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風, 千金初不惜。笑語猶未遠,別恨已填襟。
人事若參商,天意有順逆。他生莫言負, 萬里共良夕。
茫茫然之中, 他似乎又做起了夢來。
夢中是滿眼的火焰, 順着那描金漆彩的屏風、蜀錦織造的繡帳一寸寸地蔓延, 將他的周圍吞噬得一乾二淨。
銳痛的感覺從胸中一陣一陣地傳來, 也不知道是來自被扎傷的傷口,還是源自更深處的內在。而他只能無法動彈地趴在地上,徒勞地拉住眼前那片裙角, 有些艱難得擡起頭來仰視着那個女人。
“康平,別……走……”
一輩子第一次開口求人, 卻並沒有換來她的迴應。
“不……不, 我不能……”女人跌坐在地上, 竟是以驚恐的目光看着他,“我不能讓你傷害我的孩子, 絡兒……絡兒,她走的時候你根本就不在乎!現在她回來了,她又成爲了我的血肉,你不能叫我墮胎,你不能傷害她!你……你不是清凝, 你是魔鬼!”
她一邊哭着, 一邊語無倫次地說話, 卻終於將裙角從他的手裡扯出來, 跌跌撞撞地奔出了房門。
魔鬼……魔鬼嗎?在生命的盡頭, 他沒想到居然聽到了自己的笑聲。
他不明白,事情怎麼就會忽然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如果他真是魔鬼, 爲什麼沒有妖力懲罰背叛他的人?如果他真是魔鬼,爲什麼當火苗竄上身體的時候,他還會感到燙?感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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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火,發什麼呆呢?”
肩被猛然一拍,沈清凝緩緩回過神來,逍遙子正坐在旁邊給一位農婦診脈,而自己眼跟前則站着個屁大點的男孩,衝自己做着鬼臉,見他沒反應,居然還丟了塊小石子過來。
真是個又難看又冒着傻氣的小鬼。
沈清凝眉頭一皺,朝那個小鬼瞪了一眼。
“啊啊!”孩子貌似受到了很大驚嚇,飛快地跑掉了。
“做什麼那麼兇啊?人家小孩子是喜歡你。”逍遙子診着脈還能三心二意,留意到他這邊的動靜,不忘揶揄一句。
“是嗎?”沈清凝冷哼一聲,“那他要是搬塊大石頭砸我,還是非常非常喜歡我嘍?”
一句說完,引來周圍幾個村人的竊笑,逍遙子也跟着一起樂呵,順嘴說道:“見笑了,見笑了,我這徒弟還是個不成氣的菜鳥。”
沈清凝鬱悶地把頭扭到了一邊。
“今年的收成應該很不錯。”在通往下一個村子的路上,逍遙子環視着路邊的夏苗道:“江南熟,天下足,華北熟,天下穩。風調雨順,盛世之相啊。”
沈清凝順着他的目光也向路兩邊的稻田看了看,當看到一個路邊神龕時,卻停頓了下來,一瞬間變得有些陰鬱。
那是那個男人的生祠。當年那男人爲相時政績斐然,四海昇平,許多村落都供着他的長生牌位。還記得年少看戲時,都是什麼忍辱負重沉冤得雪的戲本,然而現實卻是,奪妻之人被萬人供奉,死了的自己倒一錢不值,在沈清凝看來,天理何其荒謬,可見一斑。
“哎呀,晚上得給你上點藥了。”逍遙子冷不防一句,手在沈清凝臉頰上抹了一把,並沒有什麼汗,卻有些像是麪糊一樣的東西。
沈清凝的思緒一下子被他打斷,下意識得也摸了一下自己的臉,原來天氣太熱,用來僞裝肉體的草藥開始融化了。
“被供奉的沒有長生,倒是你這沒人惦記的活到現在,這可不是世事難料嗎?”逍遙子瞥了一眼沈清凝,玩笑一句。
沈清凝明白他話裡的意思,又有些被看透的尷尬,嘀咕一聲,“我沒想幹什麼。”
“我知道。”逍遙子咧嘴一笑,“柴火纔不會小心眼地去拆別人的祠堂呢。”
“……”沈清凝斜視了逍遙子一眼,哼出口惡氣,表達着菜鳥對老鳥的深深的不甘。
距離那件往事已經100多年了。
當時他到死都不知道與妻子通姦的男人是誰,如今想來,既遙遠又難免可笑。只是這麼長的時間都過去了,人世早已面目全非,當事人也已化爲塵土,他似乎應該放下了纔對。可他卻不願重入輪迴,不願忘卻前塵往事做個芸芸衆生,那樣或許最容易,然而他不服,難道沈清凝的一生就以失敗告終?
