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蘭修在住村南黃埠辦起一個鄉村診所。診所設在秀才二老爺家以前做私塾的學屋裡。世道慌亂,秀才二老爺失明,家學早停辦了,這所獨門獨院的東學屋做診所倒很適宜。診室、藥房、手術室,綜合設在五間廳房裡。屋裡除了醫用設備外,最顯眼,最不協調的是她在座位後面的牆上掛個印章盒大小的紫檀木骨灰盒,盒蓋上有個燙金的十字架。這是李亞敏的魂靈所在處。
秀才二老爺是屬鐵公雞的,一毛不拔,不會將五間廳房和一個院落白送給孫蘭修開洋藥房,怎奈他眼下正急於求着孫蘭修治好他的眼睛,他才奉獻出一所宅院作爲交換條件。他聽說族孫女孫蘭修拒絕了教會的加冕,不當神甫,甘願回家當醫生,這在他心目中簡直是古賢伯夷、叔齊的高風亮節。因此,對孫蘭修增添了三分佩服。
孫蘭修開章第一例,先給秀才二老爺做切除白內障的手術,自己主持,沒有助手,手術居然做得很成功。七天後,秀才二老爺那咚咚的拄杖落地的聲音聽不見了,他步履穩健地走大街穿小巷,逢人便說:“孫氏祖林裡出鳳凰了!蘭修治病真如神仙一把抓!”孫蘭修的醫術本來早就傳開了,經秀才二老爺這權威人士一張揚,求醫看病的整天擠破門。
一天,孫蘭修正忙着接應病人,她爹孫樹德急三火四地跑到診所:“蘭修,快去,你尹大叔……”
孫蘭修一聽就明白八九成。安頓下就診的病人,提起藥箱就朝尹大的團瓢跑去。她鑽進團瓢一看,媽正從尹大的嘴裡往外撕一塊沒嚼爛的破棉絮。地鋪旁邊狼藉着幾塊沾帶大便粘膜的爛棉絮。無疑,這是尹大的糞便。媽撕出尹大嘴裡的舊棉絮,將溫水泡了的穇子煎餅用手抓着往他嘴裡抹。然而,尹大已咬緊牙關,拒絕進食了。孫蘭修見尹大沒有營救的希望了,埋怨媽說:“ 這會兒給他飯吃還不等於供奉死人?早裡做什麼來?”
“這煎餅就是我昨天送來的,他死活不吃。他說他吃了別人的舍施就上不了天堂。”媽聲淚俱下。“他大叔呀,你上天堂吧,你先走一步吧,俺這些後頭的,早天晚天都脫不了走你這條路。”正說着,尹大就嚥了氣。
尹大無親無後,孫樹德就用尹大那件被撕光了棉絮的破襖,裹了裹他那把瘦骨頭,埋到自己的地頭上。照天主教的葬儀,孫蘭修一家爲尹大獻了彌撒。孫樹德把粗劣的食物供品敬奠在尹大的墓前,哭着說:“大弟, 我知道你是餓死的,可你……”
孫蘭修對爹說:,“現在濟世 救民的一劑良藥就是糧食!饑民沒有糧食吃,就是媽說的,早天晚天都脫不了走尹大叔這條路。爹,我去找李老師來替饑民向二老爺家借糧食……”
“李老師是被教會除名的人,現今聽說縣衙門裡掛出影像捉拿他,你可不能見他。我去給秀才磕個頭,看他能不能對大夥行片哀矜。”
李濯泉老師自從辭去坤雅學堂的教職之後,在家如失羣的孤雁,苦悶了一個時期,便到沂水城鄉農講習所教書。一九二七年,在武漢大學讀書的好友同窗劉鳴鑾,受黨組織委派回鄉搞農民運動,李濯泉在劉鳴鑾引薦下,得以和共產黨人接觸,在鄉農講習所大講農民運動的理論。
一九三二年春,饑荒蔓延,啼飢號寒的農民又照祖宗的傳統組織方式,自發地集結成挨戶子,去吃大戶。這些手無寸鐵的烏合之衆,往往不但借不到大戶人家的糧,反而搭上性命。爲了使饑民有把握的借到糧食,鄉農講習所的教師和部分學生便分頭下鄉,組織饑民,成立農民協會,有組織有領導地向富豪大戶借糧,同時對官府展開抗苛捐雜稅的鬥爭。官府和大地主爲了鎮莊農民,就招募鄉勇民團,持槍指向饑民的胸膛。災民要活命,拿起大刀長矛向富豪惡霸作無情的反擊,形成一股強烈的農民運動風暴。
李濯泉老師家住北左泉村,負責住村方圓一帶農民協會的領導工作。今天,他聽說南黃埠村已經餓死人了,便親自趕來,一爲發動農民,二來訪問闕別已久的孫蘭修,話舊敘新。
他來到孫蘭修的診所,見孫蘭修被裡三層外三層的病人圍攏着,就先去動員秀才二老爺獻糧周飢。他闖進秀才二老爺家,開門見山地對他說:“邦以民爲本, 民以食爲天。要是把農民餓死了,誰給你種田?無人給你種田,你的糧食會從地裡往上冒?會從天上往下掉?”
