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貞儀翻開昨日未能來得及翻看的月令集解,與靜儀講述立冬節氣相關。
“冬,終也,萬物收藏也……”
萬物收藏,人也當規避寒冷,靜儀體弱,這個冬日裡貞儀很少帶妹妹走出家門活動。
今冬落下第一場雪時,橘子懶洋洋地趴在寄舫書屋垂着的棉布門簾外,兩隻山竹般的毛茸前爪優雅交叉迭放,眯着眼睛靜靜賞看着細細碎碎落下的初雪,雪白鬍須不時微微愜意抖動。
一簾之隔的書屋內,貞儀帶着靜儀和洛哥兒讀詩,孩童稚嫩認真的讀書聲好似悅耳安寧的催眠曲,催得簾外賞雪的橘子昏昏欲睡。
雪漸漸積下,爲寄舫書屋和德風亭都披上了一層銀白剔透的輕軟蠶衣。
地上完整的“蠶衣”被踏出腳印,王介一手撐傘一手抱書而來,收傘入得書屋內,笑着說今日讀一文章有迷茫處,愈思愈不得其解,故來此處尋二妹妹一同探討。
王介知曉自家二妹妹博學多識是真,想出來透一透氣也是真。
王介屢試不中,肩上壓力一年更勝一年,固有萬般消沉自疑卻不敢真正表露。因擺滿了書籍而顯得逼仄的書房,父親寄予厚望的深沉眼神,母親日日親自熬煮的補湯,這一切渾然交織成了一張雖有溫度卻也因此黏溼到無法剝離的大網,纏縛得王介就要透不過氣。
一路冒雪往寄舫書屋而來,空氣寒涼卻順暢,二妹妹自書案後擡起的一雙眼睛清澈明亮,再看向三妹妹以及更加稚幼的侄兒,王介倏忽間好似又回到了幼時與二妹妹一同在這座書屋內聽大父授課的歲月裡。
這感覺叫王介安穩又放鬆。
橘子鑽過簾子走進書屋時,恰瞧見王介原本緊繃的肩膀隨着屋外的飄雪一同輕緩無聲地落下。
此後,王介便常來寄舫書屋,有時與二妹妹探討詩詞文章學問,有時只是靜坐讀書。
一日,王洛偷偷與靜儀說小話:“小姑姑,二叔叔如今也與咱們一同進學嗎?”
這奶聲奶氣的話叫王介聽着了,點頭:“正是了,你們二人便與我做伴讀可好?”
八歲的靜儀眨着一雙大眼睛問:“那阿姐呢?”
“德卿是老師。”王介笑着看向二妹妹:“是咱們三人的老師。”
小王洛則問:“那橘子呢?”
“橘子是護衛。”王介的笑眼看向坐在火盆旁打瞌睡的大貓:“是咱們四人的護衛。”
待到來年,春風和暖時,護衛橘子打瞌睡——不,是放哨的位置便從屋內挪到了屋外。
新歲來臨,書屋裡的人又大了一歲,書屋外的貓也大了一歲,貓在想,書屋也該大了一歲,德風亭和那棵棗樹也是一樣。
今年的貞儀虛歲已然二十有一,而長貞儀四歲的王介即將在這一年迎來他的第四次秋闈。
春盡夏至時,貞儀收到了好友陳凝田的書信,信是自山東送來的——兩年前的春日裡,陳凝田到底是在家人的安排下嫁去了山東孔家。
陳凝田也曾試着反抗,但一端是眼前已有主張的家人,另一端是遙遙靜默不言的王介,她仿若置身萬丈空谷間,迴應她的只有自己的迴音。
聲聲迴音逐漸無力,忽有一日她耳邊復又喧囂,那是迎親隊伍的嗩吶炮竹聲響。
時隔兩年,陳凝田在信中與貞儀分享了她四月裡順利產子的喜訊,作詩訴說對貞儀的思念之情,末了依次問候了王家人以及橘子,“王家二哥哥”五字悄無聲息地藏在一衆稱謂間,看起來並無特殊之處。
聽得二妹妹轉達,王介輕點頭,露出一點笑容:“好,她平安便好。”
接下來的日子裡,王介每日被父親和叔伯圍繞着爲秋闈之事做準備,很少再來寄舫書屋。
六月中旬,王介最後一次從書屋離去時,貞儀送了二哥哥至德風亭邊,一番鼓舞之言不必細說,末了,貞儀道:“二哥哥,只要盡力便可無愧了。”
夏風熱烈,吹拂得一樹棗葉沙沙作響,王介點頭:“好,二妹妹,我記下了。”
青年很認真地後退一步,向妹妹鄭重施禮:“這些時日得二妹妹相伴解惑,實受益匪淺,此一試必當定心而爲。”
