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盡的黑暗中, 童焱只是感到沉重，她想要活動一下四肢，可是卻一絲一毫也無法動彈。
怎麼回事？童焱用了用力, 終於睜開了眼睛, 看到的場景卻讓她大吃一驚。就見自己雙手被縛在背後, 前呼後擁地被一羣人圍在中間逼着前進。這些人各個沉默不語, 只是如同機械般地走在一條陰溼的地道中, 而周圍那隔一段距離就出現一個的火把和那熟悉的結構，都讓童焱想起來——這不是在長春宮曾見過的地宮通道嗎？
這……這是怎麼回事？她不是在參加雷桓的喪禮嗎？怎麼一睜眼就換了個場景？
一連串的疑問接踵而來，身體的感覺也隨着用腦而漸漸恢復, 童焱想轉動脖子觀察四周，忽然一個冰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不用走得那麼快, 你想要早死早超生, 我可還需要你來釣那個神仙。”那冰冷的聲音幽幽地說道, 然而令童焱震驚的不是這聲音的主人正是她見一次倒黴一次的鬱元機，而是……她居然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在說話。
是的, 她聽見自己在說話！準確地說，是她的心理根本沒想開口，而生理上的那個嘴巴卻在發出聲音。
“天君大人才不會來找我，你們就算殺了我，也得不到返魂香。”
喂喂！什麼不會來找我？什麼叫就算殺了我？這喪氣的話聽得童焱火大, 可她根本控制不住那張嘴的滔滔不絕。這種詭異的感覺就像……就像借屍還魂！對！她就彷彿是上自己身體的靈魂, 可這皮囊卻不聽靈魂的使喚。
“不會來找你嗎？”鬱元機冷笑了一聲, 隊伍同時停了下來, 童焱就看見他轉到了自己的面前, 以一種素來惡劣，卻讓她覺得陌生的憐憫表情看着她, “那樣的確是明智之舉，只是姜姑娘你不覺得自己可憐嗎？你們如此敬仰供奉那個神仙，事到臨頭，他卻只視你們的生命如同草芥。”
童焱還在心裡點頭稱是，心說早期的沈曇確實就是這個德行，可她的身體再一次自作主張地反駁起來，“天君大人才不是這樣！天君大人只是不善言辭不會表達自己的善意而已，他跟你們這羣草菅人命的敗類纔不一樣！”
哎呦，我的身體，你什麼時候這麼崇拜起兔子來了？童焱越聽越覺得奇怪，然而變故又在一瞬間發生。
只聽見轟隆一聲巨響，隊伍頭頂的牆面忽然塌陷下來，隨着砸人的碎石塊和甚囂塵上的煙塵，一個人的厲喝就在這一片混亂中響起。
“張梟羽！你欺人太甚！”
兔子？這個聲音之餘童焱無疑是無比耳熟，而她的身體又比她快了一步。
“天君大人！”她的身體掙扎起來想要奔過去，可被身邊的守衛齊齊制住，而瓦礫塵灰之間，沈曇的身影已然矗立在那裡。
“小焱。”沈曇的目光很快從童焱身上掃過，他的樣子不得不說有點狼狽，脣邊還見了血，可依然狠戾地定格在了鬱元機的臉上，冷哼一聲，“活的不耐煩的小鬼，既然放了餌來引魚，就別怪被魚吞進肚子裡！”
“呵呵，沈大人你什麼時候成了魚了？”
又一陣爆破在地道頂炸開，沈曇當先一步衝到童焱面前幫她擋開迸飛的碎塊，而透過他手臂間的縫隙，童焱看見被一團黑霧包裹着的張梟羽施施然地飄下地道，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們。
“我們只不過是要借這位姑娘的一點血和沈大人你的一點靈氣，大人幹嗎這麼小氣？”
“小氣？算上你前世今生對我的所作所爲，我便是取你項上人頭也不爲過！”沈曇說着已朝張梟羽衝了過去。兩人在狹窄的地道里就鬥了起來，直震得四壁顫動，隨時都有把人活埋的危險。
