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就像被潑上了濃墨,天地被染成墨黑色,樹葉、屋檐又或是眼前可見的景色都被加深了顏色,支楚月的眸子也深了深。
隨着風來而又迅速走一般果斷,將決心用心都包裹進風中,她斂了斂眸子,難得露出那種絕情的冷漠模樣:“這次,我要讓他們都明白,這些荒謬該結束了。”
林哲的手伸過來,緩慢而鄭重地放下來,暖和的手掌蘊含着無盡的鎮定因子,瞬間撫平了支楚月的毛躁,而他只是輕輕柔柔而確認一般地應了一聲:“好。”
支楚月擡起眼,他們站在月光下對視,清清冷冷的光照得臉上細小可愛的絨毛都清晰可見,連月光也不清冷了,好像也隨着風的飄動變得生動起來。
她彎了彎眼睛,不動聲色地小弧度轉了轉頭,就像蹭着他的手心,像是一種無聲的撒嬌,她此時此刻所獲得的勇氣,都來自了這裡。
“謝謝你,林哲。”她頓了頓,擡起眼來,眼睛水潤澄亮,映着路燈的星星點點的光,“我不會再膽怯了。你信我嗎?”
“信啊。”他回答得那麼快,簡直是不假思索,微微笑起來,“我能不信你嗎?”
“不能。”
“對啊。”他不輕不重地拍了拍支楚月的頭,收回手,不滿地看着她,“支楚月,你這人怎麼這樣?這麼霸道?”
“我說不信也不可以,非得要信你。”
支楚月反常地沒有和他鬥嘴,微微仰起頭,利落漂亮的下顎線在晴空中清晰可見,她望着林哲,一動不動了:“林哲,今天是最後一天了。”
“是。”他很快回她。
支楚月頓了頓,雙手也不自覺地交疊在胸前,棉服也源源不斷地將內裡的熱量柔和地傳遞出來:“我有些緊張。”
“我還有些期待。”
林哲問她:“期待什麼?期待新的一年?”
說完他自覺又不對,若是有期待,那必然是有什麼迫在眉睫要解決的事情,他笑了笑:“支楚月,你在期待一個新的自己嗎?”
支楚月難得地愣住了:“我不知道。”
期待好像是和開心喜悅一樣的情緒,要不得特別的理由,她忽然就說出口是期待,回過神來,卻又發現不知道期待什麼,可細細一想,要期待的又有太多了。
多到做不出選擇,說不出口,竟變成了和不知道期待什麼一樣的結果。
“走了。”林哲拉着她立起來的衣領,把她往前拉,“再不走,就太晚了。”
支楚月像被他拎着,着實難受,騰出一隻手去抓林哲:“先放開我。我可以自己走。”
“不。”
林哲叛逆地回,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拉得她一個踉蹌,下一秒就被林哲的手臂緊緊圈住了脖子,她在天旋地轉大腦空白的瞬間來到了他懷裡,一擡頭就能碰到他不小心低頭望她的下巴。
太親暱了。
就好像被緊緊抱住了一般,支楚月侷促不安卻又貪婪地聞着他身上的暖人氣息,他暖烘烘得像個小太陽,再靠近一些,她都感覺要被溫暖烤融化了。
支楚月愣了愣,收回眼神,低下頭來,感受着自己擂鼓的心跳,這時候她不免開始擔心起來,怎麼自己的心跳聲那麼大,會不會被發現。
她不安地握住手輕輕覆上心臟上方,小心地祈禱着,然而旁邊的人只是不在意地開口:“走快點。”
“支楚月,你怎麼那麼慢?”
被林哲拘着的支楚月:“林哲,你看看,是我慢還是我們兩個慢?”
林哲視線往下移,後知後覺支楚月小小一個被他攬住,溫暖禁錮其中,緊密得連分毫暖都流不住,他這會才反應過來,像被燙到一般,指尖向上彎了彎,忽而又拘束地愣住。
就像攬住了燙手山芋。
偏偏燙得林哲也不敢鬆開手,反倒像坐實了心裡的某些羞恥不爲人知的想法。
支楚月愣了愣,鬆着語氣,笑着:“怎麼了?想耍賴?”
