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時四十分,龐敬明意猶未盡地走出了大會議室,一進洗手間,他的臉立刻沉了下來。
“哼,刁民!中國人素質就是差!”
他解開褲腰帶,剛要舒展自己的身體,忽然發現小便池旁有一攤明顯的尿跡。龐敬明一聲不吭地拉起拉鍊,回自己的辦公室,聲音提高了一個八度,“菲比,給我調一下洗手間門口的監控錄像,我倒要看一下哪個做的這麼沒素質的事!”
助理面無表情地在鍵盤上輸入了幾個命令,龐敬明仔細地將時間調至上午10點,開始認真觀察錄像。11點35分左右,龐敬明看到自己的身影出現在畫面中。嗯,身姿很標準,後面的衣服有點亂,看來這衣服和褲子不是很搭嘛,明天一定要注意一下,他一邊想着,一邊繼續盯着電腦屏幕。畫面裡時間已經到了下午1點,龐敬明轉頭對助理說,“菲比,我自己看就行了,你去幫我安排一下和沈總的會議。”
助理面無表情地轉身離去,龐敬明的手快速地點擊快進着視頻,隨着時間的推移,他的喘息越來越急促。最終,他猛地關閉了播放器,穩定了一下情緒,這才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四分之一炷香之後,助理帶着公司副總沈沐沐來到辦公室。龐敬明馬上站起身,“你來啦?”又轉頭對助理說,“菲比,你幫我擬一個郵件發給全體員工,讓他們注意一下,第一次我就不追究了。”
沈沐沐朝他努了努嘴,“老龐,我趕時間,今天一定要把這些問題搞清楚。我們這就開始吧。”
羅進水在自己的座位上頗有些大仇得報的感覺,因爲隔壁CEO辦公室傳來了龐敬明和沈露一陣陣清晰可見的,嚴謹而認真的工作討論。
“老龐,你聽我說,這個事情我們應該這麼處理……”
“不對,我們不能慣着客戶,他算老幾啊?你給我聽着,所有客戶只能按照我們的標準來選擇,這就是我們的底氣。”
“老龐,我同意你部分關於客戶的態度,我們是不能慣着他們,但是……”
“不對,沈總,你這個想法就錯了,我們不能對客戶提太多要求,我們應該如何取信於客戶客戶呢?就是把他們都當上帝來對待。”
“……”
“怎麼,你還準備找藉口?這樣的態度我真的非常失望。”
“好吧,在對待客戶的方法上,我們就折中一下。”
“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的?折中就代表平庸,在這樣一個競爭激烈的市場裡,平庸怎能脫穎而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
“無話可說了吧,沒關係,你聽我說……”
“wouldyouplease…shutthefuckup!”
“你看你又來了,每次跟你說道理你就生氣,你知道我們的婚姻爲什麼會失敗嗎?就是因爲你……”
“生你痳痹啊生!你再說一句試試?”
“爲什麼你總是這樣?”
“我特麼就是這樣!有什麼得罪的地方,你他媽來打我呀?”
“我明明在跟你講道理,你怎麼……”
“龐敬明你給我聽好,我下週之前一定要看到打好包的貨,別跟我再bb了,你給我記着,我他媽纔是老闆!現在散會!”
外面傳來砰的一聲巨響,一個急促的高跟鞋聲由近而遠,消失在走廊盡頭。
羅進水聽着隔壁高昂的兩個女聲,喝了一口剛泡好的熱茶,長出一口氣。
又是平靜而祥和的一天,他想到。
龐敬明惱怒地舉起Macbook作勢往下摔,揚起的手頓了片刻,輕輕地放下,隨手抄起了一邊的記事本,重重地扔在了桌上。他坐立不安地在桌前待了幾分鐘,這纔想起尿憋了一下午了,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
等龐敬明如廁完畢,胸中的怒火又消去了大半,他洗完手推開門出去,就聽到對面女廁所裡傳來兩名員工對話的聲音,他豎起耳朵,屏息凝神地伸長了脖子。
“楚工,今天的會這麼快就開完了?”