兔子！你看着點地方再打啊！童焱心中腹誹，於一片喧囂中咳嗽連連，可耳邊只能聽到侍衛的叫嚷聲和鬱元機冷冽的命令，以及那一聲又一聲有別於自己平日習慣的，“天君大人”的呼喚。
“喂！姜焱，醒醒！醒一醒！”
就在她於混亂中神志恍惚之際，像是迴應那聲呼喚一般，在昏暗通道之中居然又傳來了沈曇的聲音，只是這個聲音又與剛剛還在憤怒的呵責不同，直叫得童焱一陣陣的耳鳴，頭痛欲裂，最後終於從夢魘中擺脫了出來。
窗明几淨，夕陽的餘暉射入房內，地道、鬱元機、張梟羽、還有那個不受控制的自己都無影無蹤。
“你又做什麼夢了？喊的那麼起勁。”沈曇坐在牀邊，看見童焱一臉茫然地睜開了眼睛，終於鬆了口氣，也悄悄收回了他用來扇醒童焱的那隻手。
童焱頂着個被打紅了的半邊臉，大腦慢了幾拍才反應過來自己方纔是在做夢。她愣愣地從牀上坐起來，被冬日的氣溫一凍，終於徹底的清醒了。
“我……怎麼在這？”四周已經從陰冷的地道換成了她在雷府的房間，可童焱仍想不起來，她是怎麼從弔唁的大堂上回到這裡的。
“你在靈堂暈倒了，所以就把你送回來了。”
“暈倒？”童焱驚異地眨了眨眼睛，縱使她不算吃苦耐勞，也從來不曾體弱到昏倒。可是再仔細回想了一下，只記得自己跨入飄滿靈幡的大堂，正準備上香，然後便是一大段記憶的斷層。
“啊！我想起來了！”回憶到這，她猛然想起一個重要的事情，立刻把噩夢帶來的恐懼扔到了一邊，“兔子，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靈堂！我在夢裡夢見過！跟雷家的靈堂一模一樣。”
剛入靈堂時她還沒什麼感覺，可當她點上三炷香正準備祭奠死者時，卻忽然發現那棺槨的位置也好，靈桌的擺設也好，貢品、香爐、神位……一切的一切都異常眼熟。幾乎是下意識的，童焱就想到了連日來時常夢見的景象中，就有這麼一副畫面，那驚人的重合程度，就連視角方位似乎都是一致。
沈曇聽童焱激動異常地說着，一直沒有發表意見，直到她說完了，他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點了點頭，“其實我在那個靈堂裡的時候，就想起你對我說的那個夢了。”
“那……那這是……怎麼回事？”童焱嚥了咽口水，本能的覺得有什麼呼之欲出，然而又云裡霧裡。
如果說是從科學上解釋，童焱只知道有一種叫做“既視感”的心理現象，會讓人類對沒見過的事物在一瞬間產生似曾相識的感覺。可這種“既視感”絕不會如此具體清晰，也絕無可能讓夢境與現實完全一致。
沈曇沒有回答她，他沉思了一會，卻忽然問了另外一個問題，“我記得你以前說，是一個跟我一模一樣的人把你從半空扔了下來就到了這裡？”
啊？童焱一愣，對話題的跳躍性有些轉不過彎來。不過她還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並在沈曇的要求下把她來到這個世界的經過又講了一遍。
“其實嚴格來說……我應該算意外掉下來的。”她抓了抓腦袋。說到這，不免想起當初誤認沈曇時光天化日扒他衣服的行徑，臉上也覺得有些發燙。可沈曇顯然早就不再計較這些瑣事，仍是一臉凝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那個人認識你……還說是來接你……”他喃喃低語，害的童焱只能拼命地把耳朵湊到他的嘴巴邊上。
“什麼什麼？你究竟在嘀咕什麼？”
“沒什麼，我得好好想想。”沈曇揉了揉眉頭，站起身走到了窗戶邊上，從窗縫中吹進來的冷風正好可以冷靜他的頭腦。
他不同於童焱，那個丫頭大多數時候只是想着怎麼保命，壓根沒有功夫注意細枝末節。可沈曇卻把很多事情都記在心裡，這時一件件思索過來，才意識到童焱的來歷很成問題。