秀才二老爺聽了李老師這質問的勸善,氣得魚刺鬍子亂哆嗦,摘下掛在牆上的盒子槍,指着李老師:“反了!我衝了你!”
舞文弄墨、之乎者也他有兩下子,但這“兵者兇也”他卻從來沒摸弄過。近來爲了壯膽和裝璜門面,他花了五十元大洋從逃兵手裡買了這掛二把盒子,帶二十粒子彈,還不知是啞火是響火,他從來沒放一槍試試。今天,李老師將挑戰的火苗舉到他眉毛底下了,他頭上冒火,拿起盒子槍當匕首使,直戳向李老師的胸膛。李老師見秀才沒扳大機頭,沒推上頂門火,沒扣準扳機,一時棚緊的神經便鬆了下來,諷刺地說:“尊老先生,你是老孃婆扒着肛門往裡瞧一一離把 眼。這傢伙天生不是你使喚的,拿過來吧,”李老師伸手去奪秀才的槍。
秀才經過短暫的回顧複習,想起賣槍人傳授給他的用槍要領,扳開機頭,一拉活栓,一扣扳機,“啪”子彈射進李老師的左肩;跳出的子彈殼後坐力也不小,正擊中秀才的右眼他眼疼得鑽心,誤以爲中了槍彈,一撒手,丟了槍撲通跌在椅子上等死。
李老師捂住傷口,槍在左手裡一拋,調換個方向,吹去槍口的藍煙說:“老翁,謝謝你授我以槍,可是,糧還是要借的。告辭了。”
秀才抹去眼裡流出的液體,是淚,不是眼珠子碎了流的玻璃液。他眨巴幾眨巴眼,捂住左眼一試,右眼的能見度不次於左眼。他又發火了:“我算瞎眼了!怎麼沒朝他天靈蓋上開槍?”
他料定李老師一準找孫蘭修治槍傷去了,就隨後追去。
李老師來到孫蘭修診所的時候,太陽快下山了,病人都走了。孫蘭修聽見槍響,正要出門探聽原因,李老師肩上流着血跑進來,“蘭修,在坤雅咱們見面我先潑墨,想不到在故鄉見面又是我先流血。快,肩膀裡有子彈!”
孫蘭修知道治這種傷怕人打擾,便翻轉了門旁的告示牌:休診。又關了院門。她察看了李濯泉老師的傷勢說:"子彈從鎖骨上邊的肩眼裡射穿了。”李老師探手往肩後一摸,那裡果然粘糊糊的。
這時,院門被撞得咚咚響,傳來秀才二老爺呼喊的聲音:“蘭修,開門!”
“休診了。”
“休診了也不行,我進去搜搜那個土匪來了沒有。”
“哪的土匪?我正洗臉哪。二老爺等一等。”孫蘭修把李老師藏進藥櫥裡,纔去給秀才開了門。
秀才領着一個覓漢闖進診所:“ 李濯泉讓我打中了,沒來嗎?”