“提這掃興的事幹嘛?你選好學校了沒?”
“什麼學校?”
“不是說好我們找個學校週末去學個會計證什麼的嗎?你忘了?我覺得學學財會對採購工作也是有一定幫助的。”
“哎呀,瞧我這記性,最近上峰下了太多任務,我都要忙死了,都是些不合理的要求,這可怎麼辦呀。”
龐敬明聽了片刻,不禁怒從心頭起,他三兩步回到辦公室,對助理說道,“菲比,你馬上讓楚工來我這一下。”
兩分鐘後,CEO辦公室裡傳來了熱情洋溢的討論聲。
“我自己掏腰包利用雙休日休息時間自我充電,怎麼就影響工作了?還有你又是怎麼知道的?龐總,殺人不過頭點地啊?”
“你別管我怎麼知道的,我就問你,萬一週末有急事讓你過來加個班怎麼辦?總而言之,我堅決不同意!”
“看我嘴形,我次奧尼瑪……”
羅進水聽着隔壁高昂的兩個女聲,喝了一口剛泡好的熱茶,長出一口氣。
Loveandpeace,他想到。
龐敬明劇烈的咳嗽,手忙腳亂拉地摸出一顆喉片放進嘴裡,站起身走向廁所。
“總有刁民想害朕!”他惡狠狠地想着,“看來今天回家得做個素質訓練管理的表格了,我就搞不明白,中國人素質怎麼就這麼差呢!”
站在小便池前,他想着,胸膛的起伏越來越大,忽然間,他的意識又有些模糊起來。
“該死的,又來了!”他提起褲子走出一步,就聽到腦海裡傳來了一個聲音。
晚上六點十分,羅進水匆匆回到了公司。鑑於在接下來的上班時間裡龐敬明由於公事繁忙沒有再找他的麻煩,第二天人事部又要外出參加招聘會,這天本該是一個完美的結局。但由於羅進水確實時常腦子進水的緣故,這會他只能再回公司拿遺漏在辦公桌上明天需要的資料。他罵罵咧咧地往人事部辦公室走去,發現裡面的燈還沒關,推門走了進去後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道:“龐總?”
龐敬明坐在羅進水的桌上,左手拿着一個容器,右手捏着鑷子,正在他桌上撿起一根頭髮,聽到聲音,他轉頭朝羅進水咧開露出了一個不明意味的笑容。
“羅?小…小羅是吧?對了,你來,呵呵,剛好有事要問你。”
羅進水這會只覺得背心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早就覺着這家公司有點不太對勁。在這裡一年不到的時間,他經歷了一個月的腰肌勞損,四個月的支氣管炎以及一個月的病毒性眼瞼發炎腫脹等多種病痛,曾一度質疑這裡的風水問題,沒想今日撞到了更爲詭異的一幕。
“那什麼……龐總,沒什麼事我先走了,您慢來。”
“你以爲你還能走的了不成?”龐敬明的瞳孔變成了深灰色,他站起身朝門口走了過來,嘴裡發出了一個不同往日的低沉的男聲,身形帶起了一陣陣黑色的帶有硫磺味道的煙霧。
“鬼啊!”羅進水撒腿就跑。
晚上六時三十分,羅進水已經在走廊裡轉了將近二十分鐘,無論從心理和體力上,他都已經快到極限了。
“爲什麼找不到出口啊!”羅進水張大了嘴,唾液在嘴角飛揚,眼淚和鼻涕在臉上胡亂地拍打。那個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如同附骨之疽一般始終跟在他的身後,讓他想起了那年那個冬夜讓他嚇的連腳盆都踹翻了的遊戲裡那個名爲追蹤者的反派角色。
“再跑快些吧,時間還多着呢,哈哈哈哈。”
“幹你niang啊!臥槽……”羅進水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到此爲止了嗎?可惡,我不甘心!我特麼不要到死還是條單身狗啊!”他大口大口地喘氣,看着遠處正向他一步步走來的已看不清輪廓的身影,感受到褲襠裡傳來一股溫熱,視線變得模糊了。
“這邊走。”一個聲音驚雷一般在他耳邊響起。
“誰?”他如同受驚的兔子一樣跳了起來,哭喊道,“誰在那裡?救命啊,我在這啊!”
