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攻城戰結束的是如此倉促,以至於交戰各方,都有一種意猶未盡,又茫然若失的奇怪感覺。
隨着獸人退潮般的撤退,天霜城南側的原野上留下了一片狼藉。焦黑的土地上空,硝煙與塵土混合成渾濁的霧靄,緩緩飄散。
悠悠的清風拂過,驅不散瀰漫在戰場上的血腥和焦糊氣息,更驅不散各方將領心頭的重重疑慮。
薩格里斯·血吼的中軍大帳內,氣氛壓抑的如同烏雲蓋頂。
這場短暫而酷烈的“天火”覆蓋,超出了他們在進攻發動之前,對這一處小小的,孱弱的,微不足道的人族領地的認知。
獸人有自己的情報系統。
儘管投靠獸人是一件足以令家族蒙羞,遭人類唾棄的行爲,但在北方,因爲各種原因,匯聚在獸皇旗幟下的人族,並不是一個小數目。
有人是遭受排擠,有人是矢志復仇;有人是爲了保命,有人是爲了發財! 不管怎麼說,這些人族的加入,爲獸人的大軍提供了巨大的,不可替代的作用。
當然,他們現在並不承認自己是人族,而是被歸入了獸人中的猿族麾下,自成一系。
他們管自己叫做:“不歸。”
嗯,聽起來似乎很委屈的樣子。
甚至,在這個“不歸”族裔中,有一種通行的說法,是他們的存在,才讓北地的人族得以生存,沒有遭受到獸人的瘋狂屠戮。
這哪是投敵,分明是忍辱負重。
有了這些傢伙的協助,獸人還是有着相當不錯的情報能力,此次之所以大張旗鼓的進攻天霜城,自然是因爲有着明確的情報,這裡,是一個孱弱而肥美的對手。
但是,顯然獸人的情報滯後了。
按照常理,這麼大一支難民隊伍,悽悽慘慘的來到新區域,光是安頓住宿,尋找糧食,準備物資,分區管理……沒幾個月時間根本搞不定。
結果呢,這麼短時間,硬生生讓對手築起了一座城來。
不過這也不要緊,就算有城牆,也不過是多死點戰士罷了。
本來平原獸人就是要進行數量壓制的,按照卡爾大薩滿的說法,這也是那羣“不歸”給獸族大酋長,現任獸皇出的主意。
所以,血吼連往日的威逼恐嚇勸降三件套都沒用,上來就是硬橋硬馬的攻城戰。
但是現在,事情有些超出薩格里斯·血吼的預期了。
如果就這麼一直死人,卻沒有任何戰果的話,自己回去怕是不好交代!
首先需要的,得先搞清楚,對面敵人的這種攻擊手段,到底是什麼?有什麼使用條件和使用限制?
“那應當不是魔法。”
說話的是一名臉上帶着新鮮灼痕的豹族將領,這傢伙是前線的指揮之一,聲音沙啞,嘴脣乾裂,但是話還是說的相當清楚。
“我覺得這東西像是……像是矮人大銃,就是霜嵐和白銀那些小矮子們做出來的,會炸的鐵疙瘩,不過,看起來可能要更兇猛一些!”
“開玩笑吧,你說的是矮人做的那種大玩具?”
一名較爲年長的熊族部落首領顯然是見過這種東西,毫不客氣的反駁。
“那得在城裡放多少門火銃?三百門,五百門?”
“光是炸膛,就夠把他們自己送上天!”
好吧,這幫傢伙所說的矮人大銃,也就是初級的大炮,似乎故障率確實是高了一點。
這個世界的熱武器沒有發展起來,有着多種多樣的原因,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靈能的發展遙遙領先,而且過於好用。
直接掐斷了其他路徑的發展前景。
舉個不完全貼切的例子,如果藍星的世界先誕生了打火機,而此刻火柴纔剛剛被發現的話,還會有人去耗費大量的精力和時間,去研究火柴的配方、工藝、藥頭、擦面等等,並持續迭代,最終搞出可工業化量產的安全火柴嗎? 估計很難!
