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裡有片刻的安靜。
林哲靜靜地擡起眼看許修睿,那眼神平靜又包容。
許修睿看過去,彷彿都能看到他眼睛裡倒映出自己的暴躁狂怒,一對上他的眼神,許修睿頓時靜了不少。
他斟酌用詞,忍無可忍地嘆了口氣:“爲什麼呢?爲什麼非得是她?”
“爲什麼不能是她?”林哲甚至沒有猶豫就開口反問他。
許修睿腦子裡閃過很多個有支楚月出鏡的畫面。
支楚月漂亮又冷靜,哪怕面對他的故意爲難,臉上也保持着淡淡的笑意。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確實無可挑剔,就連業務能力也不錯,並不是一隻漂亮的花瓶。
對啊,他爲什麼對支楚月存有那麼大的意見呢?
難道就因爲她六年前的背叛嗎?
可是被背叛了的人不是他,而是林哲。林哲都不介意了,他趕着湊什麼熱鬧?
林哲問:“我喜歡她,她也還喜歡我,我們爲什麼不能在一起?”
“你搞清楚了?六年前的事情,你放下了?”許修睿頓了頓,“算了,你自己不介意就好。”
林哲沉默半響,低着頭拿起筆在紙上畫着什麼,他語氣依舊平靜:“沒搞清楚,但是也不想搞清楚了。”
“我喜不喜歡她又不會因爲六年前的事情而有所改變,她不說,我就不會問。”林哲的手頓了頓,“再說,其實我也不是很介意六年前發生了的事情。”
“我介意的是她是不是因爲不喜歡我了才離開的而已。”
許修睿被他的愛意酸得骨頭都軟了:“受不了你,你愛怎麼怎麼的。”
“嗯。”林哲臉上揚起滿足的笑容,“晚上請你吃飯。”
“拉倒吧你,我要離你遠點,你現在和支楚月一夥的。”
許修睿頓了頓,警告道:“對了,你讓支楚月少纏着我媳婦兒,我媳婦都被她弄得頭大了。”
這事林哲不知道,他很自然地就問出口:“怎麼?”
腦海裡突然回想起支楚月的話,不由得爲她反駁:“她不會無緣無故找靜宜的,可能是因爲在忙案子吧。”
“靠。不就是江月月那個案子嗎?人證物證俱全,都說是江月月故意殺人,支楚月還是接了她的委託,可能這個案件就是很難啃下來吧,不然也不會找到我媳婦了。”
“靜宜是不是知道什麼?”
“知道什麼啊,她們就是初中同學,我媳婦和她以前是朋友吧,後來不都絕交了?高中之後都沒聯繫過了。”
林哲頓了頓,有一種飄渺的東西懸浮心上,他緊緊抓住那個奇怪的點。
他問:“所以,她們爲什麼絕交?”
許修睿一頓:“這我也不知道,我媳婦也沒和我說啊,再說了那麼多年了,誰還記得初中那些事啊。”
“查一下吧。”林哲握着筆的手用力,不小心在白紙上暈出一個黑點。
支楚月忙着開庭的事情,其實她心裡挺沒底氣的,手頭握有的證據太少,讓她焦慮起來。
但是她知道,焦慮也沒用,其實最主要的還是想要改變江月月對這整件事的態度。
她又嘆了口氣,一轉眼看見林哲正垂着眼專心致志地看着手裡的文件。
明明他還抱着自己,怎麼看文件也可以看得那麼認真?
這份毅力是支楚月沒有的,她乖乖坐在林哲腿上一會就憋不住了。
“林哲,要不然你還是放開我吧。”
林哲一擡眼就看見支楚月眨着一雙眼睛,眼底紅紅地看着他。
“怎麼?”
林哲太瞭解支楚月了,她這麼說絕對不是要讓他真的放開的意思。
果然下一秒人就湊上來,支楚月把資料丟在一邊,雙手托起他的臉:“我心猿意馬了。”
“你抱着我,我看不了資料了。”
林哲頭也不擡:“那你下去。”
“啊?”支楚月悶悶地抱着他的脖子,“不太好吧,我好像下不去了。”
林哲明知故問:“怎麼下不去了?”
支楚月心虛地擡眼看了他一眼:“腿麻了。”
林哲放下文件,手拍了拍她的腰:“起來。我幫你揉揉。”
“不!”支楚月的腿麻來得快走得也快,“現在不麻了。”
要腿麻也是林哲腿麻,支楚月總是這樣,睜着眼睛說瞎話,偏偏在林哲面前臉皮厚得很。
林哲帶着笑,柔和的光落在臉上,整個人暖洋洋的:“真受不了你,支楚月。”
“我後天要開庭了,我好擔心啊。”
支楚月從來沒有和其他人說過自己的顧慮,以前在N大畢業後進了律所也是一樣,所有顧慮痛苦都被她自我消化。
告訴支有云是不可能的,她不想支有云擔心。
講給朋友?她那個時候好像連交心的朋友都沒有。
而且沒有人會願意在累死累活的時候聽你怯懦無用的抱怨。
可是林哲不會,她就是情不自禁地全都說不出來了,好像也忘了擔心他會不會喜歡聽。
林哲摸着她鬢邊的碎髮,柔聲問道:“嗯,擔心什麼?”
