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的時候，龐敬明剛剛睜開眼，窗邊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音，一陣一陣，像斷了線的珠子，清脆而連綿。
他坐起身，在牀上醒了許久，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然後走到窗邊，將窗開的大了一些。一陣風吹來，窗沿上的風鈴隨之搖晃得更加劇烈，他也劇烈地咳嗽，手忙腳亂把窗拉上，暗罵一聲：“什麼鬼空氣質量，這個該死的國家。”
他又喘了一會兒，忿忿不平地打開了桌上的Macbook，映入眼簾的紅綠藍黃四色視窗顯得格外素雅。正版系統就是不一樣，連開機都這麼快，不枉昨天安裝到深夜。他欣喜地想到，雙手眼花繚亂地在桌面上數十個文件上來回翻騰，直到一個軟件被打開後，碩大的MicrosoftOffice幾個大字出現在屏幕正中央。他雙眼發出灼熱的光芒，身上的氣場驟然一變，彷彿此刻，他就是這個世界的主宰。
龐敬明是坐落於一個擁有300多家企業的高新產業園區的一家小型技術研發公司的CEO，每天勤勤懇懇地工作已經成了他生活的全部。許是公司大大小小讓他操心的事所致，最近他時常覺得十分疲憊，失眠、恍惚、走神成了他從歐洲出差歸來之後的常態。作爲一個嚴謹和敬業的老闆，他不會允許這些小困難影響他的工作，他仍然一絲不苟處理每一件他認爲需要處理的小事，確保公司能夠順利地運作。按照慣例，他在密密麻麻的格子裡翻到了當天的工作記錄，思索了一下，在空格里添加了不少類似“表格”、“Excel”、“沈沐沐”這樣的字眼，這才滿意地合上了筆記本。
房門輕輕地響了幾下，一個風韻猶存的女人推開門朝他笑着說，“你醒了，早上想吃什麼？”
“一杯SoybeanMilk，加一點salt，不要sugar；一份EggPancake，做成spicy風味，多放些springonion，謝謝。”龐敬明回了她一個微笑，埋下頭看着牀上零落地擺放着的五彩斑斕，沉思了片刻後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拿起了牀角里那不起眼的抹着一絲紫紅的襪子，舒了一口氣。他穿戴整齊後走了出去，從一個大塑料袋裡抓了一大把小魚骨頭形狀的顆粒放在貓食盆裡，想了一下，又拿出幾粒，不大一會的功夫，四隻不同花色毛茸茸的小傢伙悠哉地坐到了盆前。他倚在房門上，看它們吃完，又看着依然在廚房裡忙碌着早餐的阿姨，心中充滿了寧謐。
“路上小心，晚上回來吃飯嗎？”阿姨的聲音將他從幻想中拉了回來。又走神了，他不免有些自責，從她手中接過早餐，給了其一個肯定的迴應，拿起公文包，出門，發動引擎，駕着車迅速融入了沿海大城市晨間的川流不息之中。
“什麼鬼路況，這個該死的國家。”他嘴裡噴着蔥末，不屑地評價着這個城市糟糕的交通系統。但一想到今天有兩位新員工報到，他的心情又愉悅起來。
九點三十，他準時跨入公司，一邊迴應着員工的問候，一邊走進自己的辦公室，落座後拿起電話，“菲比，馬上彙報今天的工作安排。”
他的助理放下話筒拿起本子，從他的鄰座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面無表情地彙報道，“龐總，今天上午是新員工的崗位培訓和人事部的例會，下午1點30質量會議，3點和沈總開會，4點主持產品培訓。”
“很好，馬上讓小羅過來一下。”
“龐總，你找我？”一分鐘之後，羅進水走進CEO辦公室。
“研發部的新員工來了嗎？”
“到了，他們的入職培訓我已經做完了，就等您來給他們做崗位培訓了。”
“身爲一個專業的人事，你應該早點電話告訴我，這樣就不會讓兩位新員工等的太久，以免他們產生情緒，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要專業！”他沉穩地揮着手臂，以身作則地向他的員工顯示着職業素養和先進的工作心得。
“好的龐總，沒事的話我先出去叫兩位新員工參加你的培訓了。”羅進水看了看他嘴邊的蔥末，眼皮略微跳了一下。