同理,當戰士的弓箭可以射穿數百米外的鎧甲,魔法師可以跨越數公里範圍轟炸的時候,原始火器那幾十步的射程,極低的非標產量,受潮失效受熱炸膛的糟糕表現,除了某些癡迷於機械工藝的矮人,實在是沒人看得上眼。
用藍星的話說,在效果相同的情況下,一個已經發育成熟的高效、便捷、強大的技術,會強力壓制另一條剛剛起步的技術路線,使其失去投資和改進的意義。
這叫做需求導向下的路徑依賴! 所以,基於對矮人那種粗糙的手工製品,甚至可能每門炮使用的炮彈都不一樣的熱武器的認知,獸人暫時還很難完全理解瀚海領的火力覆蓋是個什麼概念。
只能儘可能想象爲數量的堆迭。
熊族將領只是不贊同對方對於這種武器的類型揣測,但並不妨礙他高度認可這種武器的威力。
“大將,這種‘天火’覆蓋,對我們的步兵威脅太大。我們,我們換個地方打吧!或者……請求王庭支援!”
薩格里斯緩緩搖頭,目光掃過帳內一衆將領。
來自王庭和荒原的將軍,眼中帶着憤怒和驚懼,而來自平原的隊伍首領,眼中似乎有一種……如釋重負? 如果這樣退下去,平原獸人部落會怎麼想?薩格里斯眼中閃過一絲厲色。
“換路?求援?這不就是認輸?”
“讓王庭的長老們認爲我們連一支人族偏師都對付不了?讓平原上的那些傢伙看我們的笑話?”
薩格里斯站起身,魁梧的身軀在帳內投下來回晃盪的影子:“今天這裡都是自己人,那我就直說了,你們忘了我們南下的真正目的嗎?”
“削弱人族,爲大規模的秋狩做好準備!爲偉大的祖神獻上祭禮!”
當然,背地裡還有那個不能說出口的潛臺詞。
劫掠財富和奴隸只是附帶!更重要的是要‘換血’,完成大酋長的安排!
薩格里斯環視帳內諸將,聲音低沉卻壓迫力十足:“他們那種武器,威力不錯,但一定會有弱點!”
“或許,像魔法師軍團那樣脆弱,需要小心保護。”
“又或者,他們的使用需要付出難以想象的高昂代價!”
“您的意思是?”副官小心翼翼地問道。
“再攻一次!”薩格里斯斬釘截鐵,“這一次,全面進攻,把他們的‘天火’部隊引出來!然後……”
“用空騎兵去幹掉他們!”
“我不信那些躲在後面扔鐵疙瘩的傢伙,能頂得住我們飛龍勇士的突擊!”
這個決定極其大膽,甚至有些瘋狂,帳內響起一片粗重的吸氣聲。
雙足飛龍騎兵是這支偏師裡最寶貴的空中力量,也是薩格里斯準備用來應對意外情況的王牌。用它們跨出地面部隊的掩護,去衝擊敵人的腹地,這無疑是一場豪賭。
但此刻,血吼大將需要一個交代,哪怕攻不下城池,殲滅敵人的精銳“魔法師團”,也算是一場體面收場的交代。
至於萬一打不下來……
傷亡如此慘重都打不下來,不也是一種交代? ————————
天霜城頭,守軍正在清理現場。
殘肢碎肉什麼的好處理,血污則要麻煩的多,更何況,還有衆多其他白的黃的綠的褐的各種雜七雜八的粘稠物。
戰士們一邊用東西掩着口鼻,一邊認認真真的清理着污漬,一邊用混合着敬畏、慶幸和茫然的目光,望向內城那片剛剛噴吐出死亡火焰的瀚海領陣地。
歡呼聲早已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新的詭異,只有傷者的呻吟和軍官們急促的指揮聲,迴盪在防線的每一個角落裡。
一名疤臉的人族基層軍官從獸人身上扒下一件鎧甲,對着自己的身形比了比,重重的丟進了回收的巨大木筐中,一邊還憤憤的吐了一口吐沫。
“沒一個好東西!”
