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 在家家戶戶還在籌備元宵節的時候,雷吟從雍州侯府裡消失了。
這件事起初童焱並不知情,她頂多就是感到雷府裡的氣氛有點沉悶, 不過幾天之後, 她就從雷譁嘴裡意外地得知了這一點。
“失……失蹤?”童焱一下子從廊上跳了下來, 不禁與沈曇面面相覷, 對着突如其來的爆炸性消息大吃一驚。
幾天前他們還跟雷吟見過面呢, 怎麼這回子竟然失蹤了?!
“是啊,府裡已經找了兩天了,都沒有消息。”雷譁憂心忡忡地垂着腦袋。雷吟剛剛纔從禁足令中解放出來, 以她對哥哥的瞭解,他總不至於這麼快又幹出路上貪玩那類事情。
“那是綁架?誘拐?有人來要贖金嗎?”驚詫之餘, 童焱首先能聯想到的就是這個。
可雷譁只是迷茫地搖了搖頭, 看來大人不會對她說這件事, 她自己也不好隨便亂問,偏偏又是個藏不住事的年紀, 正好就把童焱當成了傾吐對象。
“不過,那天……”她湊近童焱耳邊小聲嘀咕道:“我在阿媽房裡,聽到阿媽在外室對父親大人說什麼不該爲了哥哥拿護符去冒險……也不知道這護符是什麼東西?”
護符?童焱腦中連續蹦出“平安符”“健康符”“學業有成符”等多種手工藝品,但想來綁匪並不會這麼有追求。
那麼……就是雷家的什麼寶物吧。
她一直糾結於這個問題,直到雷譁走後, 巴巴地又來問沈曇。
“我怎麼會知道?”沈曇只是在初聽這事的時候皺了皺眉頭, 之後卻沉默許久才拋出一句, “我勸你也別湊這熱鬧, 我們自己的麻煩就夠多的了。”
“我們不能這樣只自掃門前雪吧?”童焱小小的反駁, “畢竟我們現在還得到了雷家的庇護。”
“所以就別再給別人增加不必要的麻煩了,他人的家事……未必有你想的那麼簡單。”
呃……好吧, 這也有道理。聯想到自己過去做好事多半沒有好報的前例,童焱最終犬儒主義了一把。
只是按照主角定律,她不去湊熱鬧,熱鬧卻還是頑固不化地要來找她。
“巫覡?”乍一聽雷樞提起,童焱差點沒反應過來,連她自己都快忘了,卻沒想到雷樞還記得她是“真”巫覡這件事。
“可是……我……我沒有那麼大的本事啦……”
“但是姜姑娘連京師的大雪都可以止住,卻對尋人很有困難嗎?”
“……”止雪那根本就不是我做的啊!而且也不是沈曇乾的,鬼知道當時到底是怎麼回事。
可雷樞顯然沒理解童焱啞口無言的真正原因,他爲難地看着她道:“我也知道這本不關姜姑娘的事,但是……如今我們已經沒有其它辦法……”
“不是……我的意思是……”
“對方究竟提了什麼要求?”正在童焱吞吞苦苦之際,沈曇難得地主動開口。
雷樞深深看了他一眼,艱難地回道:“對方傳話,要大哥用調軍虎符交換雷吟。”
“虎符?”童焱一愣,才知道是雷譁聽錯了。綁匪要的並不是什麼傳家寶的護符,而是可以調兵遣將的軍隊印信,只是這樣一來……
“居然是要這種東西。”沈曇顯然也想到了某一點,“此物雖然貴重,卻不能換取錢財,對方顯然不是一般宵小,而且是有備而來,貴府難道沒有嫌疑的目標嗎?”
童焱聽到與自己一樣的見解,連連點頭。一般綁架犯怎麼會想到要虎符?軍隊又不能在黑市上買賣。
“要說嫌疑目標,兩位可能也並不陌生……”內中蹊蹺雷樞自然心知肚明,他思索了一會,感到對於沈曇和童焱來說並沒有隱藏的必要,便如實相告道:“若說對雷家的勢力一直忌憚有加的,無非就是朝廷而已。”
朝廷!
童焱已沉澱了好幾個月的記憶,忽然又被激起了層層浪頭。提到朝廷,那必然也有鬱元機一份。回憶過去,凡是跟這傢伙扯上關係的,就沒有好事,而如今雷樞短短一句話,讓她深切地體會到,即使跑出了這麼十萬八千里,還是不足以擺脫與他的糾纏。
這堅韌無比而又悲催的命運之線呦!