何況他還記得做孤魂野鬼時那個狠狠嘲笑自己的神仙,怎麼樣也咽不下這一口濁氣!這或許纔是他纏上逍遙子最主要的原因。
不過說老實話,對於修仙,沈清凝心裡很沒底。在他——或許該說大多數人的想象裡,神仙不都是清心寡慾超凡脫俗,動不動就在某個山洞裡待幾百年的人物嗎?他覺得光靠修行不可能把自己變成那種樣子。
好在逍遙子並沒有這樣打擊過他,他總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道”,不可同日而語。不過他說這些話時的神情過於閒散隨意,真不像什麼值得采納的金玉良言,所以沈清凝一直對此表示懷疑,但沒想到懷疑了幾百年,“天道”居然真給他證成了,因此當他感應到天召的那一刻,第一感想是——這樣居然也行?
“我已經證得天道了嗎?”沈清凝問這話的樣子很有些傻氣,但逍遙子忍住了沒敢笑。
“傻徒弟,沒事玉京會讓你去嗎?”
“可是……爲什麼?”我求得了什麼怎麼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這個嘛……沒準是玉京覺得你氣性很大。”逍遙子做恍然大悟狀狀,“他們肯定沒見過你這種爲了賭氣做神仙的,或許要封你做個‘氣仙’!”
“……”如果不是念在這人好歹算作自己師父,沈清凝可能早就跟他恩斷義絕了。
看着徒弟一張糾結扭曲的臉,逍遙子終於收斂了玩笑,難得以一種長輩正常的姿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已經知道死亡不是人生的終結,現在爲師要告訴你,昇仙也同樣不是。”
偶爾聽到逍遙子這麼像傳教一樣的傳教,沈清凝有些茫然。
如果昇仙不是一個終結,那什麼又是呢?原以爲昇仙了,就能證明自己的成功,但心裡好像並沒有那麼開心。
“你的這些疑問就帶到玉京去繼續想吧。”彷彿是察覺了他的心思,逍遙子慈和地笑了笑,“凡人以自己的一生來思考難題,但也只到死亡爲止,然而總有人想要追逐自己問題的答案,不想在下一世又從一個無知嬰孩開始,這就成了我們。所謂昇仙,或許只是給了更多的時間去參悟而已。”
這便是逍遙子送給沈清凝的臨別贈言。着青衣,入天門,不過是另一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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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曇……”
溫和的聲音忽然從背後傳來,沈曇回頭一看,連忙恭敬地行了一個禮,“帝君大人。”
來的人正是西方天帝真定開光帝君,作爲沈曇從前的直屬上司和現在的頂頭上司,他要列席沈曇的這次御前裁決。
真定開光微微頷首示意沈曇擡起頭來,在注視了他一會後,忽然說道:“只是一會兒的功夫不見,沈曇的感覺不一樣了啊……”
究竟有哪裡不一樣,他沒有明言,這種變化是好是壞,帝君的話裡也聽不出喜怒。原本下界之前,帝君對自己歸來後的前途似乎有期待之意,但此次歷劫實在算不得成功,沈曇不知道這是否讓帝君失望了?
“帝君明察。”最終他只能這樣回答一句,真定開光卻沒有再說什麼,默默地站在了沈曇的前面,直到傳喚官請兩人入內。
凌霄殿極其廣大,穹頂高的如同直接天壁。在空曠的大廳盡頭,垂下四道玉片簾幕,分別繪有代表着四位御帝的大地山川、星辰日月、生死境地和天道陰陽兩儀。
仙身覆滅在萬年千篇一律的天界算是大事,所以有司裁定過後纔會上報四御,由其評定是否有減輕或加重的額外要求。面對着端坐在玉簾之後的四位真聖,沈曇跟着真定開光跪了下來,謙恭有禮,內心卻不可謂不感慨。
這凌霄大殿還是他第一次進入,昔日他曾無數次期盼着在這裡接受自己進封至真之位的神旨,從沒想過是來這領受對自己命運的最終宣判,不過縱然如此,沈曇的心依然很平靜。四御冰冷又毫無感情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在他的頭頂環繞開來,宛如九天般遙遠虛無,他既不感到激動,也不感到惶恐,只在最後做答的時候,使用適宜的敬語淡然說出了自己的選擇。
只要做好了覺悟,原來接受現實也是這麼簡單的事情。從大殿退出來後,沈曇輕吐了一口氣。
“你果然變了。”在他之後離開大殿的真定開光再度開口,這次眼中似乎還有些微的笑意。
“……恐怕要叫帝君失望了。”沈曇的心情此時已一片豁然,再面對上司時也不覺得有什麼慚愧,“下官人間歷劫回來,不僅沒有精修道行,反而一切都回到原點,有負帝君的栽培了。”
“何以言有負與我呢?”真定開光搖了搖頭,“你我會在這裡,不過是爲了尋找各自的天道,如今你已經找到了,只需對你自己交代即可,於我又談得上什麼負與不負。”
“……我……找到了嗎?”沈曇輕輕低喃,他雖然放下了求仙求聖的執着,但他認爲這只是放下了自己對於失敗的不甘而已。自己花了一千年的時間,終於可以坦然承認自己這神仙當得很無意義,可他也不認爲天道就是這般簡單的道理。
“否則那又會是什麼呢?”聽了沈曇的疑惑,真定開光反問道:“我曾經問過你,得到至真之位後你又想要做什麼,如果找到了天地間至真至全的道理也依然不能讓你滿意,這樣的天道還有意義嗎?”
