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蘭修自幼家貧,除了爲餬口所迫巴結些吃的、穿的、用的外,不熱心積攢財物,奉教之後,更不屑聚斂。在陽谷的七、八年間,她只置備了兩身隨時穿的衣服,和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鋪蓋,一總收拾起來,還裝不滿一箇舊皮篋。皮篋裡,另外裝進一些小手術用的醫療器材和常用藥品。
宋小香的家當卻比孫蘭修的多得多,裝了一柳條箱,還包了兩個牛草包樣的大包袱。孫蘭修看了,笑着說:“真是‘窮三車,富三擔,大官的財帛一把攥。’你闖蕩得比我發財了。”說着打開包袱,爲宋小香精簡行李。將幾雙破鞋、半張狗皮、亂麻線、陳檾秧,還有孫二狗撇給她的從老百姓那裡偷來的結疙瘩的破牛繩,還有孫蘭修在濟寧送給她的那件盤領褂子,已破得不能再穿了,還有……一股腦兒被孫蘭修清理掉。留下的東西,一柳條箱還沒裝滿。
宋小香生得娟秀玲瓏,加上近來喪子失偶的折磨,人越發清癯寒瘦,渾身沒大力氣。柳條箱雖不沉,扛在肩上象螞蟻頂泰山一樣不協調。她從小跟隨孫蘭修,雖然放了以前纏過的足,但已纏成畸形的腳趾,放不成天足那樣自然,小板子腳走起路來仍不得勁,舉足落地踩不死個螞蟻。
孫蘭修不光天足行走穩健,且個頭高, 肩膀寬,有力氣。她提着宋小香的柳條箱,宋小香提着她的舊皮篋,趁着日落後的餘輝,二人悄悄離開醫院。宋小香回頭張望:“別落下什麼? ”
“咱各人兩條腿頂着一 張嘴進的陽谷縣,如今一人一個大皮箱。”孫蘭修拍拍肚子,“沒什麼落下的。 ”
孫蘭修要走大路,宋小香說走小路,順便叫上盼盼。孫蘭修依了宋小香,宋小香跪在盼盼墳前,捏了三捏土,裝進胸前早以縫好的小兜裡:“盼盼, 上我的身,媽帶你回沂州府老家。”她又往空虛捧三捧,虛往自己懷裡裝三裝:“盼盼爹 ,你也上我身,這個孩子是你的.....盼盼,別不認識這個當兵的,他是你爹。盼盼,盼盼爹,都上我身,來了嗎?來了。咱全家回沂州府老家團圓……”
孫蘭修聽到“全家團圓”,禁不住兩膝一軟,給盼盼和孫二狗跪下了,幾乎哭不成聲:“ 彭修女是五殿閻羅,我是五殿閻羅跟前的勾魂鬼,神差鬼使地把你一家領進十八層地獄....她哭着,比掘墓驗屍那天哭得更傷心。宋小香勸她起來上路:“姑娘,別傷心了。這都是上帝對我的懲罰。”孫蘭修哭得愈加悲痛:“我在陽谷落下一個盼盼……”
二人走出三裡地,天色已黑下來,路上也不見行人,但見旁有一村野小店,名叫悅來店。孫蘭修說:“ 未晚先投宿,雞早看天。兵荒馬亂的世道,咱們早打店吧。”
二人走進店裡, 也沒開伙食, 就在一間西屋開鋪,準備安歇。上房裡有幾位挑筐擔簍的小腳販,還有兩個全副武裝的丘八。她二人剛要取鋪,兩個丘八打着手電筒進來:“孫姑 娘先不要忙活,我倆奉司命的命令,在此等候二位多時了,請孫姑娘和宋小香一同上馬去見司令。”
宋小香早嚇得偎在舊皮篋上瑟瑟索索地抖成一團。孫蘭修畢竟是和伍營長、吳縣長等上層人物打過交道的,膽子大,問那兩個當兵的:“你們司令是誰?”
“爲了不讓姑娘受驚,可以告訴你:王司令。”
“王司令?是王金不是?"
兩個大兵聽人直呼其司令的名諱,咔的聲一個立正:“是!”
“王金他現在在哪裡?”