“蠢貨,出左邊消防走廊的門。”那個聲音顯得有些不耐煩。
羅進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邁開沉重的雙腿,用一種歐美槍戰片裡主角一樣的悲壯動作向左撞門而出,倒在了樓道地板上。出門的一剎那,他感覺到身上的千鈞之力驟然消失了。他又喘了幾下,剛想爬起身,就看到一隻小型犬蹲在他面前,用一種在人臉上才能看到的鄙視的眼神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羅進水渾身顫了顫,四處張望了好一會,盯着這條略有些熟悉的小型犬看了幾秒,難以置信地開口道:“哇哇?”
“別提那個二逼名字。”小型犬也顫了一下,“讓我想到那個逗比主人。”
眼前的這隻西高地,是他同事莫里奧家裡養的一條寵物犬,取名爲魯卡哇,中文意思就是流川楓。之前有一次莫里奧和他老婆一起出去旅遊,把這條狗寄養在他家住了幾天,得到了羅進水母親的喜愛,時常翻出它的相片睹物思狗,還不動聲色地哀嘆,“唉,你說家裡有個小孩多熱鬧。”
羅進水沉默了半晌,終究忍不住急切問道,“哇……流先生,我這算是得救了嗎?外面那個是什麼鬼東西?他會闖進來嗎?”
流川楓不知道從哪摸出一根菸放到嘴裡,爪子一蹭,燃起了一團悠悠的小火苗。它猛吸了一口,吐出一大口煙,這才慢慢騰騰地說道:“準確來說,外面這是一隻住在無盡深淵的低級惡魔,跟中國的鬼區別可大了。順帶一提,我們依然在他撐開的領域裡,這東西我該怎麼解釋呢,有點像民間說的鬼打牆,我這一小方淨土可撐不了多久。”
話音未落,只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巨大的動靜,一個聲音咆哮隔空傳來,“雜種,躲哪去了!這該死的宿主,智商一般也就算了,情商低到這個地步,居然不能讓我完美地發揮實力,我真是日了狗了!法克!人類,我耐心有限,別讓我等太久,現在出來我還能給你個痛快!”
羅進水聞言更加着急了,他一把拽住它的後腿,泣不成聲地伏地道:“大神救我!我不想死在這裡啊!”。
流川楓又嘬了一口煙,看了一眼他褲子上的水漬,鄙視的神情越發明顯了,“你就給我待在這別動,別給我扯後腿,我去去就來。”
它掐了煙,一擡爪,菸蒂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不偏不倚地落在不遠處的垃圾桶裡,這才一步三搖地往門外走去。羅進水隱約間還聽到它嘟噥着一些諸如要不是看在你老孃的份上我才懶得管你這個廢物此類的抱怨聲。
且不說那天羅進水是如何渾渾噩噩地回到家,他只記得臨別時那狗對他說,“魔都這地方羣魔亂舞妖氣沖天,你被一隻惡魔標記上了,那可真是猶如暴風雨中的燈塔一般醒目。你朋友不是讓你跟他們去成都考察一週嗎,跟他們去去也好,成都是某個禁地的入口,結界覆蓋全市,你到那待幾天再回來就安全了。”
說罷,它身形一閃,消失在夜空中。
這天晚上十點,龐敬明身心俱疲地回到家。不久之前他從昏迷中醒來,腦海裡依稀閃過一些零星的碎片,像夏夜遠處田地裡的青蛙,走近了,卻鴉雀無聲。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回味了很久,看了看手錶,最終無奈地收起東西,走出了公司。
“回來啦?吃了沒?我幫你熱一下飯菜,對了,我正好在燒水,兩分鐘就開了,要不要幫你再泡杯咖啡?”
