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青艾照例進了帥帳,手裡拎着一個杉木食盒,宿風正裹了狐裘,靠坐在火爐旁的躺椅上,臉色煞白,只是顴骨處有些發紅,青艾走過去打開食盒,端出一碗枸杞粥來,放在宿風手邊小几上笑道:“大將軍,這是剛煮好的枸杞粥,溫補的,趁熱喝吧。”
宿風擡眸瞧她一眼,皺眉說道:“這不是你該做的事。”
青艾心裡說狗咬呂洞賓,臉上依然笑着:“祁連山一帶盛產枸杞,醫營中別的藥不夠,枸杞卻多得都快發黴了,在下這是舉手之勞,以後在下每次來之前,都給大將軍煮一碗。”
宿風微閉了雙眼:“太酸,不喝,今日很累,青艾休要囉嗦。”
青艾放低了聲音:“知道大將軍怕苦喜甜,放了糖霜,要不要嚐嚐?穆醫官平日愛嚼糖霜,在下偷來的,知道了肯定得捱罵。”
宿風也不睜眼,只懶懶問道:“青艾怎麼知道我喜甜?”
青艾笑道:“怕苦的人不都喜甜嗎?”
宿風舒展了眉頭,身子坐直了些,睜眼瞧着她,青艾鼓勵膽小的孩子一般:“先嚐一口,就一口。”
宿風拿過湯匙,只舀了一點,飛快沾一下脣,又將湯匙扔回碗中。
青艾嘆口氣,無奈來到書案後埋頭磨墨,寫好軍報遞給宿風,再一看,几案上的碗不知何時空了,青艾一笑,宿風頭也不擡道:“晚飯時再煮一碗。”
青艾趁機道:“有一個交換條件。”
宿風擡頭瞧着她:“你敢跟我談條件?”
青艾陪笑道:“就是大將軍扔了的蛇膽,醫營中需要,給了在下可好?”
宿風將軍報遞給她,說了聲行,青艾追問道:“是說軍報行呢?還是蛇膽?”
宿風皺了眉頭,青艾陪笑道:“知道了,是兩個都行。”
宿風再不理她,青艾涮了毛筆又去倒水,嘟囔道:“身子弱,嘴又刁,還愛吃甜的,愛吃甜的花心,這麼多臭毛病。”
宿風聽見展眉一笑。
青艾從帥帳出來回到醫營,月牙兒來了,青艾說起川貝母之事,月牙兒豪爽一拍胸脯:“我讓幫中兄弟一路乞討到茂州拿去。”
青艾忙說不用,月牙兒不再提起此事,嘀嘀咕咕與她說些別的,懇求青艾讓她住一晚,要與青艾抵足而眠。
青艾因與月牙兒說話,就忘了爲宿風煮枸杞粥一事,待想起來早過了晚飯時辰,急急忙忙來到帥帳外,悄悄問安伯大將軍可用過飯,安伯搖頭指指裡面,說睡着了,青艾躡手躡腳進去,宿風正窩在躺椅中發呆,頭髮鬆散着,隨意披了外袍,衣襟半掩,露着一片雪白的胸膛,青艾瞧過去就覺恍惚,似乎回到那時看他洗澡的時光,兩眼不由順着衣襟往下看,似乎哪裡不對,正迷惑着,鼻間聞到一股焦糊的味道。
她看過去,原來宿風的外袍衣袖被爐火炙烤着,已經起了火苗,青艾一聲驚叫,衝過去一把拎起袖子就往外扯,刺啦一聲衣帶崩斷,青艾將外袍扔在地上,兩腳用力跺着,直到火苗熄滅才鬆一口氣,回頭再瞧宿風,正一臉古怪看着她,青艾往下一瞧,宿風只穿了裡褲沒穿裡衣,上身赤/裸着,青艾眼前一片白雪,綴了兩點紅梅,背過臉用力咬一下舌頭,若無其事又將外袍給他披了回去,拍了幾下剛剛踩過的那隻袖子,陪笑說道:“沒怎麼髒,就是有些糊了。”
宿風將衣帶繫緊,沒有理她,青艾又陪笑道:“大將軍,那個,今日貪看醫書誤了時辰,沒有煮枸杞粥,聽安伯說大將軍還沒有用晚飯,要不在下這會兒去煮一碗,大將軍當夜宵?”
宿風說聲不用,青艾陪笑道:“那在下告退了。”
宿風說聲等等,青艾垂手站着,他卻半天不說話,青艾腿都站麻了,突然聽他開口說道:“與楊監軍今次一別,不知何日再見,我恨不能替他捱打,卻連當面給他磕幾個響頭,也成了奢望……”
宿風說着話,猛然嗆咳起來,捂了嘴彎了腰額角青筋都鼓了出來,青艾瞧他辛苦,不忍旁觀,跑過去撫着他後背爲他順氣,好半天宿風咳嗽平息直起身子,喘息着問道:“這也是郎中的手法?”