不過或許也正是考慮到了各自與朝廷之間同樣的對立立場,雷樞纔會開誠佈公,“皇室如今勢微,早已壓制不住地方豪族,而這其中又以雷家兵力最盛。雖然州府兵力在名義上歸朝廷調遣,但因爲戍邊的原因,這些軍隊長期受雷家統轄和滲透,朝廷已是有心無力,所以要說最想打雷家主意的,非朝廷莫屬。”
“可若說是朝廷出手,也說不過去。”沈曇搖了搖頭,點出這裡面的疑點,“如果是朝廷想削弱雷府力量,應該是秘密進行纔對,怎麼會主動打草驚蛇?而且還是這種手法。”
所謂“這種手法”就是綁架勒索——這橫看豎看不像是要解決問題,反倒像是主動挑釁來製造問題。
雷樞頷首,“確實如此,所以我們此刻尚不能輕舉妄動……”他說着便以熱烈的目光望向童焱,“但若是姜姑娘能搜索出對方的匿藏之所,我們就能佔取先機!”
這是淺顯易見的道理,童焱被雷樞看的熱心涌動,下意識地帶上徵詢的眼神看向沈曇。雖然她自己是個假冒巫覡,沈曇卻是貨真價實的真神仙,衛星定位的功能絕對靠譜。
可沈曇似乎對她投注過來的期盼目光一無所覺,只是淡淡一語,出乎意料,“……難道不能放棄交易嗎?”
“什麼?”雷樞一愣,童焱也沒反應過來。
“貴府不能對於匪徒的要挾不予理睬嗎?”沈曇提着建議,但聽不出有多少關心的成分,更像是在闡述一條亙古不變的道理,“小公子固然重要,可畢竟不至於動搖雷家根本吧,州侯大人難道沒有考慮過棄私情以保全大局?”
“兔子!”沒等雷樞開口,童焱首先怪叫起來。
從七峰村一路走來,他對人情世故總該有點長進吧!當着人家的面說你們不如舍了孩子就當沒生過balabala的,這傢伙還有沒有常識?
雷樞果然也面色一沉,口氣有些生硬,“沈公子,你可知輕描淡寫的這幾句,關係着在下侄子的一條人命?”
“……抱歉,是我失言了……”沈曇與雷樞對視半晌,終是嘆了口氣,“我二人蒙貴府照顧多日,論理自然應該幫忙,不過小焱的能力在京城中耗損太過,如果貴府不介意,在下也略通一些法術,不知由我代勞如何?”
“感激不盡!”得到了允諾,雷樞頓時把之前的不快一掃而空,仍是滿懷感激地看着沈曇和童焱,“只懇請沈公子盡力而爲。”
“兔子,你怎麼打算親自動手了?”送走了雷樞,童焱疑惑於沈曇何時這般勤快了,眼看雷樞已然走遠,這才湊上去問道。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面對童焱,沈曇又恢復了那副愛答不理,毫不客氣的神情,“如果日後雷家要幫忙的不止這一件,還能次次讓你這個草包上嗎?倒不如趁此讓他們絕了念頭,少打你的主意,也給我省點麻煩。”
他的口氣雖然甚爲不屑,但是相處日久,童焱到底還是明白話裡的好意,不禁暗自笑了笑。
哎呀呀,這個傢伙啊……怕是也改不掉嘴硬的習慣了,只能自己多擔待着點,自主屏蔽掉他那些撐期門面的難聽話。
“既然你已有了幫忙的心,何必還讓人家放棄小公子?”她跟上去拍了拍沈曇的肩,想說我知道你刀子嘴豆腐心,但是別人未必知道。就算聲明“凡人螻蟻論”是你的自由,好歹也該看看場合吧。
“你懂什麼?”沈曇不耐煩地拍掉她的手,“人各有命,這是強求不來的。”
“有什麼命?”童焱被他這麼一說,猛然驚醒,“莫非你已經算出來了?難道……雷吟死定了?”
“我可沒閒功夫給人算命!”回頭瞥了童焱一眼,沈曇也不知如何說起。他無意知道的一些事,覺得並沒有讓童焱知曉的必要,想了想,還是作罷,“總之,就算我是仙身,也不好過多幹預人世,如今同意幫忙少不得又要動用法術,還不知會不會被張梟羽捕捉到蛛絲馬跡。”
“不會那麼巧吧!”一牽涉到這點,童焱頓覺減了幾分底氣,“這裡離京城和洪崖山都遠的很,你在草原使法術時,不是至今也沒被發現嗎?”