他想要取得功名,想要拂去父親母親眉間愁痕,想要家中不再被輕視,想要阿姐在婆家添一些底氣,想要二妹妹能得一門好親事、儘量多一些擇選的餘地,想要給勤勞的兄嫂一點點力所能及的庇護……
他想要得太多了,這一切無不指向同一條出路,這出路僅在他筆下。
考場之上,王介定心凝氣,筆下是想要寫出一條出路的無盡決心。
秋闈放榜日,王錫璞想到先前在榜下失望而歸得人寬慰的情形不免心生幾分退避,王錫琛明曉,遂讓三弟父子二人安心等在家中,由他帶着奇生早早出門去探榜。
王錫琛出門後,家中的時間仿若凝結一般,橘子只覺家中有一樽大大的西洋表,指針全都不動了,急得它恨不能拿爪子將其撥動纔好。
隨着王錫琛匆匆歸來,那無形的指針好似終於被撬動,伴着衆人急促的腳步聲滴滴塔塔轉動起來,橘子跟在貞儀身邊,頭一次從王錫琛身上見到如此激動的模樣,他的聲音打着顫,好似秋風中搖擺不停的豐收稻穗:
“……中了!介兒中了!中舉了!”
四下先是寂靜,而後是王錫璞小心謹慎的印證,再之後便爆發出無盡的喜悅,對科舉尚無明確認知的靜儀也跟着歡呼起來。
三太太眼角溢出淚光,連同着鬢邊早添的幾根華髮都在日光下閃閃發亮,歡喜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快!”王錫瑞頓着手中柺杖:“傳信!快傳信迴天長族中!”
又趕忙道:“介兒就不必親自去了,當下要好生休養,以備來年赴京春闈纔是正理!”
“是,是!”王錫琛主動道:“由我前去即可!我今晚收拾行李,明日一再便啓程!”
“如此就有勞二哥走一趟了!”王錫璞擡手拜下,脊背雖是彎下卻給人筆直振奮之感。
“去店裡將洛哥兒他阿爹阿孃喊回來,都喊回來!”大太太抱着孫兒,吩咐奇生:“再叫他們順道打幾壺酒!要好酒!”
一片喜氣中,橘子端坐仰頭看着王介,只見王介在忙亂中看向了貞儀,他眼中竟噙着淚水,對二妹妹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那笑容中沒有自傲,在無盡欣喜中藏着只貞儀能夠讀懂的如釋重負。
這一日的王家,成了橘子記憶中家中最熱鬧的一天,前來恭賀之人絡繹不絕,晚間的酒菜格外豐盛,每個人眼角的笑意一刻也未曾離去。
次日一大早,王錫琛即動了身。
在王錫琛乘坐的騾車駛出金陵城時,負責此次江南秋闈監考的一行考官們也含笑着謙讓先後登了船,船隻緩行於秦淮河上,欲出金陵而去。
然而船行不過半里,變故突生,兩岸忽有怒罵聲響起,無數磚瓦石塊砸向官員船隻,事出突然之下,水上船隻混亂抵撞,岸邊人流擁擠推搡,場面一度失控。
待到官差將局面勉強控制住,已是天色將昏。
有官員受了傷,這場騷亂在金陵城中迅速傳開,當晚,奇生帶回了從外面打探到的消息:“……鬧事的是那些落榜的文人!近有百人之衆!”
“他們四處宣揚今秋考官徇私舞弊!”
“因心中不滿聚衆截停考官船隻,說是想要討個公道!”
“……怎鬧得這樣大,這些人也太大膽了!”三太太幾分不安地問:“他們這樣鬧……會不會對今年江南的舉子們有什麼妨礙?”
王介也有兩分難言的緊張。
王錫璞冷靜地道:“舞弊之說年年都有,並不曾掀起什麼大風浪……介兒中舉靠得乃是真憑實學,行得正坐得端,這些小小風波流言妨礙不到他的。”
“這就好,這就好……”三太太唸了句佛。
貞儀的心緒卻未能跟着完全定下,她看向窗外,只見秋風掠過,吹得滿庭院的花木搖擺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