“獸人就知道劫掠,那幫侏儒崽子更黑心……竟給敵人造這種鎧甲武器……”說到後面,聲音越來越小,但周圍的戰士可是聽得清清楚楚:“那幫傢伙也是一樣的陰險,只會躲在後面撿便宜……”
旁邊另一個小頭頭應該是聽不下去了,出言打斷:“最好閉上你那種臭嘴,那可是剛剛幫了我們的友軍。”
“屁的友軍,早怎麼不見他們出來幫忙?還不是爲了跟大人們開條件?”
“要是他們早這樣打,我那老兄弟能死?呸!”
在某些有心人的刻意傳播之下,城內某些小道流言就開始滿天飛,當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夏爾立即在臨時市政廳召開了一場天霜城最高級別的會議。
幾個守將指揮,數名領地的文職官員的首領,聚在了這間狹小的文書房內。
房間內煙霧繚繞,氣氛微妙。
“是,有些話是我說的,那又怎樣?”說話的是原雲霧領的一位稅務官,如今負責天霜城的物資調配。
從原本的立場上,他是絕對親近瀚海的一派,畢竟源源不斷的物資從瀚海的渠道和瀚海聯絡的商會輸送過來,哪怕只是經手,也足以後勤官手掌抹上厚厚的油水。
然而,自己的內侄只不過因爲不小心,把某些“戰備物資”帶回了自己家裡,瀚海領的統計員居然不依不饒一路追查,最終,被公議處決。
後勤官依舊對領主忠心耿耿,但卻怨恨上了瀚海領。
這算什麼?哪個國度不是如此?
當年那場席捲整個水晶平原地帶的大災疫,下面的老百姓連一口水都喝不上,這些當官的不照樣吃的滿臉油光? 在他看來看,這世道本就如此,哪都一般黑,瀚海憑什麼裝清高?
後勤官迎着夏爾不悅的目光,毫不避諱,自顧自的說道:“那夥人,那就是在示威!”
“要是從了他們,以後也就沒有什麼雲霧領,天霜城了,都叫瀚海領算了!”
“愚蠢!”
夏爾還沒開口,老文書就重重的拍了桌子。
“示威,人家有什麼好給你示威的?人家只要不管你不就好了,就這麼幾萬殘兵和難民,沒人家照顧,前面的幾個月能熬的過來!”
“怎麼,剛剛站穩腳跟,人家的支援就都忘了?”
有個嘴快的傢伙接上了一句:“哼,那還不是看上了我家領主!”
老文書冷哼一聲:“那,要不然,我把領主勸走,這個城,以後就交給諸位了?”
場上立刻陷入了沉寂。
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瀚海領之所以這樣扶持和幫助,跟眼前這幫人一點關係都沒有,純粹是看在某位小郡主的面子上。
哪怕是那些不肯“仰人鼻息”,擔心“被人吞併”的官員,也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沒有人家的“居心叵測”,天霜城應該九成九是沒了。
最多剩下一些躲在山裡浪蕩的孤魂野鬼。
被老文書一刀見血剖開了事實,幾位官員和將軍也暫時收起了自己的小心思,認認真真的商議起來。
領地的政務官站了起來。
“或許……這是個機會。”
“流霜領主與陳默領主關係匪淺,這是明擺着的事。陳默領主能爲流霜領主做到哪一步,大家一路也看在眼裡。”
政務官顯然這個事想了不是一天兩天了,說辭脫口而出:
“我覺得,瀚海武力強盛,卻顯然沒有什麼治理人才,他們那一批官員,也就赫蘭我略略能看得上眼,關鍵那隻不過是一個管家出身,可不是正經的王國官員!”
“而我們這些人……別的不說,治理城池、打理民政,總比那些奴隸和沙民在行吧?”
“不如,不如早早兩家合做一家,我們現在人多,又有治政經驗,越早合併,將來話語權就越重……”
“一派胡言!”又一個武將站了出來:“那瀚海領,不過是又一個小‘神庭’,我可親眼見過,他麾下那幾千人,把那小領主當做神明一般供奉。”
“我們難不成也要去給人家天天當孫子?那我還不如回翡翠去,給大公效力呢!”
另一位政務官一聲冷笑:“你們是不是有些想當然了?當年人家是鄉下小子欽慕郡主,現在呢,就算把郡主送過去,人家就一定能給天霜城實授權柄?”