當初因爲自己只是爲了守護返魂香而來，不管童焱是妖精凡人還是哪裡冒出來的無主鬼魂，都對任務沒有任何影響，所以童焱的那套說辭才被他當做一件笑談聽過就算。何況當時他在童焱身上沒看出任何被施過術法的痕跡，更覺得什麼異世界之說只是這小丫頭做的白日夢。
但是如果她真的只是個普通的山野丫頭，爲什麼她的夢中會頻頻出現預知的景象？沈曇可沒覺得童焱有什麼修仙成聖的潛能。
或者……她真的來自另一個世界？但那也不能解釋她能預知這個世界的事情。同樣，回光洞的疑問也一直被沈曇記在心頭，那洞裡的術法明明就是借過去擾亂人的心神，童焱卻說她從未見過那些事情。那麼最可能的解釋就是……童焱其實經歷過這些事情，可是她自己忘記了，不僅忘記了，甚至在他們兩人所處的時空裡，這個“過去”還沒有發生。
乍一聽來，匪夷所思，但是沈曇卻知道有一種法術能造成這種效果，那就是他原打算送童焱去另一個時空的陣法——逆歲辰輪。
假設有人用此陣把童焱送到了另一個時空，又用同樣的陣法把她接回所有事情的起點，那麼她曾經經歷過的事情的確就會變成將要發生的“未來”，雖然她本人已不記得自己的這些遭遇，但是隻要沿着既定的軌道前進，過於頻繁的刺激終究是會激起身體深處的記憶。
而那個曾兩次對她使用過這個陣法的人……想到這裡沈曇也不禁暗暗吃驚，因爲那很有可能就是他自己！是自己在不久的將來成功把她送到了另一個時空，卻在接她回來的過程中出了差錯，沒有讓她回到離開這個時間時的時間點，卻是回到了一切尚未發生時的七峰村，遇到了最初的那個“沈曇”。
這就是七峰村第一次見面時，她認識自己，自己卻不認識她的原因吧。
原來竟是如此嗎？一路相隨，卻乃是“故人”來。
“你……你這麼看着我幹嗎？”被沈曇無言地盯着，童焱只覺得看得她毛骨悚然，下意識地摸了摸臉，也沒摸到什麼不妥的地方。
“……沒什麼。”沈曇忍不住淺淺一笑，呼出口氣。既然她已經不記得了，那自己也沒揭穿的必要。一來，省的她知道了來龍去脈後，嘲諷自己法術不精；二來，他的心中也有了新的決定……
“好好休息吧，過幾天就沒這麼好的牀讓你睡了。”他靠窗站立，看着童焱的那股饒有興趣的視線讓她驚詫莫名，感到打從沈曇剛纔一番沉思過後，好似就產生了什麼根本的改變。難不成是他忽然察覺到自己是如此的弱不禁風，所以決定對她憐香惜玉了？
快速地把這好笑的念頭甩出了腦袋，童焱順着沈曇望向他靠近的窗帷。外面的夕陽幾乎不剩什麼光亮了，昏沉的冬日暮靄重重，一縷樂音正不知從何處響起，竟像是童焱在草原上聽聞過的爲逝者送魂的曲調，由一種獨特的彈絃樂器撥出簡單的音節，蒼茫而又豪邁。
**********************************************************************
“是嗎，決定明天起程啊……”雷樞聽着沈曇對行程的安排，點了點頭表示理解。本來也就是預定下的事，他亦不是個會沒完沒了依依惜別的人。
“是的，不過我們不準備出關，雖然是大人好意，可是我查看了這附近的地圖，希望大人能把我們送到岐山。”
“岐山？”雷樞微微一愣，“那裡靠近秦嶺，人煙稀少，難道兩位……是打算入山？”
“這個在下自有主張，大人不用擔心。”
沈曇委婉地迴避了這個問題，雷桓也沒有深究，他只是略一思索，便爽快地更改了自己的安排。而童焱自始至終都沒有參與到討論裡去，反正她對於這個世界的東南西北也從未清晰過，乾脆就在一邊看着兩個男人磋商。
她現在看着雷樞還有些不適應，也不知這世界的易容究竟是怎樣的技術，讓雷樞比漢人稍顯立體的五官變的平面起來，加之他的體型原本就與雷桓差不多，現在剩下的唯一破綻就是那雙在陽光下會泛點深藍色的眼珠了。不過看雷樞神態自若的樣子，或許他們早已做好了防備也未可知。