青艾忙停住手,卻忘了拿下來,壯着膽子道:“沒錯,穆醫官教的。”
宿風身子往後一靠,將青艾的手壓在椅背上,青艾用了用力抽不出來,又一用力宿風靠得更緊了些,青艾只得道:“大將軍,在下的手。”
宿風這才挪了挪身子,青艾隔窗瞧見外面已是漆黑一團,忙說道:“在下該告退了。”
宿風點點頭又說聲回來,瞧着青艾道:“可知道今夜口令嗎?”
青艾茫然瞧着他:“什麼口令?”
宿風一笑:“青艾博古通今,可知雞肋典故?”
青艾嘀咕道:“什麼博古通今,大將軍又嘲笑在下。”
宿風道:“曹操以‘雞肋’爲夜間口令,主簿楊修揣摩其心意,雞肋雞肋,棄之可惜,食之無味。今丞相進不能勝,恐人恥笑,明日必令退兵。被曹操以蠱惑軍心之名殺之……”
青艾明白過來,笑說道:“在下夜間從不出醫營,不知有口令一事。”
宿風笑笑:“巡營的士兵若遇見你,你對不出口令,會被當做敵軍奸細誅殺。”
青艾惶惶然:“這麼嚴重啊,那,大將軍,口令是什麼?”
宿風搖頭:“都是白先生定,我夜裡若不出帥帳,就不會問。”
青艾擡腳往外:“這就問白先生去。”
宿風搖搖頭:“青艾有時候挺聰明的,你不知口令,怎麼去找白先生?”
青艾喊一聲安伯,宿風笑道:“捉蛇去了。”
青艾跺跺腳,宿風指指對面:“既走不了,就坐着說話吧。”
青艾站得兩腿痠疼,也不再客氣,坐到書案後發呆,宿風也不說話,闊大的帥帳中一時靜默。
靜默中青艾先開了口:“大將軍的病情,楊監軍已告知穆醫官,穆醫官索經尋典,終覓得良藥。”
宿風坐直身子問道:“什麼藥?”
他的聲音因急切而有些發緊,雙眸燃起奕奕的亮光,青艾轉身瞧着他,:“是川貝母。”
“貝母嗎?”宿風又靠坐回去,閉了雙眼道:“吃過幾大車了。”
“穆醫官說,貝母分浙貝母川貝母土貝母去,其中內傷久咳以川貝母爲宜。”青艾瞧着他道。
宿風懶懶說道:“都是貝母,能有多大區別?”
“大將軍別灰心,我們不妨試試。”青艾勸慰道:“茂州多產川貝母,楊監軍爲了大將軍,回京前特意繞道去探望兒子,就是爲了給大將軍尋藥。”
宿風雙手捂在臉上猛搓了幾下,悶聲說道:“皆是受我連累。”
青艾不知他與楊監軍有怎樣的淵源,只知提起楊監軍,又觸動他心中情懷,也不知該說什麼,一時間,二人又陷入沉默。
牆邊的青銅連枝燈燈光漸暗,青艾起身去添燈油,宿風豎起手臂說不用,青艾復坐下來。又過一會兒燈光全熄,只餘爐火微微跳躍,好半天宿風開口說道:“當年我熱血冒進,連累許多人……”
話未說完,宿風又劇烈咳嗽起來,直咳得彎下腰去,青艾跑過去撫着他後背,待他平息些,青艾跪坐在他對面,誠懇說道“在下認爲,任何事,只要有一分希望,就要盡百分努力。”
青艾心想,爲了安慰你,我可將我的人生信條都說出來了,你若還想不開,那就沒轍了。
宿風在黑暗中沉默着,很久開口說道:“青艾有沒有做過後悔的事?”
青艾笑笑:“自然是有,有很多,不過仔細回想,許多事若再來一次,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因爲性情使然。除非,除非能帶着記憶重頭活過……”
宿風嗯了一聲再不說話,又過了很久,青艾藉着爐火的微光瞧着他,閉了雙眼靠在躺椅中,已經睡得熟了,青艾來到火爐邊添幾塊木炭,又瞧宿風衣着單薄,拿起椅背上搭着的狐裘,爲他蓋在身上,瞧着他睡夢中依然眉頭微皺,伸手探上他的額頭,觸手處有些微溫,已不似白日那樣冰冷。
青艾一笑,到角落裡拿一塊卷着的毛氈,鋪在離火爐不遠處躺了下來,不多時睡着了。
似乎剛一閤眼,外面已吹響起牀的軍號,青艾揉着眼睛醒來,宿風已騰身而起,喊着安伯更衣,安伯答應着進來,瞧見青艾就是一愣,青艾一骨碌爬起來,硬着頭皮喊一聲,安伯早。
宿風聽到她說話回過頭來,瞧她一眼道:“這會兒解禁了,回去吧。”
青艾答應着,飛快將毛氈捲起豎在牆角,逃一般跑了。
從帥帳出來,因跑得飛快,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青艾忙頓住腳步彎腰致歉,被她撞到的人沒吱聲兒,青艾擡頭一瞧,原來是白先生,白先生古怪瞧着她,又瞧向帥帳,青艾忙打招呼,先生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