“說不定是伺機吞併呢?”
至於還有個別的清醒者,小心的提醒道:“我說,你們再怎麼謀劃,總得要領主同意吧,總不能把領主送進了人家屋裡,領主還毫不知情吧!”
“領主可是有獨角獸的!能聽你們安排?”
“……”
小小的文書房內,各種心思和算計交織碰撞。
天霜城到底何去何從,在座各位的派系如何獲得最大的利益空間,又如何搶得先手,在新的權力格局中佔據更有利的位置。
這似乎比盡在眼前的戰爭陰影,更讓人牽腸掛肚! 不過,很快,獸人就幫他們暫時遺忘了這個煩惱。
第二天,甚至天色還沒完全放明,獸人就再次開始了前壓列陣。
黎明前的黑暗,宛如烏雲壓城。
嗚——嗚——嗚——
低沉壓抑的獸角號聲再次響徹原野,這次的持續時間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格外悠長。
天霜城頭,大量的備用火把被點起,剛剛歇下的探照燈再次點亮,經驗豐富的老兵已經從城外的動靜判斷出來,這次來襲的敵人,數量遠超昨日! 隊長們開始在城頭高呼,時不時踹一腳還有些發懵的守備士兵。
“準備戰鬥!”
“弓箭手就位!”
“滾石!快再拖一批滾石上來!!”
“打起精神,都給我打起精神!”
其實無需催促,敵人已經給守軍上足了強度,黑壓壓的獸人軍陣再次如同潮水般涌出,集結規模比上一次更加龐大。
薩格里斯指揮下的部隊幾乎是傾巢而出,顯然要打算畢其功於一役。
這一次,沒有再進行任何試探性的襲擾,也沒再分若干個波次梯級進攻,獸人們直接以大型盾牌爲先導,組成一個個方陣,如同移動的叢林快速向前推進。
在獸人的步兵集羣中間,豪豬半獸人射手和獸人投矛手瘋狂前壓,頂着城上的箭矢攻擊一路衝進了攻擊範圍之內,開始了和守軍的激情對射。
“瘋了!他們不怕誤傷嗎?!”一名人族將領失聲驚呼。
顯然,沒人會在這時候給出答案,獸人選擇了一種無視傷亡的打法,意圖用絕對的兵力優勢和遠程壓制,在短時間內摧垮城防!
戰鬥從一開始就進入了白熱化。
箭矢如同飛蝗般在空中交錯,巨石砸落在地面發出沉悶的轟鳴,戰鬥剛剛開始十幾分鍾,魔法師就被迫加入戰團,靈能的輝光在城頭炸響。
天霜城的中級軍官和職業者劍士團也開始投入戰場,各種喧囂的呼喊撲面而來。
“將軍!左翼第三段請求支援!快守不住了!”
“右翼需要魔法掩護!”
“第十二段防線要垮了,隊長戰死!獸人上牆了!預備隊快——!”
面對這樣的局面,天霜城毫不猶豫的呼叫了瀚海領支援。
輕車熟路的瀚海領衛隊,再次啓動了火力覆蓋增援。
比昨日更加急促,更加連貫!十二道火舌再次噴吐,致命的鋼鐵蜂羣呼嘯着越過城牆,精準地砸入獸人最密集的衝鋒陣型之中。
轟!轟!轟!轟! 火焰之花再次於獸人衝鋒隊列中狂暴地綻放!硝煙瞬間瀰漫了一大片戰場。
連綿的爆炸成爲戰場的主旋律,衝擊與破片瘋狂收割着生命,又一次強行從中部將獸族的僅供洪流局部攔腰斬斷! 人族守軍重重的鬆了一口氣。
不管對方是不是心懷叵測,在濃烈的死亡陰影下,這樣的增援無疑成了守軍的定海神針。
然而,一直在後方高地緊盯着戰場的薩格里斯·血吼,也同時喜出望外。
這麼快就逼出了對手的王牌,這座城市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孱弱。
他猛地一揮手,咆哮發令:“舉旗,發號!飛龍騎士!突擊!給我撕碎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