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起伏的羣山在暮色中若隱若現,宛如一頭蟄伏的巨獸,沉默地橫亙在莽莽蒼蒼的大地上。夕陽的餘暉爲山脊鍍上一層血色的金邊,又很快被蔓延的夜色吞噬。
旗山山口的獸人大營此刻正人聲鼎沸,喧囂雜沓。
來自白鹿平原各個角落的獸人部隊還在如潮水般涌來,各式各樣的旗幟在晚風中獵獵作響,圖騰柱上雕刻的圖案,在火把映照下光芒四射,而那些奇長無比的,頂端插着七色羽毛的長杆,則是隨着獸人士兵的步伐有節奏地晃動。
每一面旗幟,每一個圖騰,每一根羽杆,都代表着一個獸人部落。
遠遠近近的營帳外,數以千計的獸人戰士點起了篝火,將營地照耀的一片通明,粗獷的交談聲、座狼的低吼聲和鎧甲甲片的碰撞聲,交織成一首戰爭的前奏曲。
帳內,剛剛結束了一場混亂的戰前會議。薩格里斯·血吼獨自坐在上首的獸皮座椅上,用粗壯的手指揉着發脹的太陽穴。
這位在獸族陣營中赫赫有名的“智將”,此刻正爲眼前的局面感到前所未有的頭疼。
薩格里斯的職業者階位並不高,甚至比這次隨行的兩名副將還要低一些,勉強算是四階戰士。然而大酋長力排衆議,堅決讓他擔任這次南下的獸族聯軍領袖,看中的正是他那與衆不同的智慧。
這些年,隨着獸人酋長年事漸高,似乎越來越不喜歡那些“腦殼裡都是肌肉”的野蠻種。這其中暗藏的道理,薩格里斯隱約猜到了一些,卻又不是完全明白。
但他很清楚,哪怕是獸族,最好也別輕易觸碰政治那攤渾水。
此刻令他糾結的,主要還是戰爭策略問題。
“尊敬的卡爾大薩滿,”薩格里斯擡起頭,看向帳篷角落那個會談中一言不發,似乎已經睡着了的老薩滿:“耽誤的時間太多了,我覺得,這場‘春狩’恐怕不會有什麼好的收穫。”
“您是否能給我一些來自先祖的指引?”
嗯,正是因爲血吼腦子還算聰明,才格外清楚,自己將要面對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局面。
獸族大酋長和長老會前後派到白鹿平原上放牧的部落,一共有十二個大部落,每個大部落又帶着七個小部落。也就是說,前後共有九十六個部落進駐白鹿平原,開闢獸族據點。
然而到目前爲止,到達指定位置的只有十二大五十五小,足足少了二十九個小部落。
這些部落並非違抗獸族蒼白大帳的號令,而是已經被打散在了這片土地上。
令人無奈的是,造成這一切的不是敵人,而是獸人部落之間的內鬥! 當然,少了數十個小部落的軍隊,對整體實力影響不大,獸人的主力依然威武雄壯。
但讓薩格里斯最難以接受的是,這次南征的時間被拖得太晚了。
天氣馬上就要熱起來了。
按照藍星的標準說法,獸人荒原位於高緯度地區,獸人們早已習慣了苦寒環境。無論是戰士還是座狼,那一身濃密的毛髮都是對抗寒流的最好掩護。
但到了南方炎熱區域,這一身厚毛就成了折磨。
明明一百多年前就攻破了剃刀要塞,完全可以南下縱橫馳騁,但獸人的主要控制區依然停留在旗山以北,就是因爲無法忍受中部地區的酷熱。
天熱不能打,天冷不能打,以至於獸人打仗跟藍星學生上課一樣,每年還得放寒暑假!
但這有什麼辦法呢?總不能讓戰士們把毛都剃光!
現在,因爲耽誤了近兩個月時間,南下大軍稍微延誤一下,可能就要隨時面對人族區域的酷暑。
薩格里斯現在就面對這個棘手的局面。
送走那羣滿腹牢騷的各部落將領,血吼大將轉向隨軍的老薩滿卡爾·荒野行者,半是抱怨,半是請教。
卡爾薩滿的年歲已經非常大了,密密麻麻的皺紋爬滿了他古銅色的臉龐,若不仔細看,幾乎難以分辨哪一道皺紋裡藏着他那雙渾濁的老眼。
聽到血吼大將的疑問,卡爾只是輕描淡寫地揮了揮手:“聽大酋長的安排,一切都聽大酋長的安排!”