“……但願如此吧……”沈曇擡頭看了看冬日裡慘淡的天空,心頭重石漸漸壓下。
從七峰村被滅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完全偏離了他的想象。之後種種事端不斷,看似都是意外,然而熟知命理星痕的他,又豈不知一切早已註定在冥冥之中。眼下雷府這件事情……是否又會將兩人再次託向與京城剪不斷的糾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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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合我,我合人神,聞呼即至,聞召即臨……”
雙手結印,沈曇對着法陣中擺放着的一個掛於腰間的小小玉飾微唸咒訣。因爲東西是雷吟時常佩戴之物,所以沈曇將它討來作爲施法的媒介。
因爲事情不宜外揚,屋裡除了他,便只剩童焱、雷樞和雷桓夫婦四人。諸人都默默看着施法下發出黯淡光輝的玉佩,無心言談,安靜的環境襯托着輕不可察的唸咒之聲,越發顯的悠遠而醉人,童焱就是這樣聽着聽着,開始神遊太虛。
穿透過那方桌上的玉飾,她竟好像看見了一個少年埋首哭泣,看見雷府正堂上的漫漫白幡,還看見沈曇站在山崖邊,離自己越來越遠……
一時之間,似乎有許多畫面從她腦中滑過,那種千頭萬緒卻抓不找一絲的茫然感,令她又憶起了洪崖山上回光洞中的離奇境遇。從塞舌爾草原開始,這樣的感覺最近越來越頻繁,隨着畫面越來越混亂,腦子就如同粘稠的漿糊一般竟是隱隱作痛。童焱忍不住想猛拍自己幾巴掌走出魔怔,卻是就在這時候,一個聲音適時響起,打破了屋內窒悶的氣息,也重新鎮定了她的心神。
“沈公子……可有消息了?”眼看沈曇垂手睜開雙目,茂夕夫人開口發問。她身體向着沈曇的方向微傾,眼神中是一抹濃濃的擔憂。
“大約在城西100裡以內,只是……”沈曇搖了搖頭,似是有點疑惑,“雖然這個玉飾跟着小少爺的年份有限,以致無法再深入探查,但是……總覺的還受到了什麼的干擾……”
說罷,他擡起頭直視茂希夫人,沉重道:“抱歉,氣息不強,我已經無法再精確了。”
“無妨。”冰冷的聲音忽然從上首位置傳來,雷桓十指交叉抵着頭,直到這個時侯才緩緩開口,“城西嗎……琅胡街、田侯坊,三教九流彙集之地,倒確實是藏人的好地方。”
“那麼大哥……”雷樞眼睛一亮,接下來的話似是被雷桓猜了個正着。
“不,不用現在急着去找人。”室內燭火一晃,照得雷桓的目光也變的閃爍不定,“二弟,你帶一隊人馬秘密由西門往內搜索,切記不要打草驚蛇。約定之日那天,我還是準時赴會。”
“爲何多此一舉?”茂希夫人不由皺眉,“如果能提前找到吟兒自是最好了,對方本是暗裡出手,吃了啞巴虧也絕不會聲張,這對我們和朝廷的關係都有好處。”
“好處?”雷桓轉首瞥了茂希夫人一眼,他的聲音不大,但冷的似能結出冰渣,“現在朝廷連我的家人都敢劫持了,這就是你所謂的好處?”
“小不忍則亂大謀,這不是你們漢人自己的話嗎!”面對股冰冷的視線,茂希夫人也沒有妥協的意思,她墨玉般的直眉微微上揚着,是一種有別與婉約的英氣。
兩個人就這麼沉默的對視着,像是一場無聲的拉鋸,眼見着茂希夫人和雷樞明顯就是欲語還休的模樣,到底還是雷樞動了動嘴。
“……大哥,畢竟搜尋小吟是最首要的,至於與歹徒約見,不如由我……”
“沒必要。”未待雷樞說完,雷桓就擺了擺手,“對方指名道姓是要我去,若是由別人頂替,那我豈不成了笑話?”
“雷桓!”茂希夫人最終沒有忍住,音調都高揚了上去,“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也不是你講究尊嚴和麪子的時候!你可是答應過我……”
“申屠茂希!”雷桓也厲喝一聲,打斷了妻子的發言,“我雷桓說過的話從不反悔,這點你無需時時提醒我。”
“你……”茂希夫人一口氣僅化出一個意義不明的字,之後就卸盡了力氣,只目光復雜地看向雷桓,“是啊,你只要記着就好了。”
幾分生硬的笑容掛在她的臉上,也不知是在嘲諷對方還是嘲笑自己,說罷她頭也不回地拂袖而去,夾雜着在場人士都沒聽懂的幾句胡語。
室內就這樣又陷入了一片安靜,弄的童焱也很不自在。她偷眼瞄瞄這又瞄瞄那,對於現場氣氛和早就不知扯到哪裡的主題感到一頭霧水,不過說來說去也都是他人的家事,她自覺到沒有說廢話的立場,便學着沈曇眼觀鼻鼻觀心,只是始終學不來他的安然超脫。
好半晌後,唯一剩下的另一個相關人雷樞,還是不得不追問一句,“那麼大哥……等你跟對方見面後,又準備做什麼呢?”難不成真的要把虎符交出去?
雷桓倒是沒有立刻回答,他像是從剛纔的尷尬之中緩了一下,陰霾的神情減了下去,隨之而來的卻是一聲冷笑,“對方既然敢來,我怎麼着也該露個臉以盡地主之誼吧,而且我也很想看看,究竟是什麼人敢在雍州的地界上跟雷家作對!”
一個燈芯忽然在這個時候爆了一下,注意力被吸引過去的童焱一陣恍惚,莫名覺地有一股重壓盤橫在心頭,說不出來又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