兩個大兵又是一個立正:“軍事秘密,不敢泄露。”
“你們司令怎麼知道我們今天出外旅行?”
“這——連我們也不知道。俺倆只是奉命行事。”
“咱們今晚各自安歇,明天一同上路。”
“延誤軍機,俺倆擔當不起,請孫姑娘和宋小香快快上馬。”
“這黑夜行路——”孫蘭修對兩個大兵不敢掉以輕心。一個士兵說:“俺們這些人,黑線上行動慣了,再說,手裡有亮子,不妨事。”
孫蘭修聽士兵說“黑線上”、“ 亮子”這不明不白的黑話,心裡愈加不安。有心不服從,兩個大兵持槍帶刀地站在面前,想掙扎逃跑,都是徒勞的。她正猶豫不決,一個大兵從腰裡取出一個紙包,遞與孫蘭修:“司令不好拋頭露面親自來接姑娘,你倘若信不過我倆,這裡有司令的信物做證。”孫蘭修展開紙包一看,是王金告別她時向她討去的孫二狗斷手上的那枚金耳環。她從士兵那兩個莊嚴的立正姿式上,猜測到王金在他部下心目中的威望。既是王金命令士兵來接她倆,料想士兵不敢虧待她們。她打定上馬啓程的主意。又一想,王金告別她時,坦率不諱地說上東山拉桿子。拉桿子,就是結幫集夥,拿起槍桿子當士匪。她和宋小香若是陷進匪窟,後果將是怎樣?應當慎重考慮。她對王金有恩德,王金賣身當挑水夫,暗中保護她,也算知已難得。她把王金的金耳環交給上牙碰下牙的宋小香:“和那隻收在 一起,成全一對。咱找王金去。”她仍記着王金向她告別時,曾要帶上宋小香的話。許是王金對宋小香眷念不忘,去就去吧。
孫蘭修騎着一匹馬,舊皮篋橫擱在鞍橋上當扶手,一個士兵頭前牽着馬,月明星稀,頗有柳林緩譽的詩人風采。宋小香被士兵扶上馬,頭髮暈,眼發花,戰戰兢兢直要往地下裁.士兵把柳條籍系在馬肚一側,擋着她, 還是無濟於事。士兵緊傍馬一側,想扶住她,誰知,一步闖進路旁的一個小坑,跌倒了。宋小香從馬上摔下來,砸在士兵身上。士兵無可奈何。孫蘭修叫那士兵也騎上馬,攬住宋小香,以防不虞。這樣,苦了爲孫蘭修牽馬的那個士兵。孫蘭修說,“平等待遇, 你也上馬來,不過,不要攬我。我長到三十六歲,從來沒和男子接觸過……”
“天主 的宗徒也撒謊。”牽馬的士兵說,“聽我們司令說,你踐踏過他的脊樑。那不算接觸嗎?”
“你們司令還說我什麼?”
“沒有。司令的嘴一向很嚴緊。有一次,弟兄們比武,司令在山澗石罅上搭起一座脊背鐵板橋,要弟兄們踏過去。弟兄們不敢踏上他的脊樑,他才說了孫姑娘踩着他脊樑過溝的事:‘千斤(金)小姐我都擔得起,一個弟兄我還擔不動?”
“我從他屁股裡取出一塊鐵,他沒說?”
“沒。”士兵說着縱身上馬,兩手拘束地搭在髀間,不敢扶身前孫蘭修的肩膀。繮繩磨着孫蘭修的大腿。孫蘭修說:“ 扶住我的肩膀,勒緊繮,走快點兒。女宗徒瑪麗亞還動手擦拭耶蘇的頭和腳呢。”士兵雙手輕攏着孫蘭修的肩頭:“要是司令親 自來就好了。”
“怎麼好?”
“他和你……”
“他和我如同我和你一樣,都是萍水相逢,君子之交。別瞎猜亂想的。”
“不敢,不敢!”
“你貴姓?”