薩格里斯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從座椅上站起來,鄭重地向老薩滿行了一個大禮。
“尊敬的卡爾大薩滿,您的戰士現在很迷茫。我找不到這場戰爭的意義。”
對於這名“智將”來說,不問清楚,這一仗他實在有點打不下去。
血吼大將擡起頭,目光灼灼:“我願承諾對您的孫子,風野部落的小卡爾的全力支持,求您,智慧的長者,指引一下我的迷茫。”
卡爾荒野行者無奈的搖了搖頭,臉上的皺紋似乎又深了幾分。
這就是聰明將領的麻煩之處——若是像以前那樣隨便找個肌肉棒子帶隊,哪會有這麼多亂七八糟的問題?
這次情況確實特殊。
被大幅延誤的時間,以及各部落此前的動盪,給這場戰爭帶來了極大的不確定性,故而獸族王庭不僅派了一名智將,還安排了他這個老薩滿來保駕護航。
當敏銳的薩格里斯用對自己孫子的支持,來換取自己指點迷津的時候,老卡爾也不得不放下矜持。
畢竟,獸人也是有自己的家族要照顧的。
“小傢伙,跟我來吧。”老薩滿慢悠悠地站起身,拄着先祖之杖向帳外走去。
血吼大將默默跟隨在後。
夜色漸深,兩人站在旗山的山口,南面遠處是殘破凋零的剃刀要塞,古老的巖壁上爬滿了藤蔓,在月光下投下斑駁的影子;北面則是白鹿平原,星星點點的篝火如同散落的星辰,一直延伸到視野盡頭。
夜風從山間掠過,帶着平原上的泥土氣息,吹拂起老薩滿長長的白髮,也帶走了一聲沉沉的嘆息。
“小薩斯,”老薩滿的聲音在風中顯得有些飄忽,“這一仗你只能打,必須打。哪怕要輸,也得打。”
薩格里斯怔住了,他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白鹿平原是一枚有毒的果子。”卡爾薩滿繼續說道,目光悵然的投向遠方那些閃爍的篝火,“咱們獸人從把它吞下去的那一刻起,就已經身不由己了。”
薩格里斯臉上露出惶恐的神色。
對獸人歷史上這場最偉大的戰績,白鹿平原不知流淌了多少獸人英雄的傳說,他此刻還不能理解,老薩滿說的究竟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個遙遠的傳說,每個種族都有自己的對應元素。”
“咱們獸人對應的是奔行的風,人族對應的是厚重的土,精靈對應的是靈秀的木,矮人對應的是暴烈的火。”
老薩滿頓了頓,最後補充道,“嗯,還有侏儒那幫傢伙,從頭到尾都浸染着貪婪的金色。”
“族羣,不可背棄自己的命運啊!”
老薩滿晃了晃手中的先祖之杖,繼續說道:“所以啊,人族可以停在一個地方耕種、築城,我們獸族則必須不停的遷徙,運動。”
“一旦停下來,獸族就將漸漸遺忘自己的本能。”
他轉向薩格里斯:“你有沒有聽說過,現在的獸人,已經分成了荒原獸人和平原獸人?”
薩格里斯面色嚴肅地點了點頭,隱約捕捉到了什麼。
老薩滿繼續追問道:“那你知不知道,平原獸人對荒原獸人,有着很大的怨念,而荒原獸人更是對平原獸人,充滿了憤怒?”
“我……隱約知道一些,”薩格里斯謹慎地回答,“似乎說是平原這裡的稅太重,這邊的據點有些情緒……”
“重?重個屁!”
老薩滿把先祖之杖重重戳在地上,他伸出手掌,掰下一根手指:“五稅一!當酋長和長老們都是白癡嗎?如果這叫做重稅,那人族那邊豈不是叫做剝皮?”
“平原獸人,早就和荒原獸人不是一條心啦。”
“當年被攆到白鹿平原上來建立據點的,都是咱們獸人部落裡最窮最苦、最沒權勢的這批傢伙,是飯都吃不飽,一家人只有一套能出門的衣服的下等獸人。”
“結果呢?”
老薩滿乾笑一聲:“他們到了平原上,役使人族耕種,輕輕鬆鬆就能吃飽飯。”
“甚至,還有好多咱們獸族的苦工,違背了先祖千年的教訓,也在這裡偷偷學會了耕作。”
“當年在北方的草場,大酋長的長矛所指,無數獸人無懼生死的衝鋒!”