“林哲,是你故意抓住我,我倆才那麼慢的。”支楚月頓了頓,“所以,快放開我。”
支楚月乾巴巴地說着,甚至有些兇,林哲卻鬆了口氣,好自在一般鬆開手,兩人又拉開了些距離,只是彼此殘留的體溫還有些滯後,感覺方纔相貼的地方還粘着熱。
兩人來到網吧,輕車熟路地在老地方坐下,林哲瞧見支楚月熟練的模樣,撐着頭在旁邊看着,問出口:“支楚月,你明明自己都可以。”
“不可以。”支楚月一口否定,加重了語氣重複了一遍,“我不可以。”
他輕輕笑起來,口腔拉出的笑連着鼻息,撲出一陣又一陣濃重的氣息:“所以,你說要我幫你,我怎麼幫你?”
支楚月很俗氣,和很多電視劇或者小說裡的人一樣,說着有些肉麻,酥人心窩的話:“我需要你。”
她停下敲擊鍵盤的手,望過來,那麼認真,眼睛在昏暗的環境裡反而襯得更加澄明透亮了,林哲陷入她多是柔情的眼睛,直直髮愣,好半響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卻也是有些入了魔的樣子。
“需要我什麼?”
問出口又覺得無盡的懊惱纏繞着他,事實上支楚月就回答了他的問題,他卻又傻愣愣地非要追問一個確定明白通俗得所有人都一眼可以看懂的答案。
支楚月輕輕地笑起來,解釋道:“不是因爲我要你幫我我才需要你,而是我想我需要你,所以纔要你幫我。”
林哲一愣,忽然懂了。
反應過來,未免又覺得這句話太奇怪。
卻又思索不出來哪裡奇怪。
“林哲,如果我什麼都不要你幫我,你是不是又要生氣了?”支楚月轉過身來看着他,“你總說真是服了我,但是你又那一次是真的服了我,順了我的?”
支楚月笑起來,手輕輕地放在他的嘴巴上,堵住了他:“林哲,我纔要說,我真的服了你了。”
她這樣說着,笑起來,食指微微抖動,不一會便撤離,還了他自由,他又可以也本該暢所欲言,此時此刻卻望着她眼裡的神采,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再昏黑的環境也可以參進或是柔和或是耀眼的光,而此刻虛柔的白光打在支楚月半張臉上,她一動,澄亮的眼睛便被藏進光裡,可那雙笑顏傳遞的笑意卻也一層層像漣漪,散開以他們爲圓心的周圍。
一層層。
一層層地蕩進了某人的心裡。
支楚月的帖子在十一點之前發了出去,她如釋重負地癱在網吧的椅子上,一回頭就看見眼前的人也含着笑望着她。
帖子的內容很簡單,只是從支楚月的視角按照時間線完完整整地寫出了她和宋引然相識到最後被設計的全過程。
十月份初此認識宋引然,她心裡懷着戒備,完全不明白眼前的陌生人爲什麼可以做到毫無保留地向她吐露真心。
因爲害怕他,甚至摔壞了自己戴了好幾年的手鍊,她對宋引然印象更加不好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風聲傳出,多少人羨慕她又或是詆譭她,只是因爲一個謠言,一個宋引然要追她的謠言。
而宋引然在王鈺星生日會上爲她踢倒了幾名男生,似乎更坐實了這一個謠言。
直到後來的對支楚月的示好,不過是從開始就清清楚楚的算計,等着她心軟,等着她自己跳進他們爲她挖好的坑裡。
兩人所謂曖昧照片的爆出,不過也是想毀了她的名聲。
說她下流低賤,說她不懂自愛,傷風敗俗。
“自此,我已經陳述事情的所有經過,對宋引然,我的回答從來都是不。在廣播事件之後,我纔回憶起整件事情,都是對我明明白白的設計。雖然我不敢相信,但是事情竟然已經做出了,傷害也已經無法挽回,在這裡,我不會再追究任何人,只希望,在今年的最後一天,徹徹底底結束這件事情。
從今天開始,我將不會對這件事情作出任何迴應,也不會再關注這件事情的任何後續,更不會關注任何人因爲這件事造成的對我評價的偏失。
因爲我,一直會是我自己。”
支楚月最後把秦芯音和鍾可兒整理的音頻發了出去,整件事情就在她心裡徹底結束了。
也許又會掀起什麼風暴。
但是她已經不在乎了。
她已經力所能及地把所有證據清清楚楚擺在了人們面前,企圖用最通俗的語言讓所有人都明白事情的真相。
可能還有人罵她。