兩人又商量了下具體的行程路線後，茂希夫人傳話過來請大家去用膳，眼見就要分別，這一頓也算是爲沈曇與童焱踐行了。
“閒話也不多說，我祝兩位一路順風。”雖不是生死之交，雖只是聚如浮萍，但是離別之際，雷樞難得的露出幾分惆悵，一口飲下了杯中的瓊漿。
童焱也隨着沈曇把杯裡的酒一次性塞了下去，在那股辛辣味道和眼前物是人非的雙重影響下，忽然的感到心中酸澀。
想當初他們初至雷府時，雷桓在正廳設宴款待他們，席上也算得上是笑語不斷。可如今，真正的主人屍骨無存，雷吟也下落不明，僅剩茂希夫人帶着雷譁在一旁作陪，此番對比，想不讓人寂寥都難。
“你們漢人說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們胡人也有一句話叫雄鷹雖然飛走，卻還在你頭頂的天空裡，可見聚散不定，本是人間的通理，但只要我們都活着，便還有把酒言歡的一天。”茂希夫人一邊說着，一邊給雷樞、沈曇和童焱又各自斟滿了酒杯，自己也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
她的臉上已經看不出沉重的神情，似乎還是初見時颯爽的風采。在雷府的這段時間裡，童焱也多少聽到過一些茂希夫人的閒言碎語：關於她的出身，關於她與雷桓若即若離的關係，甚至說她別有居心等等，然而從始至今，童焱也覺得她比那些評斷她的人更值得尊重。
“夫人說的很對，在下也祝……貴府心想事成。”沈曇再次飲乾杯中酒，誠摯的話語中倒是有些別有深意。
童焱也連忙有樣學樣的一口悶，可到底是過於勉強，幾乎同時就狼狽地咳嗽起來，一時間引來低低的笑聲，反而使這靜靜的夜裡，不再顯得那麼空曠。
第二天一大早，早已備好的馬車便停在了雷府的角門外。冬日的晨風依然十分冷冽，吹的童焱很是提神。
沈曇最後對雷樞道了謝，童焱也言簡意賅地鞠了個躬，眼角卻瞥見小小的雷譁從母親身後閃出來。
“姐姐，這個送給你！”小姑娘最近有些意志消沉，不過今天卻還是閃着一對有神的大眼睛，把一個掛着小狼頭的項鍊捧到童焱面前，“這是阿媽送我的護身符，我現在送給你，希望你跟沈哥哥能一直活着，我們下次再一起去看馬賽！”
這祝福聽着不免有些彆扭，但卻包裹着小姑娘單純的心意，童焱彎下腰捏了捏小姑娘的臉蛋，又搜了搜自己身上，可惜完全沒東西可以回贈人家。
此時沈曇卻蹲了下來，一手覆在雷嘩的頭上，唸唸有詞道：“金光覆映，節節受清，煉化污穢，度命延生……”
隨着他的誦唸，一點微弱的金色光芒忽然閃現又迅速消失，這之後他才站了起來對着小姑娘叮囑，“剛纔的話你記在心裡，以後不時念念，雖不是什麼神通廣大的咒語，卻能讓你心中安寧，靈臺清淨。”
小姑娘大概不懂靈臺是個什麼東西，只是木木地點了點頭，茂希夫人卻直視着沈曇，投來感謝的目光。
該說的業已道盡，沈曇便不再多言，僅是對雷樞和茂希夫人再行了一禮，拉着童焱登上了馬車。
“姐姐，再見！再見！”
聽着雷譁漸漸低微的道別，眼見着雷府越來越小的輪廓，童焱不停地揮動雙手，直到再也看不見那個門口，才把身子縮回了車內。
樂莫樂兮新相知，傷莫傷兮久別離——懷着對這種人生際遇的濃濃感慨，童焱看向似乎陷入了假寐的沈曇。在這個世上，她不記得已經多少次如此與人告別，如此與人分道揚鑣，可是想到不久的將來，與自己分離的將是這個一路磕磕絆絆卻始終伴隨的人，一股莫名的心情忽然油然而生。
那是……不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