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士兵將她帶到一處營帳前,喝聲進去,青艾乖乖進去了,當時聽到俞噲說白先生,她就長吁一口氣,那位溫潤靜雅的白先生,她記得俞噲和鄒仝攛掇他去找營妓,他從來不去,如此潔身自好的人,定不會爲難自己,他又被大將軍奉爲上賓,只要跟他一說,定能脫險。
青艾自信滿滿進去,門哐噹一聲從外面關上了,然後是落鎖的聲音,青艾喚一聲白先生,無人答應,原來人不在屋中,青艾站在屋子當中不由驚歎,四壁的書架直通屋頂,各種書籍整齊排列,書架前放着□□,窗下放着一張闊大的書案,擺着文房四寶,青艾突生好奇,白先生這樣淵博的人,不知筆體如何,她走過去,書案上正好有一幅未寫完的字,青艾一看直了眼睛,竟然是狂放不羈的草書,不由自言自語道:“這比張癲素狂還要癲狂,果然人不可貌相,看起來是溫和的書生,骨子裡這樣狂放,這樣的人應該難耐約束,怎麼就肯屈就宿風之下?”
再環顧四壁的書,這屋中除了書未見其它,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來,乾淨整潔,每頁紙都寫了細細的批註,放回去登上□□,書架最高處竟也是纖塵不染,又抽一本出來,翻開來依然如是,青艾驚歎道:“此人之愛書,堪比林逋之梅妻鶴子。”
就聽身後有人問道:“梅妻鶴子一說從何而來?在下願聞其詳?”
青艾心中一慌,這兒歷史上可能沒有林逋這個人,自己不該妄言,手一抖書掉在地上,慌忙從□□上爬下去撿,撿起來一擡頭,白先生正看着她,一雙明亮的眼睛裡滿是探究。
青艾忙站直身子,福身說道:“小女子無禮了。”
白先生走到書案後的屏風前輕輕一推,將屏風摺疊起來,後面是一張矮几,桌子底下是一張寬大精美的羊毛地毯,白先生說聲姑娘請,青艾站着不動,白先生一揖道:“願請教姑娘梅妻鶴子一說,請姑娘坐着,我們清談。”
青艾忙福身下去:“梅妻鶴子只是一個故事,以後再說不遲,小女子名叫青艾,本是一名宮女,在寧壽宮伺候貴太妃,兩個月前,安王尉遲謙說無法與大將軍互通書信,特派小女子前來送些消息。另外三位姑娘和小女子一同前來,一位被俞將軍帶去,兩位送去給鄒將軍,還請白先生救命。”
白先生瞧着她,過一會兒施施然走到門口,衝門外囑咐幾句,回頭又做個請的姿勢,自己先行跪坐在矮几一側,看着青艾道:“姑娘的消息,對大將軍來說也許不那麼重要,我已吩咐下去,另外三位姑娘無虞,青艾姑娘,請坐,說好了,自會放你們去。”
青艾只得學着他的姿勢跪坐於另一側,耐下性子說道:“就是有一位名士叫做林逋,隱居於杭州孤山,常年足不出戶,植梅放鶴終生不娶,世人稱其梅妻鶴子。”
白先生笑笑:“既說是梅妻鶴子,必定摯愛,可還有旁的說法?”
青艾想了想,斟酌說道:“愛鶴之說,是因林逋結廬孤山以後,常駕小舟遍遊西湖旁寺廟,與高僧詩友相往還,每逢客至,叫門童子縱鶴放飛,林逋見鶴必棹舟歸來。愛梅源於他有許多詠梅的詩作,其中一首是這樣:
衆芳搖落獨暄妍,佔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白先生擊掌笑道:“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妙啊,太妙了,將梅花的清影神韻寫絕了。以後白某人再不敢詠梅。”
說着話跑到書案旁筆走龍蛇,寫完了吹一吹遞到青艾面前,青艾瞧着不由點頭,此次不若剛剛看到的那般狂草,收斂許多也雋永許多,似乎字裡行間都染了梅之高潔,她正欣賞的時候,白先生拿了毛筆過來笑道:“還請姑娘寫下作者姓名。”
青艾認真寫下“林逋”二字,白先生說聲字還不錯,興致滿滿瞧着她道:“還想問一句,張癲素狂是怎麼回事?”
青艾只得說道:“又稱癲張醉素,就是說的張旭與懷素和尚,兩個人的草書出神入化,無人能出其右。不過,我看白先生的,似乎還要好些。”
白先生瞧着她,目光灼灼:“你到底是什麼人?打哪兒來?”
青艾頭皮有些發緊,知道自己說太多了,思忖一會兒,瞧着白先生道:“先生自認博古通今,小女子今日所說,先生聞所未聞,是以覺得小女子來歷不明?”