“等等，昨天我面試的那個吳先生，你瞭解過他的薪資訴求了嗎？對於這樣一位工作了二十多年的資深優秀人才，無論他要多少錢我都會滿足他。小羅你要知道，我們不缺錢，就怕你們人事部招不到好人，錢花不出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龐總，我已經和吳先生溝通過了，像他這樣的日資公司出來的經驗豐富的生產管理人才，市場上的平均月薪最低大概在1萬5以上。但吳先生也說了，他因爲公司倒閉這纔在看外面的工作崗位機會，不會坐地起價，只要能有個七八千月薪他就心滿意足了。”
“嗯……那我再考慮一下，給你答覆，你去叫兩位新來的員工到我辦公室來，告訴他們不會花很長時間，最多二十分鐘搞定，你再和人事部同事說一下，十點左右我們開人事部例會。”
羅進水恭敬地走出辦公室，通知兩位新員工，回到隔壁辦公室的座位上，長出一口氣。
“怎麼，這就開完了？”說話的是莫里奧，公司的IT主管，表情很沮喪，“得，總決賽又沒得看了，我估摸着馬上要喊我進去。”
“這會新人培訓，結束之後纔是人事部例會。”羅進水錶情同樣很沮喪，“我剛看了他今天的工作安排，估計是沒時間管這些個每天都要員工填寫的Excel表格的事了。”
羅進水於去年中旬加入該公司，負責人事招聘等事宜。由於該公司的老闆作風嚴謹，眼裡容不得沙子，所以這一來二去，他不免覺得壓力有些大。後來他也嘗試着和其他同事聊到這些話題，發現這裡的員工無一例外或多或少存在些許自我毀滅的傾向，因此很快就調整了消極的想法，以一種諸如“上天有好生之德”或是“不信擡頭看蒼天饒過誰”的心態投入到了工作中。
十一點三十左右，在一片歡聲笑語中，龐敬明結束了他的崗位培訓。兩位年輕稚嫩的新員工離去時臉上似乎有一絲疑惑和彷徨，他知道那是剛踏入社會的新人們在遇到他這樣效率極高，作風硬朗，思路清晰的老闆後對自己過去四年悠閒的大學生活感到慚愧。每次會議完畢後龐敬明都能在員工的臉上看到這樣的神情，如今又有兩位新員工感受到了他的人格魅力和鼓舞，讓其不由得有些振奮，他別過頭笑道，“菲比，你看我的崗位培訓做的多成功，這兩個小夥子雖然底子是差了一點，但我相信他們在我的帶領下一定可以取得長足的進步，在個人綜合素質方面得到質的飛躍。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的助理擡起頭，面無表情地向他豎了豎大拇指。他彷彿受到了鼓舞，心中越發的火熱起來。他緊鎖眉頭往廁所走去，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國家的下一步戰略怎麼走？南海問題應當如何解決？怎樣對全世界其他企業宣揚我們的先進理念好帶動他們一起成長？一個個社會難題他需要抉擇，等待着他去拯救。直到不耐煩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索。
“嘿，說你呢，讓讓，沒看見這正拖地嗎？佔什麼道啊？喲，龐總啊，想什麼呢這是，趕緊給我躲開，不然往你身上拖了啊！”
“你說什……”龐敬明一轉頭看見公司的清潔阿姨陸姐正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他剛要高聲喝斥，突然想起了什麼，趕緊縮了縮脖子，讓開道進了洗手間。
“這老闆當的，整天不知道在想什麼。”陸姐的話如芒在背，讓他胸中的怒氣奮然而起。
“中國人素質太差了！”他火冒三丈地在心裡詛咒着，一邊拉開褲鏈，酣暢淋漓地向小便池裡傾灑着他的憤怒，“我忙了一上午，連撒泡尿的功夫都沒有，就爲了給你們這幫沒素質的人發工資，真是不值！”
過了片刻，感到那個絲毫不買他面子的清潔阿姨走遠了，這時他方便完畢，抖了三抖，心中的火氣漸消，強大的信念再次站了起來，他迅速調整好了情緒，滿懷激情地進入了下一番思考。他一邊走一邊想着，一轉彎看到人事部三人正準備往外走，急忙喝到，“小羅，小鄭，小薇，你們過來一下，剛好有些想法想和你們交流一下，我們馬上進行人事例會。”