“我姓王,叫王東海。他叫李壯。”
孫蘭修馬上行走一夜,這才知道二位陪同士兵的姓名。
天將拂曉,孫蘭修依稀看見戰馬奔行在深山陡澗之中,問這是到了什麼地方?王東海說:“到家了, 可以告訴你。這裡是靈巖山,咱要去靈巖寺。王司令在那裡爲你接風洗塵。”
靈巖山比之別的山有一大特點,壁立的山崖上有透明的孔,象牆壁上開個窗子。他們又往東走了一段山路,孫蘭修看見東山崖上的孔隙裡透過陽光,知道山東邊已經出太陽了。還沒到靈巖寺,王金就到山口迎接他們來了。他扶孫蘭修說:“叫孫姑娘和宋小香受驚了。”
“受驚倒不如犯猜疑大。你接我們倆來幹什麼?”
“寺裡說話。”王金提着舊皮篋,問宋小香騎馬身體受得了嗎?”孫蘭修反問:“你怎 麼知道我們倆離開陽谷縣?”王金一路走一路說。自從他離開梅瑟醫院到東山來,沒有一天不掛記着孫蘭修和宋小香。他派一個弟兄到梅瑟醫院充當挑水夫,一邊暗中保護她倆,一邊察看她倆的心事和行跡。王金得知孫蘭修和宋小香要離開醫院,就派王東海和李壯去把她倆接到這裡來。
“你接俺倆來是想和宋小香……”孫蘭修見士兵扈從左右,沒說完的話煞住了。
五個人行至一個高聳的塔前。王金仰視塔頂說:這塔叫慧崇塔。我粗淺的理解,就是人類智慧崇高點的象徵。我和弟兄們在這裡要幹一番崇高神聖的事業!”
“拉桿子也算神聖的事業?”
“南邊的井岡山、北邊的長白山、西邊的太行山上都有拉桿子的。拉起杆子來打土豪,分田地,替窮人打天下,這不比祈禱上帝哀矜窮人崇高得多嗎?”
“噢!你是拉的這樣的杆子?”
“你同意我們?"王金領她倆來到大雄寶殿,叫兩個士兵去休息,也安排孫蘭修和宋小香安歇。孫蘭修問:我"同意你們幹什麼?”
“和我們一 起幹。弟兄們當中就缺少個識文解字的人,你,連外國文字都識一些,就留在靈巖寺——我的隊伍叫靈光大隊你留在靈光大隊當參謀,總比你進修會當修女強。”
孫蘭修神情興奮,安歇不住,王金就領她遊覽大雄寶殿,看四十羅漢泥塑像。靈巖寺的泥塑羅漢,居中國四大名寺之首,很值得觀賞。王金指着東山牆下一尊羅漢說:“這個羅漢正做着一個夢,夢見他未來的路是明媚的、迷人的。可不管怎麼迷人,終歸是個虛無的夢。我知道你想當修女的迷夢讓孫二狗一炮給炸醒了, 所以,就請你來, 幹個實實在在的行當。 ”
孫蘭修坐在榻沿上,輕聲嘆口氣:“我想當修女的願望成了噩夢一場,可我不想加入你的靈光軍。我不是巾幗行列裡的材料,我靠行醫濟世救民……”
“那也成。”王金喜形於色。“我隊伍正缺你這樣的高明醫生。我腚上那顆槍子兒要不是你……”
“我不留在杆子窩裡當軍醫。”孫蘭修好在沒說土匪窩。“我辭去梅瑟醫院的職務爲的是回家侍奉雙親。”
“那也好,你和宋小香在這歇幾天腳,我派人把你送到二老膝前。”王金和孫蘭修背地裡說:“宋小香是你的負擔,如果你倆都同意,就讓宋小香留在這裡,隊伍也少不了縫縫補補、燒米煮飯的人。要是你倆都不同意,我王金決不強人難爲。”
“你想和她結婚?”
“並不是我圖個媳婦。我是受孫二狗的囑託。趙子龍說:大丈夫生身立世,當患功名不就,何患無妻呼?宋小香要是不願意,我還是那句話:我奉養她一輩子!”