“二老爺成了糊塗大老爺了,你打傷的人敢進你的院子就醫?那不叫自投羅網嗎?”秀才聽孫蘭修說得有理,但還是不放心,在屋裡搜了一圈,沒搜到。秀才說:“看看地穴裡有沒有? ”這時孫蘭修才知道二老爺的屋裡有處地穴。地穴裡也沒搜到什麼,秀才吩咐覓漢:“追——別!他有槍。唉!我真老糊塗了,死鴨子讓我打飛了。快關圩子門,別讓他跑了。”覓漢說:“這工夫他早跑出十萬八千里了。”
“唉!”秀才領着覓漢回去了。
孫蘭修藉着落日餘輝,給李濯泉擦洗好傷處,敷了藥,要他化裝逃出圩子。李耀泉說:“感謝上帝爲咱們按排了個見面的機會,”他身體雖受傷, 但心情極佳,順口吟詠李清照悼趙明誠的詩,以表述他對她的情懷: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從曾賦賞花詩。
今看花月渾相似,安得情懷似往時。
孫蘭修惶惶不安,拿火柴要點燈。李老師按住她的手:“點了燈,不就等於告訴人家這裡有人嗎?”
“你這可是逼我冒天下之大不韙!二老爺若是知道我爲你治好傷並且放走你,他不知怎樣處治我;爹媽若知道我與你相聚,會氣死的;唐神甫若知道我與你接觸,教會還不將我除了名?”孫蘭修的手從李濯泉手下慢慢抽出。李濯泉說:“ 我聽說你拒絕當神甫,爲你的迷夢覺醒由衷地高興,希望你反教就反個徹底:先出教,再出嫁,回到真正的人的原位上來,做一個真正的良人。”
“我身上象風箏一樣拴着一條腳線。我一旦掙脫這條腳線,會一頭栽進塵沙。”
“‘ 利不十不易器,功不百不變法’,是中國人墨守成規的藉口。你自幼奉教,教會給了你家一碗飯吃,又拿着中國人民的血淚錢供你上學求知,所以你誠心皈依基督教,認爲離開基督教的衣鉢就沒了生路。其實,不信教的人多着呢,他們不是照樣活着?”
“我奉教不是爲了飯碗,若是爲了飯碗,我可以走劉慧卿走的路,不光有吃飯,還有金銀玉帛。我奉教是爲了修身,修今生也修來生。”
“凡只爲個 人修行得福的,都是極端的利己主義者。佛教修行爲上西天享福,基督教修行爲昇天堂享福。他們只顧自己享福,看不到一一看到了簡直是視而不見——現社會勞苦大衆的災難和疾苦。這種教義不值得崇拜,信仰此種教的人的靈魂,也未必多麼高尚。”
“何爲高尚?”孫蘭修秉奉至誠的宗教被揭穿,只不過是利己而已,她不能不反問。
“ 敢下地獄者最高尚!”李老師有點兒激動了。“爲了勞苦大衆的幸福——說具體些, 目前別把民衆餓死——敢下地獄, 敢進監獄,敢拋頭顱,敢灑熱血的,就是最高尚的人!”
“……李老師當之無愧了。聽說你帶頭把家財分散給窮人,被你父親‘出了家’,又冒着被官府通緝的危險,爲饑民流血……今已過不惑之年,尚孑然一身,沒成家室,真是捨身忘生拯救黎民的模範!”
“你既然以拯救黎民百姓的靈魂爲已任,那麼——”李 老師又抓着孫蘭修軟綿綿的手,“就與我攜手並肩,先拯救百姓的生命。”孫蘭修哆嗦着抽回汗津津的手說:“我不能明風大浪地幹,只能在暗地裡助李老師綿薄之力如何?”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李老師說:
“多謝孫姑娘今晚開誠相見。”
天黑一會兒了, 孫蘭修的父親不見女兒回家吃飯。想必病人多,一時忙不完,他就到診所來看女兒。一推診所的院門,知道里面閂着,就輕輕叫門:“蘭修, 該回家吃飯了!”