“現在,他們挺着吃飽了的大肚皮,還能像當年一樣嗎?”
“所以啊,獸人一旦在土地上停下來,很快就會變得跟那些孱弱的人族一樣,那怎麼行?”
說着說着,老薩滿又掰下一根手指。
“王庭的大長老們每年都在收繳平原各部的餘糧,就是要改掉他們這種惡劣的習慣!”
“但是,平原部落們學壞啦。”
“他們找各種理由——說人族奴隸懶惰,說獸族不懂耕作,說匪幫流竄襲擾,說什麼水災旱災風災蝗災……總之,平原上的出產不夠,環境不安。”
“就這樣,平原部落收着很少的糧稅,把大部分的餘糧,存在那幫人族手中,你知道,那羣人族藏東西的本領可不差。”
“然後呢?”
老薩滿又掰下第三根手指。
“他們需要錢的時候,下面幾個小部落相互打一打仗,抓一抓人,就把這些人族手中的存糧弄到手中,又飛快地在侏儒那裡換成其他東西。”
“就只有咱們王庭,什麼都收不到!”
老薩滿微微壓低了聲音,“甚至,平原上的很多匪幫,就是他們養着,替他們保管錢財的!”
“平原部落的頭領們越過越奢靡,有些頭領的日子甚至過得比主族的酋長還好。”
“長老們心裡清楚着呢!”
“所以,”老薩滿直視薩格里斯的眼睛,“你明白爲什麼一定要南下,不管遇到什麼情況,每年都必須要兩次南下了嗎?”
薩格里斯面朝北方的聖山方向,單膝跪地,深深拜了幾下,這才站起身來。
“我明白了!”
“明白了酋長大人和長老們的苦心。這是爲了拯救,拯救這些已經背棄了獸人傳統的傢伙!”
“不用說的那麼好聽,這是換血!”
“不過不止是這樣!”
老薩滿幽幽地補充道:“要讓獸人和人族的血仇越結越深,不可化解。否則,或許有一天,平原獸人會成爲人族攻擊荒原王庭的一把刀。”
“還要用戰爭,將表現優秀的將領升遷,調回王庭,將表現低劣的傢伙處罰,貶作奴隸。要給平原上騰出空缺,把祖庭的獸人調過來控制局面。”
“還有,”老薩滿的聲音越發低沉,“要用在人族那裡的掠奪,刺激獸人普通戰士的血性。”
“讓他們知道,要想獲得更多的財富,就應該去掠奪那些軟弱的人族,而不是在這裡,學着人類一樣刨土!”
說到這裡,老薩滿又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在夜風中久久迴盪。
“不過,不管怎麼換,怎麼調,只要在這片平原上呆一段時間,那些曾經兇猛而勇武的獸人戰士,就會迅速墮落,變得和那些狡猾的人類一樣。”
老薩滿搖着頭,“這簡直是一片受詛咒的大地!”
薩格里斯聽得心驚肉跳。
他是想知道獸人王庭命令如此奇怪而堅決的原因,但絕不是想了解得這麼透徹、這麼深入。
薩格里斯舔了舔嘴脣,聲音有些微微發顫,還是提出了自己的疑問:“那,尊敬的卡爾大薩滿,爲什麼王庭,不讓這裡的獸人們,回到荒原上去?”
老薩滿嗤之以鼻。
“這是獸人自先古時代以來最偉大的功績,哪位酋長敢說放棄?不想幹了?”
“誰又捨得丟掉這麼大一片財富?”
“哪怕知道有毒,在沒有被毒死之前,也得一直含在嘴裡。”
“小薩斯,很多事情,都是關聯太大,身不由己!”
老頭把先祖之杖鬆開,拍了拍薩格里斯的肩膀:“等以後啊,你成了王庭長老,再去考慮這個事兒吧。”
“先把這一仗打好!”
薩格里斯·血吼久久不語。
他心裡有幾股複雜的情緒在交戰,時而是熱血激昂,時而是滿腔迷茫,時而又是一片沮喪。
然後,他就聽到了老頭潑來的最後一旁冷水。
卡爾薩滿擡頭高高的仰望天空,嘴脣微微翕動。
“我總有種不好的感覺,這次出征,可能沒那麼順利。”
“就好像,就好像在高天之上,有什麼東西帶着憐憫的表情,在看着我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