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一家也很快出來相迎。
淑儀喚着人:“大伯父,大伯孃,嫂嫂……”
“欸。”大太太對上淑儀怔怔然的眼睛,反應了一會兒,才輕聲應一句,攥住她的手,將人往家裡帶:“回來就好,回家就好了,啊。”
祝霜靜跟在後面,拿眼神詢問王元和貞儀。
王元低低嘆了口氣,貞儀只抿直了蒼白的脣。
最後方,王錫瑞受下詹枚一禮,在後頭說着話,詹枚低聲詢問:“怎不見二叔?”
王錫瑞:“他在偏廳,正與幾位天長來的叔父議事……賢侄這一路辛勞,且隨我去前面書房吃茶說話罷。”
詹枚應聲“是”。
在貞儀和大太太婆媳的陪同下,淑儀牽着善姐兒,回到了未出閣的小院裡。
院子簡單收拾過,但這些年來家中光景不濟,一應陳設到底沒有當年的精細整潔了。
橘子跟着淑儀,一直仰頭觀察淑儀,它覺得淑儀怪怪的,往常見面,淑儀都會摸一摸它。
這次的淑儀更瘦了,看起來更加可憐,但總算回家了,回家了不應該開心纔對嗎?
淑儀看起來並不歡喜,卻也不見難過,好似丟了魂魄,不知被什麼怪物吞吃去了。
路上貞儀便發覺了,大姐姐的神智變得混沌,說話開始顛三倒四,總是茫然走神。
淑儀從前的臥房屋頂破漏,冬日修葺起來很費功夫,祝霜靜收拾出了淑儀從前的繡房,搬來牀榻用具,讓母女二人暫住。
繡架還在,當年被橘子撓過的繡線團早已褪色,而淑儀此刻拿起亂糟糟的它們,也再不會流露出從前那樣嗔怪懊惱的神態了。
善姐兒總歸是個孩子,尋寶般在這座老舊卻又新奇的繡房裡翻找起來,她找到一冊書,想來阿孃一定喜歡,於是獻寶般捧去阿孃面前。
橘子蹲在一旁仰着腦袋,也期待地看着淑儀,希望她能有些許開顏。
淑儀怔怔接過往日最愛的詩集,翻開一頁。
那是杜甫的詩集,第一頁便是那篇絕句,淑儀嘴脣輕動,卻未能發出聲音,只在心中念:“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
她讀到此處,眼睛一顫,慢慢轉頭望向窗外,入目卻不見春風花草,也無燕子鴛鴦,只有無盡蕭索寒寂,空空蕩蕩。
風塵僕僕的貞儀將大姐姐安置妥當之後,抱起橘子,回了二房,卻見春兒正忙着從書房裡往外搬東西。
那些是靜儀的舊物。
靜儀去世後,貞儀一病難起,因不想叫貞儀成日觸物生情,王錫琛便讓春兒將靜儀的東西都收去了書房裡,這間書房經過那場焚燒之後幾乎已經空了。
可如今春兒又要將靜儀的東西搬去哪裡?
貞儀抱着橘子快步上前。
鬢邊白了一半的春兒紅着一雙眼,抱着靜儀的舊衣,此刻見到貞儀回來,倏忽泣不成聲。
春兒告訴貞儀,這些東西都要拿去燒掉,這是二老爺的吩咐。
春兒還說,這間屋子要騰出來給“小公子”住,這也是二老爺的吩咐。
貞儀怔住,她這才知道那些天長族人此行前來,竟是爲了敲定要將族中一個男孩兒過繼給王錫琛之事。
族人們認爲王錫琛一脈少了男丁香火,壓不住陰邪之氣,所以纔會愈發衰弱,先喪妻又喪女,僅剩下的一個長女又鬧出那樣險些牽連全家的禍事。
小寒末,腳下的地磚裡都滲出寒意來。
貞儀跑去偏廳,卻未見父親,奇生告訴她,二老爺剛剛去了書屋。自從那場焚書之禍後,寄舫書屋的門已經上鎖許久,此次打開,卻是爲了變賣書櫥裡的藏書。
幾名文人和兩名書販都來估價看書,王錫琛前幾日便與他們說好了今日上門。
貞儀奔入書屋中,紅着眼睛攔在書櫥前,橘子則攔護在貞儀身前。
“父親,這是大父留下的!不能賣!”貞儀神態堅決,淚盈於睫。
王錫琛沉聲道:“這不是你該管的事,回去!”
哪怕迎着父親從未有過的呵斥,貞儀依舊寸步不退,她堅決道:“大父臨去時,曾親口說過要將這些書籍悉數留與我,我說不能賣就不能賣!”
王錫琛猛然擡手,一耳光打在了那張倔強叛逆的臉上。
貞儀愣住了,只覺天地旋轉。
近年來已相當沉穩的橘子發狂一般嗷嗚叫着,撲咬向那個突然讓它感到陌生的王錫琛。
王錫琛站着一動不動,垂下的手被貓兒抓出兩道血痕,奇生一把抱抓住橘子。
那幾名文人和書販見此唯有勸和幾句,匆匆施禮告辭離開。
橘子還在掙扎,奇生將它強行抱出書屋,將門合上。
昏暗的書屋內只剩下父女二人。
王錫琛垂着頭,閉着眼,髮辮垂在竟已有些佝僂的乾瘦後背處。
久久,他才低聲自語般道:“我也想過,我也想過……就此不管外面那些人,那些事,就帶着你和靜兒藏起來過日子,咱們父女偷偷地活,興許一輩子也就瞞過去了。這幾年,我一直心存僥倖,想着就這樣吧,就讓我們這樣活吧……”
“但還是瞞不過啊……”王錫琛聲音微顫,沙啞痛苦:“事實證明這世道到處都是眼睛,它們不會放過異類!藏不住的!我大錯特錯了!”
貞儀眼睛一顫,終於落下一顆完整的淚。
父親也看到了……
原來父親也看到那個真相了。
王錫琛擡起一張滿是淚水的臉,他又恨又痛又憐地道:“要恨就恨我是個無用的父親!要怪就怪你是個女兒身!我護不住你,你也化不成那鯤鵬鳳凰!”
貞儀含着滿眼冰涼的淚,望着已經白了頭的父親,定聲道:“我不恨父親,我也不怪自己,若有下輩子,我還要做父親的女兒,我還要再生作女兒身!”
王錫琛露出一個似哭似笑的表情,顫顫慢慢錯開視線,一隻手扶在書案上,再無言語。
不知過了多久,王錫琛終於挪動腳步,一點點轉過身去,背影彷彿突然又老了許多,他一邊拖着沉重的腳步往外走,一邊喃喃着道:“早該嫁人的……我護不住你,這個家護不住你,你去吧。”
老舊的屋門被老舊的背影打開。
老舊的景色灰白刺眼。
王錫琛跨出去,消失在那團光影中。
貞儀跨出去時,屋外大雪呼飛。
橘子從雪中跑來,向貞儀撲來,並帶來了它請的援兵,雖說“戰爭”已經結束。
貞儀慢慢抱起毛髮冰涼的橘子,將它摟在懷裡,一面擡頭,看向那匆匆趕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