可她不知怎麼了,反而鬆了口氣,罵吧罵吧,以前的怯弱逃避現實的支楚月,確實可恨。
忽然,頭頂來了一片鬆軟,有一下沒一下地拍着她,像是在安撫受傷委屈的小孩,力道柔軟得不像話,支楚月微微擡起眼,落入她眼的就是林哲那副認真嚴肅的模樣。
光打在他的臉龐,便有了深淺不一的影子,光也變得柔和起來,他輕輕地說着:“一切都結束了。”
支楚月的耳朵眼睛都微微發癢:“嗯。”
明明才過了不到一個星期,卻像走了一個世紀那麼長。
在她最困苦的日子,有人袒露柔軟,讓她依靠,她眼睛唰地全紅了,在嘈雜昏暗的網吧裡哭了出來。
第五十五章
哭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人好像在最脆弱最不能忍受當前痛苦的時候就會哭。可支楚月想,自己什麼都熬過來了,有什麼好哭的。
帖子發出去之後,無論宋引然和王鈺星再怎麼設計她、污衊她,她都不會再在乎了,而她所有的證據也已經交出去,白紙黑字,講得清清楚楚,她纔是受害者。
此後,她是清白的,自由的。
有什麼好哭的。
可是對上林哲的眼睛,看着他在黑暗裡依舊水潤髮亮的眼睛,柔柔的暖和纏繞着她的心,有一下沒一下地侵入她心窩,那一瞬間,委屈全部爆發。
她哭了,一哭便停不住了。
林哲靠過來,輕輕給了她一個可以依靠的懷抱,他沒有再笑話她,怎麼哭得那麼難看,只將溫暖的氣息一叢一叢帶到她身邊,暖和地變成了炙熱地,她的臉燒起來,輕輕扯住林哲的衣袖。
她想說,我不哭了,一切都結束了。
可哭讓她話也講不出,只斷斷續續地,林哲笑起來,眼睛彎了彎:“支楚月,你是不是傻?”
“我不會笑話你,你要哭便好好哭,別三心二意的,最後什麼也沒幹成。”
支楚月險些破涕爲笑,一會哭又一會笑,人心上一秒還被痛苦委屈折磨,下一秒又只感受到了綿綿柔軟的溫暖。
她勉強直起身來,擦了擦眼淚:“我不哭了。我應該要笑,我應該要快樂。”
“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哪有那麼多規定,什麼時候應該笑,什麼時候應該哭。”林哲望着她,手伸過來,手心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團白白的紙巾,“擦擦?”
支楚月伸手接過來,卻在那一個瞬間,回憶起幾個月前狼狽不堪的自己,他也是像這樣,給自己遞過來。
生活就是數次動作的重複,重複吃飯、重複睡覺、重複學習、重複無聊而又平凡的日子,可這重複的動作,卻忽然讓支楚月的眼裡、心裡都亮起來。
是啊,又一次重複接過這個紙巾,可她不再只是那個會哭的小女孩,而她的日子好像從此迎來了熠熠生輝。
她緊緊握着這個紙巾,就像握住了未來閃閃發亮的日子,她吸了口氣,擡起頭把眼淚都逼回去了,又要問林哲:“林哲,你知道,我們認識了多久嗎?”
林哲總感覺這個問題似曾相識,前不久才問過,而他的答案是不記得了,而眼前的這個人太認真,眼睛微微垂下,天真可愛地望着他,眼尾明明還掛着紅,嘴角卻微微揚起。
他忽然覺得,這個問題不是什麼普通的問題,便變得燙手起來,不知道怎麼語氣也變得着急:“不記得了,但是……”
“沒關係。”支楚月搖了搖頭,未乾的眼淚掛在睫毛上閃閃亮亮的,眼睛水汪汪多是柔情,她在黑暗裡肆意地笑起來,“沒關係,今天我們重新認識一下吧。”
“今天開始,是全新的支楚月。”
以後我們的認識就從12月31日開始,特別得讓人永遠忘不掉。
林哲看着她的眸光閃亮,好似微光此時此刻落在她的身上,連空氣中揚起的灰塵也像是落下凡間給她作襯的星星,他一愣,隨即伸出手去:“嗯,那拜託舊舊的支楚月和全新的支楚月說一聲,我是林哲。”
支楚月看着他的手微微發愣,下一秒有着少年炙熱的手掌覆過來,緊緊握住了她,他的手很大,被她緊緊握住了還有餘,滾燙瞬間包裹住她。
她又要哭了,卻趕在之前,鄭重地點了點頭:“嗯。”
“不許哭了。”林哲晃了晃她的手,“支楚月,你喜不喜歡煙花?”
“嗯?”支楚月穩定了情緒,擡起眼來,溫吞遲鈍地回着,“喜歡。”
“給你放煙花要不要?”