白先生點頭說不錯,青艾又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先生雖才識淵博,也不能盡知天下事,就說這雍朝以西是衛國,衛國最西乃是雪山,以東是大海,大海再往東呢?人們以爲雪山和大海就是大地的盡頭,我看未必,若翻過雪山渡過大海,是不是有其他的國度,也未可知。”
白先生瞧着她,突然起身一揖說道:“霽巖今日受教了,這就帶姑娘前去面見大將軍。”
青艾心中也十分慚愧,自己仗着來自未來,說兩個歷史故事,就引得這學富五車的白先生大驚小怪,彷彿自己是個高人,忙起身給白先生回禮,跟在白先生身後,心中說道,我是爲了好好活下去,不得已忽悠了白先生,十分對不住。
穿過兩排營房,闊大的帥帳在望,青艾心中怦怦跳了起來,從以前朝夕相處觀察來看,宿風並不是一個好相與的人,自己說的他可能信?或者自己說過了,他知道了想要的消息,會不會殺人滅口?青艾琢磨着跟在白先生身後,穿過高大的門扉,有人喊一聲青艾姐姐,青艾望過去,月牙兒臘梅秋果都瑟瑟站着,鄒仝喝一聲休要喧譁,三人噤聲瞧着青艾,青艾直直朝書案望了過去,宿風手中把玩着一柄鐵如意,和煦說道:“正等着白先生。”
俞噲在旁大聲道:“白先生來得這樣慢,莫非這次看上了這個小妞兒?”
白先生笑笑不說話,宿風瞧一眼青艾道:“怎麼可能?”
俞噲道:“白先生不近女色,挑了一個最難看的給他,好看的給了他浪費。”
青艾在心中翻個白眼,鄒仝在旁道:“那我呢?爲何要給兩個?是不是你挑了最好看的,覺得過意不去,給我兩個算做補償?”
俞噲哼了一聲:“是又怎樣?誰讓你下手慢。”
鄒仝欲要回嘴,宿風擺擺手道:“先說正事,白先生怎麼看?”
白先生笑道:“既然她們衆口一詞,我們正好也缺乏消息,就聽聽,聽完再殺不遲。”
臘梅和秋果一聽哭了起來,月牙兒雖沒哭,小臉也變得煞白,宿風皺眉道:“鄒仝將她們三個送出去,交給楊監軍看着,俞噲擅自將女子帶入軍營,領五十軍棍。”
俞噲瞪圓了雙眼,宿風指指他:“我原話是怎樣說的,鄒仝說給他聽,若還不服,再來見我。”
二人押着月牙兒她們走了,宿風瞧着青艾笑笑:“說謊不易,一句謊話得拿十句百句來遮掩,說得多了自然就露陷了,是以,你還是說實話。”
青艾跟着白先生前來的路上也想好了,不如實話實說,當下說道:“有三條消息,其一,褚相之女褚文鴛進宮封麗妃居重華宮,聖眷正隆。”
宿風脣角一翹:“麗妃?重華宮?以色事人終不長久。”
他的話在青艾聽來分明是吃不着葡萄說葡萄酸,也不敢多瞧他的神情,又說道:“凡是到渭城軍營的書信,都需皇上過目後才能放行,是以安王不敢與大將軍通信。”
宿風手中鐵如意在掌心敲了幾下:“這個想得到,還有呢?你最好能說出些本大將軍感興趣的消息,才能換你的小命。”
青艾心想,褚文鴛的事不就是你最感興趣的嗎?我挑在頭一個就說了,還要怎樣?她吸一口氣說道:“兩個多月前,皇上挖通了大明殿到寧壽宮的地道,強佔了貴太妃。”
宿風站了起來瞧着她道:“貴太妃?可是先皇的梅貴妃?安王的生母?”
青艾點點頭,宿風哈哈大笑起來,白先生也笑,青艾翻個白眼,這些臭男人,聽到男女之間的八卦就興奮成這樣,果真是這渭城過於太平,他們每日太閒,都吃飽了撐的。
宿風笑了一陣,輕咳幾聲停了下來,笑對白先生道:“天作孽猶可爲,自作孽不可活。白先生,我們得來全不費功夫啊。”
白先生起身一揖道:“賀喜大將軍。”
青艾瞧着他們神色,心想這其中大概有什麼玄機,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靜靜瞧着宿風道:“求大將軍言出必行,允許我們離開這渭城。”
宿風這纔想起她來,坐回書案後,鐵如意輕輕敲擊在掌心,擡眼瞧着她,目光銳利,青艾低頭避開他的目光,就聽宿風問道:“你在宮中是何身份?”
青艾忙道:“在寧壽宮伺候貴太妃用膳。”
宿風點點頭:“那麼,安王待你如何?”
青艾一想,他與安王是好友,若說安王看重自己,說不定纔有生路,當下細聲細氣作害羞狀說道:“安王待小女子很好,曾經和貴太妃說,要討小女子進安王府。”
宿風又哈哈大笑起來,彷彿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一邊笑一邊說道:“安王這眼光倒是奇特。”
青艾暗中咬牙不已,宿風笑了好半天才停下來,噙着笑意對白先生道,“今日可是太有趣了,本大將軍好幾個月沒這麼開心過。”說着話看向青艾,“既如此,兩邊都不能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