸部騎兵的屁股了……
這就是蘇武爲何不用這些草原之騎的原因,不是助力,反而是累贅……
也問女真人不知道嗎?
女真人必然心中也明白不少,只是女真人無奈,不用也得用!
至少,能壯個聲勢,也能拖沓一下宋軍的節奏,乃至……也能讓宋軍的陣型要撒得更開……
或許,完顏宗翰多多少少還有一點點期待與指望,指望諸部能多撐一會,哪怕一小會……
至少那忽爾扎胡思,仇恨在身,恨蘇武入骨,當是要死戰的……
只待完顏宗翰又一陣再出,轉身去看的時候,別的看不全去,但漫山遍野散亂在奔,他豈能看不到?
便是忽爾扎胡思,好似也攏不住部曲去逃!
究其原因,忽爾扎胡思的部下,早已被蘇武剛見面的那一陣給打崩了,再上陣,戰意還能有多少?友軍在跑,他們又豈能不跑?
忽爾扎胡思,再如何有號召力,也攏不住這般的潰逃!
也沒人真願意給女真人如何賣命,戰至最後一滴血去。
完顏宗翰心中早驚,他向北望去,按理說,快馬輪換飛奔而來,百十里地,急行軍,半日就到,草原急行軍,從來都是這個速度。
後來的蒙古鐵木真麾下,長子西征之時,從東往西去,最快的急行軍,一日能行三四百里去。
按理說,眼前,完顏希尹該出現了,該出現在北方的視野盡頭天地交接之處了。
然後從側陣而入,橫着來,直入蘇武大纛中軍,戰術之下,也不一定要如何斬殺蘇武。
只需要讓蘇武陣型大亂,聚不得兵馬緊密,來去繞場前後脫節,如此,完顏宗翰正面在來一擊,蘇武軍陣大亂就潰,如此就是大勝!
騎兵戰術,從來如此,百試不爽,昔日契丹名義上所謂的幾十萬大軍,如此也能天翻地覆攪去,幾十萬大軍敗得是一瀉千里。
可惜,完顏希尹沒到!
完顏宗翰轉了方向,再去,再去一陣!
悶頭只管去打,傷亡如何,早已不顧。
再出陣,再去看,漫山遍野是奔逃之騎,那北方視野盡頭,那天地連接之處,依舊看不到那黑壓壓的一線而來……
完顏希尹,還不來!
完顏宗翰不繞場轉頭了,不能再繞了,左右兩翼皆散,宋軍左右兩翼已然夾擊而來,再去繞場調頭衝殺,後果不堪設想。
不能再繞了,先脫離再說,只要軍陣不亂,脫離去,還可捲土重來!
身後,蘇武自是狂奔去追!
那遠處,後方,激動的乞逮裡大呼來問:“是不是勝了?是不是勝了?”
衆多目光也盯着遠眺,鐵剌裡激動來答:“好似勝了,好似真勝了,女真不戰了,女真在走!”
卻是鐵剌裡又問:“可是真不戰了?”
卻是這一語問去,衆人卻又不言了,只管緊緊盯着去看,真不戰了?
看得許久,不見女真調轉馬頭。
乞逮裡馬背上激動站起:“勝了勝了,宋軍勝了!”
耶覩刮成腹地了,不是前線四戰之地!這個命運,算是好起來了……
也是昔日,耶覩刮還與黨項爲鄰,契丹與黨項鬧矛盾打仗的時候,党項人可是也出草原來劫掠耶覩刮,直把許多耶覩刮之牧民趕得連連往北……
只待後來党項人又拜了大遼天子,日子纔算平穩下來。
那……誰成前線了?黑車子室韋,謨葛失,敵烈自成前線了……
但眼前,還有萌古諸部的北邊,自也成了前線……
還要爲蘇武去守草原邊緣臨潢府那邊……
女真今日是敗了,但真正女真之兵力,好似也折損並不太多,此處也不過萬騎而已……
是福是禍不可知,敦必乃長長嘆了一口氣……
鐵剌裡激動之餘,卻也問:“也不知那狼崽子是死是活!”
說的自是忽爾扎胡思,論起聲望,克烈之內,忽爾扎胡思早已把鐵剌裡壓得擡不起頭來……
鐵剌裡這個所謂阻卜大王,不過是昔日契丹人挑出來的一個傀儡罷了,契丹人昔日甚至連個假公主都不願嫁給他。
這廝,對娶公主有執念,昔日求娶契丹公主,那是一次一次上奏,一次一次不允,而今裡,只看得那宋軍在追女真,心中莫名又起念頭,這次,能不能娶個大宋公主?自也不是他娶,他有兒子可以娶。
爲何起這個念頭?因爲而今之局,宜早不宜遲,就得在眼前這些人前面去求這件事,許那大宋皇帝爲了草原長治久安,爲了做個榜樣表率,就答應了呢?
這事,自是誰搶先了算誰的……
念頭在琢磨,遠方,蘇武自在追擊。
曾幾何時,宋騎也能追擊掩殺女真了,蘇武真有一種莫名的激動與興奮,催馬之急不必多言。
那女真也快,攏共不過三陣來去,馬力還強!
蘇武自是追在前頭,已然在喊:“女真後陣輕騎多,射他們!快射!”
……
北邊,說那岳飛,殘陽似血!
岳飛正在環看周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