孫蘭修也想給宋小香找個適當的歸宿,才三十六歲,不能陪着她當半個修女,守大半輩子寡。當她徵求宋小香意見的時候,宋小香哭着說:“ 姑娘要是厭棄我。就把我送給他:要不,我跟你一輩子,伺候你一輩子。”孫蘭修犯了難,若成全她與王金的美事,落個拋棄暱友兼僕從的惡名,若攜帶宋小香一同登乘諾亞方舟,等於踐踏了她前半生又摧殘她後半生。自己立志守貞這些年,已是上去驢下不來驢,何苦再拉上一具骷髏在驢腚後顛沛呢?宋小香這幾年也學乖了,分明是直話,卻不直接了當地說,想與王金結合,反把人情做在孫蘭修身上。也罷,孫蘭修就成人美事,落個惡名得了:“你跟了他吧。他是比孫二狗有見識的人,他的杆子軍不是匪類。象是吃人的黑老虎正在變成人類的大救星。再說,我領你回家,我父母,我哥嫂,還有侄子、侄女們,他們會怎樣對待你,我不敢保……”
“姑娘,”宋小香一下子跪在孫蘭修面前,“別說了,光這十年的飽暖恩情,我今生今世也報答不完。我聽姑娘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王金要飯我給刷瓢,王金偷雞我給薅毛。可我是白虎星,天生妨男人,別把好心好意的王金再……”
“什麼白虎青龍的?那是各人的生理現象,別迷信。你跟着他,給弟兄們縫縫補補。他們不是土一一隊伍,是上帝派下來拯救百姓的天使。”
“姑娘,我有了靠頭兒,可你呢?你別信那上帝了。我早不信菩薩了,把菩薩砸碎在盼盼墳前了。你別去當修女,也嫁個好心人吧。你常跟我說的李老師……”
“唉!救溺水者的人,總得比被救的遲爬上岸。”孫蘭修說:“誰知現在的李老師還是不是以前的那個李老師?”孫蘭修攙起宋小香,把王東海給她做證物的那枚金耳環給宋小香戴在耳朵上,又討出宋小香保存的另一枚,給戴在另只耳朵上:“這不是金戒指,是金耳環。孫二狗沒見過世面,把它當戒指戴在手指上了,錯了,現在讓它佩在合適的位置上吧。”
孫蘭修主持,當天爲王金和宋小香舉行了婚禮。第二天,她要告別王金宋小香夫婦。王金說:"孫姑娘這一去, 你我相隔數百里,我不能直接保護你。十字架不是可靠的護身符。姑娘體魄健壯,我教姑娘一套拳腳,姑娘可用來健身延壽,護體行醫。”孫蘭修聽王金說得有理,害人心不可有,防人心不可無。看來上帝這救世主是靠不住了,最當緊的是自己保護自己。於是,她又停留幾天,跟王金學了幾套護身拳。王金把自己的看家本領“十把拈拿”教給了孫蘭修。學會這一手“拿法”,即使被人打翻在地,只要偷手戳點對方身上某個穴位,對方便立即暈過去。這一絕招也叫 “點暈子”。
孫蘭修自信護身絕技已學到手,歸心似箭,執意要走。王金說如今土匪遍地,女流單身行路不安全,叫孫蘭修穿上修服。他自己借寺內老僧一身袈裟,扮做四不象的神甫。這樣一來借神甫的威風,土匪不敢剪徑;二來顯示修女的清貧,斷路的強盜不屑一顧。喬裝打扮一番,孫蘭修看王金那寬廣腦門下襯着高直的鼻子,一雙大眼睛象藏在山澗裡的兩窪清泉,清澈見底,冷峻逼人,兩鬢的絡腮鬍當新郎也沒顧得刮,正裝點出鬚眉道貌、仙骨俠風的神甫氣派。她不由暗生嫉羨:“你做什麼象什麼, 扁擔壓肩膀上,是個地地道道的挑水夫:跨馬佩刀,是個威武的將軍;這一打扮,還真是個亂真的神甫呢!宋小香今後的命運肯定孬不了!”
“是。咱們的命運今後都會一天比一天好。聽宋小香說,姑娘準備回家還俗。這就是走向好運氣的第一步。”
“不。我還沒拿定主意。我的命運一半兒在上帝手裡攥着,一半兒在爹孃手裡。”
士兵巳備好馬,孫蘭修與王金每人一騎,王金單獨送孫蘭修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