林哲的眼睛亮亮的靠過來,他們的手掌還交疊着,相握着,卻默契地沒有動過一寸,此時氣息撲過來,支楚月整個人燒起來,高溫使人腦子都變得遲鈍,人也變得傻態起來。
“好…..好啊。”
說着,林哲站起來,鬆開手,一瞬間,手心鑽入寒冷的空氣,進入內裡的肌膚,支楚月被冷得一顫,卻見眼前人已經興致勃勃地奔到門口,站在明暗交界處,向她揮手。
“欸,支楚月,傻愣愣地幹啥呢?”
支楚月握緊手,回他:“來啦。”
再等等吧。
支楚月告訴自己,不急。
支楚月在零售店借了個電話打給支有云,說她和同學晚上一起去看煙花,晚點回家,支有云正和一羣好朋友熱熱鬧鬧地聚在一起跨年,大方地允許了。
“你爸爸怎麼說?”
“嗯,允許了。”支楚月有了挑逗他的心思,“知不知道,爲了和你看煙花,我冒了必死的決心。”
“這麼誇張?”林哲有些緊張了,“支楚月,你回家不會要捱揍吧?”
支楚月笑起來:“想什麼呢,騙你的。”
“我爸每年這個時候就會和他的好朋友一起出去聚會,一起跨年,我呢,因爲要上課,是不被允許和他一起去的。不過我很羨慕我爸,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裡,我孤零零的。”
林哲低下頭來,摸了摸她的頭:“嗯,但是以後不一樣了。”
他看過來,澄明的眼睛透着決心,多像在許一個不得了的承諾,支楚月迎上他的眼睛,無畏地應着:“嗯,那我們說好了。”
兩人到江邊時時,距離新年還有二十多分鐘,江邊來來往往的人很多,有些人就靠在一起說着笑話,沿岸的整條路都充滿了人的笑語,小商販就在江邊拉着移動商鋪,支起了牌子。
燈牌亮起來,熱氣炒起來,路邊飄着十里外都能聞到的香氣,支楚月的心情也好起來,和林哲肩並肩站在江邊,靠在欄杆上。
“真好。我是第一次見這麼熱鬧的晚上。”
“這有啥啊。每天晚上都這麼熱鬧,你知不知道?”
支楚月實誠地回:“不知道。”
頓了頓,補充道:“我的生活就是很枯燥的,一點樂趣都沒有。這是我第一次那麼晚來江邊,之前來的時候剛剛好日落,江邊只有幾個人經過,怎麼到了晚上那麼多人了?”
“好神奇。”
林哲笑了笑:“欸,支楚月,因爲今天跨年。比平常熱鬧不是很正常嗎?”
支楚月點了點頭:“嗯。正常。”
忽然有些感嘆,這一年就這樣過去了。
沒來由地回憶起先前和林哲在一起的一些畫面,有些無厘頭,忽然從衆多記憶中偏偏揪出了那一個畫面,昏黑環境下,林哲和一個女生對面而站。
想着想着她的眉頭不自覺地皺起來,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更別說控制這種失落情緒的涌來。
林哲側過頭來就是看見這樣的畫面,支楚月低垂着頭,陷在回憶裡,眼裡露出那種不太常見的不滿,他手肘碰了碰支楚月,不免笑起來:“支楚月,想什麼呢?這麼兇巴巴的。”
支楚月遲鈍地:“啊?什麼兇巴巴?”
“你,兇巴巴的,想什麼呢?不會還在想,我說的話是不是對的吧?”林哲靠過來。
措不及防對上支楚月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微微往上縮,露出那種清純的姿態出來,緩而輕地問:“林哲,那天那個女生是誰啊?”
這樣問,未免也太直接,也太理直氣壯,支楚月不免有些懊惱,急匆匆地補充:“啊,我只是忽然想起來有點好奇而已。”
林哲不懂她的彎彎繞繞:“哪個女生?”
支楚月難得露出急了的那一面,生氣烘在臉上,甚至有些靈動可愛:“就是那天我離家出走碰見的那個女生,人家說謝謝你要請你吃飯的女生!”
林哲反應過來,倒像是真的想起來這麼一個人:“噢,你說葉靜宜嗎?”
“說來也是,她也幫了你大忙了。”林哲一頓,“帖子是我請她幫忙刪的。”
支楚月像被人卡住了脖子,不可置信地望過去,不加修飾的疑問脫口而出:“爲什麼?”
爲什麼……爲什麼偏偏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