“我會輸吧。”支楚月抱着他看向前方,“我怕我輸。”
“沒有人可以一直贏的。”林哲頓了頓,“所以沒什麼可怕的。”
“但我還是不想輸。”
“因爲我輸了,也許就是一個人的人生走向完全不同的開始。”
林哲沒說話,只是抱着她,寬大的手指輕輕地拍着她的背。
過了很久,他啓脣問道:“你怎麼知道是不是那個人罪有應得呢?”
“支楚月,你的職責是盡力爲他們辯護,卻不是必須讓他們擁有一個更好的結局。”
支楚月悶着聲:“對啊,總有問我,爲什麼爲被告人辯護,但是他們也是人啊,也有權利。我不管他們是不是真的犯罪,但是我還是想要努力減輕他們的懲罰。”
“嗯,做得好。”林哲拍了拍她後腦勺,“那就更沒有什麼好怕的。”
支楚月不懂:“爲什麼?”
“因爲你心裡已經有答案了。”林哲笑起來,“你知道會輸,但不會放棄,對嗎?”
支楚月頓了頓,水汽在眼睛裡氤氳,半響,她重重地點了點頭:“對。我不會放棄的。”
“我要加油!就算我知道我要輸了,我也不要放棄。”
林哲擡起她的下巴,輕輕地在她嘴脣親了親,很快便鬆開她。
支楚月眼尾處瞬間紅了,她羞答答地看過來:“你會來看嗎?”
“不會。”
“我在法院外面等你。”
林哲落下一個溫熱的吻在支楚月的額頭上:“我怕我忍不住,在法庭有失公正。”
支楚月懵了,他這話講得太含蓄又太熱烈。
支楚月問:“什麼啊?”
林哲坦然承認:“因爲我偏心。我等不到判決,就會在心裡判定你的勝訴。”
支楚月不負林哲所望地臉紅了,熟得像蒸透了的蝦。
她站起來,拿起文件同手同腳地走出門去:“我走了。這兩天我們都不要見面了。”
“我怕我也忍不了。”
開庭那天很快到了,支楚月又一次見到了江月月,以及死者家屬。
支楚月直直地看着江月月,對方眼裡依舊一潭死水,眼神空洞洞地和支楚月對視上。
支楚月一頓,熟悉的無力感又涌上心頭。
她想在江月月的眼神又或是臉上的神態獲得某些求生的信息,可是什麼都沒有。
江月月是空的。
裡面的芯早就被挖空了。
僅憑支楚月無關緊要的安慰與勸阻是無法填補那種空洞的。
哪怕她怎麼努力,在法庭上還是被對方事實清楚、證據充分打得落花流水。
最後判決,十年有期徒刑。
結束了。
支楚月硬撐的外表有些了些撕裂,她擡眼看過去,法庭中央的江月月正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支楚月有過怨氣,有過不解,但是這一刻卻滿滿是無力愧疚不甘。
眼裡水霧橫生,她咬着嘴脣,微微睜大眼,不想讓眼淚落下來。
這一切都落在了江月月的眼裡。
支楚月從來沒有在江月月面前露出那樣敏感脆弱的神情,她的眼睛紅了,卻在拼命壓抑着情緒。
江月月覺得支楚月很像一隻拼命的蟬蛹。
拼命掙扎,卻又蘊含着破蛹而生的美麗。
那一瞬間,有什麼東西在江月月漆黑的心裡劈裂了一條縫隙,暖和得虛如幻影的光灑進來。
江月月嘴脣閉合幾次,忽然在爆出一聲帶着孤注一擲勇氣的呼喊:“我要上訴!”
支楚月倏地擡起眼望過去,那一瞬間她彷彿看見了一個全新的江月月——勇敢地溢滿求生欲,屹立在獨孤中。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不明白短短几秒的對視爲什麼會使得江月月改變了。
可是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江月月身上迸發出的生氣。
可是很快,江月月低下頭去,發出幾聲嗚呼,她跌坐在椅子上。
支楚月頭一次看見她哭得那麼厲害,每一次去看守所看她,她都是神色淡漠的,從沒有過什麼情緒波動。
江月月很快被壓下去了,庭審結束了。
支楚月收好資料走出法庭,身後的人步履不停,步伐隨着她的動作調整大小。
在支楚月停下的瞬間,身後的人瘋了似的衝上來,從背後重重地用力推了支楚月一把。
是她疏忽了。
支楚月本意只是想看看身後是誰,卻忘記了哪怕在法院也是不安全的。
而當事人,就是最大的隱形炸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