孫蘭修一聽有些慌張,要李老師再躲進藥櫥。李老師說:“別拿着官鹽當私鹽賣。我早想再見見這位表叔。”說着擦燃火柴,點亮了燈。
孫蘭修去開了門,把爹引到診室。李老師把借糧受傷、孫蘭修爲他治病的事說了一遍。孫樹德嚇得渾身哆嗦:“圩子四門關得嚴嚴的,你怎麼出去?要是連累俺家,秀才二老爺是村長,還不把俺全家子都出脫了?”
“表叔,不要一輩子老是戰戰兢兢地做人,把腰桿兒挺起來吧。我在北左泉聽說,唐神甫賜給你一身神甫聖衣,你現在拿來我用一用,你把我送出圩子門的崗哨。”
"讓唐神甫知道,我告解不完...”孫樹德哆嗦得更加厲害,象篩糠打羅似的。
“出了圩子門,我就還你聖衣。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唐神甫怎麼能知道?”
那天孫蘭修去謁拜唐神甫,唐神甫不是曾授予她一襲神甫的聖衣嗎?孫蘭修拒絕了加冕。唐神甫就令孫樹德把聖衣帶回家,並叮囑他以父命強迫女兒接受晉升的聖服。孫樹德將聖服捎回家,孫蘭修沒尊父命,那襲聖衣仍好好地放在那裡。
孫樹德回家取來那襲神甫聖衣,李老師喬裝改扮,轉眼間變成了唐神甫。孫樹德領“唐神甫”到圩子門崗上:“唐神甫來給尹大做了夜彌撒,這工夫回教堂。”
“唐神甫”在胸前划着十字,向門崗致以歉意。門崗開了門,“ 唐神甫”跟在孫樹德的身後,鵝行鴨步出了封鎖卡。孫樹德把李老師化裝用的聖服夾藏在褲腰裡帶回家。這事幹得天衣無縫,誰也沒覺察。
孫樹德回到家,反身用木棍頂牢柴門,進屋又關了屋門。蘭修媽正點着蛙心大的燈焰照明剁菜。蘭修爹一口吹熄燈焰,摸黑把那套聖衣收起來,彷彿魔鬼就在黑暗裡盯着他。他收拾完,聽聽西屋裡的兒媳婦和孩子們都沒了動靜,才把孫蘭修和蘭修媽叫到跟前,說:“蘭修,爹給你跪下了。你不當神甫不要緊,可千萬不能改節。你今晚和李老師太……太叫爹放不下心了,要是出了醜事,比加入農民協會被割頭還丟人!”
“爹,你信不過自己的親骨肉嗎?”孫蘭修哭着拉起爹。“我就是割了頭也不改節!”爹一下子抱住女兒的頭,吁吁地哭了:“誰叫你當初走上這條路來?木已成器就不能改變了。好孩子,要苦就苦一輩子賺個清潔名聲吧。”
“爹,你還是信不過自己的親閨女!”孫蘭修擦着火柴點亮燈,摸過媽剁菜的刀,借牀沿當砧板,“咔嚓!” 一聲,將左手無名指剁去一個節。爹媽嚇壞了,她卻鎮定自若地說:“這種指的痛苦比那絕俗的痛苦容易忍受:但這種斷指的痛思能驅散那種念俗的痛思。爹,我有十個手指和十個腳趾,一年剁掉一個,能延續二十年。二十年以後,爹和媽不可能在這個世界上了,早上天堂享福了,不用我伺候了,我形也‘ 將就木焉’。那時肉心已成了木頭心,就用不着剁指銘志、剁指解痛了。爹,媽,儘管放心吧。”
媽把女兒的手指含在嘴裡,咂淨了血。孫蘭修自己止血把手指包紮好。爹抓着自己的頭髮:“ 我這是做了一輩子什麼人?”第二天,孫蘭修跟往常一樣,早早地去診所接待病人,但光走神。爲了聚斂精神,她在處方箋上寫下了一段話當座右銘,時時告戒自己:神氣精爲內三寶,耳目口爲外三寶。當使內三寶勿觸物而流,使外三寶勿誘中而擾,此淨心絕欲,乃衛生之高級也!
