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枕樑低頭看着那根純金雕刻的大拇指。
那年冬天他餓極了,看見別人哄搶掉在地上的幾棵稻穀,也很想去搶了來煮米湯喝,卻又因爲嫌棄不體面而猶豫不前,直到他想起可以拿月娘當藉口。
他就那麼不體面了一次。
偏偏就這一次,他被官兵殘忍地剁掉了手指頭。
他流了很多血和淚,虛弱地躺在漏風漏雨的屋子裡,徹夜輾轉難眠,怨恨人世間的官宦權貴和有錢人家那麼多,爲什麼他不能是其中一個。
他決心通過科舉改變命運,卻發現自己吃不了讀書的苦。
於是他開始跟人學做生意,卻又發現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才短短半年光景他就賠盡了本錢。
他苦思冥想,也找不到成爲人上人的辦法。
後來他聽人說,其實每個人祖上都很顯赫,起碼出過好幾個名人。
他想着也許他也有幾個富貴親戚,便費盡心思找來族譜,翻來覆去地觀摩研究。
結果他沒找到什麼有錢有勢可以投靠的親戚,反倒根據姓氏,推斷自己的祖上一定是前朝皇族的一支血脈。
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南唐皇族謀朝篡位,那麼現在依舊是顧宋王朝,而他顧枕樑本該是皇親國戚!
不,他應該是皇太子和天子纔對!
在他走街串巷叫賣豆腐的年月裡,在夜半早起研磨豆腐的辛勞裡,在無數個飢寒交迫受盡冷眼的日夜裡,他低頭看着殘缺的手掌,不止一次地想,他顧枕樑應該是皇帝的。
他應該是高高在上,富貴顯赫的皇帝……
他的髮妻不應當是月娘這種小門小戶的窮家女兒,而是宰輔千金名門貴女。
念頭深根發芽,從此難以拔除。
爲了過一把當皇帝的癮,他開始用瓜子花生收買街頭的小乞丐,讓他們跪拜他,讓他們稱呼他皇帝陛下。
可是,離開了那羣小乞丐,他依舊是貧寒落魄遭人嫌棄的賣豆腐的小販。
絕望之際,他開始將期望寄託在神明身上。
他用甜言蜜語哄騙月娘,拿走了她的全部嫁妝,又把賺到的所有錢財都供奉給神明和廟祝,求他們保佑他將來一定能當上皇帝。
他四處求神問佛,卻都無果。
直到最後,遇見了破廟裡那個走街串巷的賣貨郎。
他費盡心機,付出那般大的代價纔得到皇位。
他絕不要拱手送人!
勤政殿。
顧枕樑摸了摸帝冕,眼神陡然變得凌厲陰鷙。
“去你的!”他一腳踹開月娘,“當年要不是朕餓得慌,又嫌搶東西不體面,纔不會借你的名頭去搶那幾棵破稻穀,白白丟了一根大拇指!你也一樣,要不是朕當年有的選,你以爲朕會選你?!都怪你孃家沒用,沒法兒幫扶朕,否則朕何至於窮困潦倒!”
蕭寶鏡驚呆了。
這個男人的臉皮簡直厚到堪比城牆!
她連忙上前扶住月娘:“疼不疼?”
月娘的臉色越發蒼白憔悴,怔怔仰頭凝視穿着龍袍的這個男人,彷彿直到今天才真正認識他。
顧枕樑摟着玉璽,衝商病酒高聲喊道:“既然是交易,那你就應該替朕守住皇位!朕現在命令你,立刻驅逐所有敵軍,立刻讓朕的皇宮恢復原樣!”
商病酒揣着手站在那裡,一雙狐狸眼似笑非笑:“交易一旦完成,概不提供售後。”
顧枕樑大怒:“你——”
“夠了!”
陸予安終於理清楚了顧宋王朝的來龍去脈。
他鄭重地注視顧枕樑,冷冷道:“我奉新帝之命,今日取你性命。你對待發妻涼薄至此,死了倒也不冤。”
說罷,便朝顧枕樑拈弓搭箭。
箭頭閃爍着寒芒。
顧枕樑臉色煞白,恐懼於瘋癲之中蔓延,幾乎要徹底淹沒他。
他緩緩退後兩步,突然一把揪住月娘的肩膀:“月娘,你我乃是結髮夫妻,不如你替朕去死吧!等你死了,朕一定爲你挑選一個絕佳的諡號,再讓朕和雲貴妃未來的兒子,跪在你的墳前喚你母后!如此你也算是有兒子的人了,將來不至於斷子絕孫,在地底下遭人欺負!”
蕭寶鏡再次驚呆了。
見過畫大餅的,沒見過把大餅畫到人死後的!
她緊張地望向月娘,生怕她到這種時候了都還看不清顧枕樑的人品。
月娘與顧枕樑四目相對。
良久,她緩緩搖頭:“不……”
她發音微弱沙啞,帶着隱忍的哽咽。
卻是她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如此鄭重的對顧枕樑說不。
顧枕樑愣住。
月娘漸漸紅了眼眶,近乎一字一頓:“我要,與你,和離!”
管他什麼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管他什麼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如果這場婚姻從最開始就是一場權衡利弊的騙局,她寧願不要!
顧枕樑的臉色漸漸轉爲鐵青。
他摟着玉璽和天子劍的手愈發用力收緊,整個人像是一張繃緊的弓弦,不可思議道:“你這種身份的女人,怎配與朕說和離二字?!”
月娘的眼眶盛滿了淚,不顧一切鄭重其聲地強調:“我要與你和離!”
兩行淚水順着她的臉頰滾落,彷彿終於意識到這段感情的不值得。
顧枕樑注意到的卻只是她老去的面龐和斑白的頭髮。
親眼見證壽數被剝奪,他感到了濃烈的恐懼。
他不願月娘老去的事,再度發生在自己身上。
他如同孩子般尖叫:“朕不與你和離!”
他是皇帝啊!
還沒享受到幾年富貴日子,怎麼能就此老去呢?!
夫債妻償。
月娘就該替他還債!
“無恥之徒!”
陸予安再也看不過眼。
他鬆開弓弦,羽箭直奔顧枕樑呼嘯而去!
鋒利的箭頭刺破了顧枕樑的胸口。
他視若珍寶的玉璽和天子劍並不能爲他抵禦這一支羽箭。
血液順着傷口涌出,逐漸染紅了那身明黃色龍袍。
顧枕樑跪倒在地,不敢置信地低頭望向胸口。
商病酒笑眯眯地歪頭:“小公主,他快要死啦。”
蕭寶鏡一手摟住月娘,一手朝商病酒圈起自己的左眼:“我看見啦!”
商病酒笑意更深,提醒她道:“小公主似乎忘了一件事。”
蕭寶鏡怔了怔。
餘光掃到月娘遍佈細紋的面龐,她立刻反應過來:“和離!”
只有趁着顧枕樑還活着的時候與他和離,纔有機會把他偷走的壽數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