那個身影從桌上擡起頭,似乎剛纔睡着了,臉上還帶着一絲倦意。
龐敬明忽然福至心靈,他放下公文包,一把抓住她的雙手,說道,“等等,我有話想對你說。我不知道現在說這個是不是太唐突了,但我決定還是說出來,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對我最好的人是你。原諒我的言不由衷,我……”
她呆了片刻,心中涌起一陣狂喜。自從她在東莞的工作結束後,便懷着碰碰運氣的想法來到了魔都。她已不再年輕,無力再繼續從前的職業,幸虧她燒得一手好菜,陰差陽錯地到了龐敬明家裡做起了全職阿姨。雖然這個男人平時確實遲鈍而又瑣碎了些,但他好歹是一家小公司的CEO,爲了下半輩子的生活,犧牲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畢竟,她再也不想回到那些陰暗的巷子裡討生活了。
她看着他越靠越近的頭,臉上堆起了許久不用的那種訓練有素的嬌羞神情。
不知多久之後,龐敬明一個激靈,在她身體上抖動了幾下,翻了個身仰面躺着,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嘆息。他看着背對着他的那個柔弱的身體,正要說話,電熱水壺發出了刺耳的鳴笛,他親吻了一下她的肩膀,溫柔地說道,“你好好休息,我來就行。”
他起身走向廚房,泡好了咖啡,滿足地喝了一口,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如此美好,這個國家又變得可愛起來了,他手下的那些愚昧的員工也不再顯得那麼面目可憎。想到此處,他覺得自己一下子充滿了工作熱情,他抓起手機,給羅進水發了一條短信。
“小羅,我考慮好了,你跟那位吳先生說,我們決定錄取他,月薪就給他六千塊,等考察期過了,給他七千塊。這麼高的薪水,我想他一定會滿意的。你放心,我們不缺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然後,他興致勃勃地剛要給另一個員工打電話,手機一震,他打開了這條短信。
“龐總,我給您彙報一個情況。”來短信的是人事部的另一位女員工小鄭,“今天來的兩位新員工前面跟我聊了很久,他們都覺得自己可能不太適合我們公司,向我提出了離職。”
他看了許久,笑容凝固在臉上。
“混蛋,這個該死的國家,中國人真是沒素質到極致了!”龐敬明憤憤不平地舉起手中的手機,作勢要摔,他揚起的手頓了片刻,輕輕地放下,隨手抄起了一邊的茶杯墊,重重地扔在了桌上。
房間裡,她在牀上蜷縮成一團,畫着淡妝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過了一會,她抓緊了被子,無聲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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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沈總也挺倒黴的嘛,攤上這麼個前夫,現在還要在一起共事,真是慘。”
羅進水笑了笑,“這叫武大郎玩夜貓子,那娘們兒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然後呢?”幾個人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嚴園更是聽得入神,連手中的烤串都涼了卻渾然不覺。
“然後那位……”
“然後我就帶他來這了。”一隻西高地不知何時已經坐在了桌前,它放下手中的羊肉串,瀟灑地從桌上拿起一支菸,一磨爪點燃,深吸了一口。
嚴園心中一凜。和羅進水不同,他已經開了天眼,尋常人物很難在他不注意的情況下靠近他的周圍。
“敢問前輩……”
西高地抖了抖菸灰,“自陰山來,往諸神黃昏而去。”
“恕小的有眼無珠!”
“好說,我看你入門尚淺,你又是怎麼混到這裡來的?”
嚴園朝隔壁正和一個美女打得火熱的天樞瞟了一眼,似是想起了什麼一般眼角抖了一下,環顧四周向他投來的燃燒着八卦之魂的灼熱眼神,他也笑了笑。
“其實也沒什麼可說的,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