見沈曇沉默良久,真定開光終於笑着嘆了一口氣,“此心安處便是仙鄉。”他伸手點在沈曇的胸前,聲音輕緩而和煦,“恭喜你了,沈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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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你終於認識到和我在一起纔是最美滿最快樂的了吧!”童焱懶洋洋地窩在船艙裡,眼睛都快笑得看不見了,十足一份小人得志的模樣。
因爲是與張梟羽乃至整個人間的運勢發生糾纏才靈源盡毀的沈曇,玉京很寬大地給了他重新選擇的機會,然而在保留仙身重新修行和抹消道行重做凡人之間,這個清高的、自命不凡的、牛逼哄哄的兔子,居然會選擇重新成爲一個凡人,同萬千他過去口中的螻蟻一樣面對生老病死、六道輪迴,這怎能不讓童焱得意洋洋呢!
沈曇穩穩地拿着釣竿,很不屑地看了她一眼,故作輕鬆道:“這隻能說明我聰明,即使不是遇到你,我也總有想通了的一天。”
“纔怪!”童焱胸有成竹地反駁,“若是遇到鬱元機呢?樑崇光呢?你也能想通?是我!是我!”她毫不慚愧地頻頻指向自己,“別不好意思承認了,是我用自己簡單卻又偉大的思想給了你啓迪!”
沈曇打量着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去的童焱,終於撲哧一聲笑了,湊近她眼前說道:“是的,是因爲你的緣故,我想來想去,也覺得和你在一起比在玉京修行什麼的更讓我滿意,而且你那時哭得那麼慘,很顯然沒了我就不行嘛。”
“呃……”忽然變得正兒八經的表白讓童焱反倒不好意思起來,隨後她又意識到在狹窄的船身中兩人的距離是如此的接近,更是讓她的面色迅速轉爲潮紅,“……誰……誰沒了你就不行啦!我這……我這不也活得好好的!”
眼看以退爲進讓這野丫頭不自在的效果已經達成,沈曇才拉開距離,又重新拉起了魚鉤,朝更遠處扔了過去。
雖然是爲了作弄,但他的話是真心的。如果沒有重回人間,如果不是遇見童焱這樣卑微但又鮮活的生命,也許他一直都不會明白,自己所求的不過是一個沒有遺憾的人生。
曾爲人中龍鳳,又曾爲無主孤魂,最後他花費千年時間鑄就仙骨,原來到頭來,只是爲了再給自己一次機會,以凡人之姿補全曾經殘缺的人生。想到這裡,沈曇不自禁地笑了起來,這笑聲又引來了童焱的關注。
“你笑什麼?”她一邊掏出包袱裡的乾糧一邊問道。
“我笑啊……”沈曇閉上眼睛,渡舟帶有規律的搖晃更讓他昏昏欲睡,“我笑以後的生活,不需要再和別人比,也沒人非要和我比,只有一個比什麼都比不過我的野丫頭,好不輕鬆快樂啊!”
“誰比什麼都比不過你啦!”一個炸毛的聲音果然立刻響了起來,連帶着船身都劇烈搖晃了兩下,沈曇不難想象又一輪雞飛狗跳的場境,嘴邊的笑意更深了。
碧雲天,黃葉地,一葉扁舟,三兩落雁,雖然是露水的一生,但也有露水的尊嚴,露水的回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