但是,這個座右銘終不如在坤雅時貼在牀頭上的《真福八端》有神效,她的精神怎麼也凝聚不到“淨心絕欲”的焦點上來,稍閒暇,心思就開了小差。她盼望有紛至沓來的病人一齊擁到她身邊。病人越多她越高興,因爲忙,便不受分心走神的痛苦煎熬。自從李老師再度闖進他的生活領域,她閉眼睜眼前面總有個美男子的笑靨在晃動,一會兒是王金,一會兒是李濯泉。爲了驅逐這向情慾挑戰的影子,她憤然剁去一節手指,然而,以痛抑痛的有效期是短暫的。俗話說:好了瘡疤忘了疼。手指上的創傷痊癒了,不疼了,內心的思凡痛苦時時噬齧她青春的靈魂。她想起坤雅時期李老師在醫院裡對她說的話:“食 色性也,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也。”保護內三寶和外三寶的座右銘,是以理來抑制性。既是抑制,就要訴諸力,付出力。沒有病人的時候,她就一個人數藥片、纏棉球兒,以排解所謂的邪念。棉球兒纏得足夠一個月、幾個月用的,藥丸、藥片數過幾遍,磨破了糠衣、蠟皮,不能再數了,她就數銅板(錢)。抽斗裡幾十枚銅幣,被她用手指捻摩得閃閃發亮。數錢也不能驅除心頭的春思之苦,就再寫座右銘。抄寫、張貼座右銘,是她律己的習慣。在坤雅讀書時,她把《聖經.真福八端》請李老師錄下,貼在牀頭上砥礪自己,以修成真福人。那時她何曾料到,即是修成真福人,也脫不掉骨肉凡態的“真”人。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現在又抄來一段儒家的不是基督的座右銘:夫民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淫,淫則忘善,忘善則噁心生。
中國的、外國的、儒教的、天主教的勸世箴言集中在她身上了,同時也在她身上展開了矛盾鬥爭。她履行這條名言,整天讓自己累得頭暈眼花:夜晚不敢早睡,看醫書,直到盹咽得頭磕在書.上要睡去,或領子下的銅獅子鈕釦把尖尖的下巴硌疼了,纔去牀上倒頭便睡。辛棄疾說:"醉裡切談歡笑,要愁哪得工夫?”孫蘭修是“勞累消磨精神,思念哪有時間?”她如此束縛自己,硬把“行如風,站如鬆”的血氣方剛之軀,限制成目不旁視,耳不旁聽,口不妄言的泥神態。
儘管她狷介自守不去思念伊人,伊人卻爲她常相思。李老師走了不幾天,便給孫蘭修寄來了一封信。相距十里八村的,根本用不着寄,可能李老師是爲了追求“魚雁往還”和“ 紅葉寄詩”的情趣吧。孫蘭修展開書信一看,開頭就是一闋詞: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間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一闋《釵頭鳳》之後纔是正文——
蘭修:
我領會陸游的“莫!莫!莫!”是罷!罷!罷!”的意思。可是, 我決不罷罷罷,我要改成握握握。現在該是咱們握手並肩共同戰鬥的時刻了。咱們在沂州府也曾觀賞過“滿城春色宮牆柳”的宜人淑景。回憶起來,我那時幼稚得好笑,爲了接近你,不恥在小橋板上做了些手腳,使你踏翻橋板失腳落水……我懷着“一懷愁緒”度過了“幾年離索”的孤寂歲月。現在,我要緊握你的“紅酥手”,並肩革命永風流!蘭修,還記得我離開坤雅時留下的那告別詩嗎——華夏沉淪腦後丟,幸福誤向伊甸求。笑煞千金迷途羊,爭及革命永風流!你朝基督頂禮膜拜,犧牲了青春,然而基督給你的幸福是什麼?希望你迷途知返,我不滿足你“在暗地裡助李老師綿薄之力”。我要推心置腹地與你在革命的曙光中比翼頡頏!
李濯泉拜
孫蘭修面前站着伸出熱手向她求愛的李老師,身後跪着求她守貞的老淚縱橫的爹。她的心醉了,提筆在一張處方箋 上給李老師寫回信。千言萬語一齊涌 上心頭,一時無處着筆,便也默錄一闋詞代替覆信: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