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貞儀見罷多蘭夫人,董老太太提議想去見一見昔日對王者輔多有照料的幾位幕賓師爺,王者輔火葬當日,他們也皆是到場了的。
或許日後不會再有交集,但該全的禮數還是要全。
多蘭夫人知道老太太做事一向周到,點頭道:“請隨我來,我帶您過去。”
“勞煩夫人了。”董老太太行禮道謝罷,轉頭對貞儀道:“德卿,你且與寶音格格說一說話,我隨夫人去去便來。”
貞儀點頭應下。
寶音紅着眼睛,帶着貞儀去了馬場。
貞儀剛來到馬棚前,德風便興奮地擠了過來,隔着柵欄蹭貞儀的手心,馬兒口鼻裡呼出的熱氣在女孩子的掌心裡留下一片潮溼。
貞儀將德風託付給了寶音,是託付而非歸還,這代表着對好友昔日贈馬心意的愛重。
在金陵城中,貞儀沒有養馬行馬的條件。
德風的主人很喜歡它,因此更想讓它留在這廣闊的草原上。
德風不知這是告別,它只是有些奇怪,主人今日爲何遲遲不將它牽出馬棚,而只隔着柵欄摸它的腦袋和脖子,但馬兒依舊溫馴,眯着眼睛享受主人的撫摸。
“貞儀……你還會再來吉林嗎?”一向好強的寶音終於也露出一絲脆弱神色和淚光。
“說不定。”貞儀看着好友,認真道:“寶音,或許會的。”
寶音捲翹的眼睫一眨,一顆淚珠子砸下,她像是抓住了一個允諾,立時就要給這個虛渺的允諾加印上鎖:“那好,我便答應先幫你照看德風,等你回來時,我再把它還給你!”
“好。”貞儀的眼尾也微微發紅:“多謝你,寶音。”
這時,一道高大的少年身影快步而來,上來便對貞儀說:“我有話要和你講!”
貞儀剛要問話,手腕突然被他抓住,下一刻,整個人都被這霸道的力氣帶得不受控制地跟着他走。
“額爾圖!”寶音豎眉:“你幹什麼!”
“我不幹什麼!”額爾圖頭也不回地與妹妹道:“你不許跟來!”
額爾圖抓着貞儀的手腕,一直來到距離馬棚近百步開外,在一棵大樹下停住。
貞儀垂下手,微微皺眉問額爾圖:“究竟是爲何事?”
額爾圖定定地看着她:“你能不能不走?”
貞儀很坦誠地搖頭。
額爾圖:“可你分明很喜歡這裡,你自己親口說過的!”
見貞儀沒說話,額爾圖儘量放緩了聲音:“我知道你也不想走,對吧?”
他說:“我可以去向父親求得準允……”
貞儀不解地看着他:“準允什麼?”
額爾圖頓了一下,鼓起勇氣說:“讓你做我的妻子!”
十五歲的貞儀從未想過這件事,一時不禁怔住。
額爾圖以爲她不信:“我是認真的!”
“雖然你不能做我的長妻……”他補充解釋道:“畢竟你也知道,我乃蒙古旗人,而你是漢人,家中又不曾被擡旗——”
時下並非滿漢不通婚,而是旗人不可與非旗人通婚。想要結親,除非漢人一方被擡旗。
而額爾圖口中的長妻,等同是漢人的正妻。
蒙古族的婚姻制度乃是一夫多妻,但正妻之外的“妻子”地位同漢人妾室。
見貞儀的神情有些迷茫,額爾圖拔高了些聲音說:“只要我開口求父親,此事便一定能成,我們蒙古人想要有多少妻子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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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點,貞儀倒是深信不疑的。
阿魯將軍便有很多妻子,單是貞儀見過的子女就有十多個,除了額爾圖和寶珠之外,其餘的皆是那些“夫人們”所出。
可是此時貞儀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她只在馬場上見到過多蘭夫人,那些“夫人們”卻很少出現在人前。
額爾圖繼續說着:“只要你答應,就可以留下來,往後依舊可以和寶音、和我一起騎馬遊玩,我們……”
“你騙人。”貞儀忽然打斷他的話,她的語氣不重,卻字字清晰:“我未必還可以騎馬,而寶音也要嫁人離開。”
即便寶音幾乎是被驕縱着長大的,但寶音的親事早就註定,她要嫁去另一個蒙古部落,成爲她父親的助力,而寶音也早已接受了這個命運。
“如何會不能騎馬……”額爾圖眼神閃躲了一下,避開了有關寶音的話題,很快又恢復了霸道自信的神態:“我讓你出來,你便可以出來!”
小暑時節,無風時,草原上也會有些微灼熱。
在這灼熱中,對上額爾圖熾熱的眸光,貞儀卻莫名覺得有涼風環繞。
他讓她出來,她便可以出來——那他不讓呢?
而那個被他允許出來騎馬的人還是王貞儀嗎?還是說,那只是蒙古人的一個漢妾。
這許是一種偏愛,可貞儀卻無法因爲這份由上至下的偏愛而感到洋洋得意或沾沾自喜。
“你有什麼可猶豫的?”額爾圖開始有些着急了:“你不滿做妾?還是擔心被欺負看輕?這些麻煩自有我來替你擋下!”
貞儀想了想,問他:“你口中所說要替我擋下的那些麻煩,是指我若不做你的妾,便不會出現在我身上的那些麻煩嗎。”
額爾圖突然語塞,對上那雙清亮的眼睛,他竟感到有些狼狽,脫口而出道:“你哪裡都好,偏偏總會突然冒出幾句牙尖嘴利強詞奪理的話來!”
這可是他第一次這樣低聲下氣地求人,她怎能這樣不領情?
他不禁道:“你覺得做妾委屈了你,可你並非旗人,你祖父生前又是罪人之身,與我做妾我至少可以護着你衣食無憂,你若嫁給那些迂腐寒酸的漢人,又能有什麼好日子過?這到底哪裡委屈你了?”
聽着額爾圖惱羞成怒之下的話,貞儀忽而真正意識到,此處和金陵也沒有很大區分。
此處遼闊的只是土地,而非人心。再遼闊的土地,也可以被人心圈出牢籠來。
這世間許多有關男女強弱的規則,在本源上似乎大多都是相通的,所有的人好像都在奉行着同一個規則,因此纔有了這般模樣的世道嗎?
貞儀有些不確定地想。
而額爾圖仍不甘就此放棄:“除了長妻之位,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