羅進水連忙回頭道，“龐總，這都飯點了，要不您也先去吃點，咱下午回來繼續？”
“你們人事部就是缺乏敬業精神，怎麼，晚點吃飯你會餓死不成？想當年我們剛創業的時候啊……”
“龐總，我們馬上就來，我先去拿本子。”羅進水朝二位哭喪着臉的女同事使了使眼色，無可奈何地走進了隔壁辦公室。
龐敬明對於員工的服從表示很滿意，他又順手拉住也正準備往外走的助理，“菲比，幫我泡杯咖啡，你到我抽屜裡拿我新買的藍山咖啡，嗯，就是原產地古巴的那個，正宗藍山咖啡。”
助理面無表情地朝他比了個ok的手勢，在其轉身後默默放下了無名指和小指。
下午一時三十分，龐敬明用一種慷慨激昂的語調結束了此次人事例會。
“我知道你們可能還有些迷惑，所以我給三位總結一下，我們‘上海冊那系統有限公司’的社會角色並不僅僅是一家企業，一家能夠爲學生提供實習平臺的機構，而是爲整個社會提供職業素養和技能培訓的孵化器。也許我們現在還比不上騰訊阿里或者是大衆寶鋼那樣的大集團，但身爲園區500強的企業，我們從園區着手做起，一定能以小見大，帶動整個園區裡所有其他意識上還處於後進地位的企業一起騰飛，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們一定會讓這個理念不斷地生根發芽，茁壯成長！”
三人條件反射地鼓掌，龐敬明看着下屬支持的態度，欣慰地點了點頭。
“哎呀，都這個點了，你們三個跟我一起去吃飯吧，我這次去歐洲買了不少好東西，你們看我在法國舊貨市場上淘的這個老式攝影機，所以我就說了，只有在外國才能買到如此出色保存得如此完整的藝術品，將來我要配齊這種老式電影膠捲，拍一部自己的影片，主題是……”
“龐總，您下午還有三個會要開呢，我看到質量部的王工他們已經在大會議室等你了。”小薇面帶微笑地提醒了一聲，額角的青色線條若隱若現。
“你瞧我這記性。真是忙瘋了，爲了給你們提供良好的工作環境，身爲你們的老闆我必須努力拼搏了呀！唉，我只能說能者多勞了，你們先去吃飯吧。”說罷，龐敬明對三人報以歉意的笑容，一把拉住正好往辦公室走的助理，“菲比，幫我買個泡麪，康師老壇酸菜面，別買統一，那個不正宗，錢你先墊一下，下個月找財務報銷。”
“龐總走好。”小薇朝他比了個ok的手勢，在其轉身後默默放下了無名指和小指。
等到羅進水三人吃完飯走進公司的時候，龐敬明正在大會議室裡奮臂高呼，他吃了口泡麪，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淡淡地對着長桌上的員工說，“王工，楚工，你們都是公司的老員工了，爲什麼始終不明白我的想法呢？我給了你們這麼好的平臺和理念，都不會學以致用嗎？明天就是交貨期了，現在你連生產原料都沒到，你讓我說……”
“龐總，可是我們欠人家一年多貨款了，這次採購還是不準備給錢，地主家也沒有餘糧啊？人家不發貨也是很正常的麼，這個我們真沒辦法控制……”
“什麼叫沒辦法控制？”龐敬明憤怒地瞪着說話的楚工，手中的塑料叉子微微顫抖，“叫我說，你從來就沒有對自己有過要求。我們這麼大的採購量，你不能跟人家協調一下付款期問題？再換句話說，既然這家供應商這麼差，你不能換兩家好點的？我們不缺錢，就怕你們採購部找不到優質的零配件，錢花不出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楚工一副見怪不怪的神情直接反駁道，“我們每月的採購量就幾千塊，人家也是小本經營，因爲我們的貨款問題都準備把廠房從上海搬到新疆去了，你讓我談付款期？再說我從去年開始給您提供了幾百家候選，您可是都以性價比太低的原因拒絕了啊？”
龐敬明喝了一口咖啡，吃了兩叉面，深吸了口氣，摸了摸鼻子，抓了抓頭，鬆了鬆腰帶，站起身走了幾步，思考了一會，冷靜而機智地轉頭向另一名昏昏欲睡的員工問道，“小陳，你的工作計劃還沒做好吧？嘿嘿，我就知道！你老是這樣，將來對得起自己在我們這麼好的平臺度過的這些時間嗎？我早就跟你說了，做事應一定要快、準、狠，你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