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王金媽媽的死對孫蘭修震動大,不如說王金媽媽講說的那段曹州教案給她的震動更大。如果說教案傳聞對孫蘭修震動大,那麼,關於彭修女的“傳訛”對她簡直是強烈的地震了。孫蘭修在溝邊目別了王金,急步跑回學校。一進屋,反插上門,倒坐在椅子上,兩手橫擱在椅子靠背上,墊着圓圓的下巴,給自己創造個適於靜心思考的環境。
王金媽媽說的那兩個被殺的神甫的影子,在她腦子裡醉鬼般地晃來晃去。如果說這兩個神甫是好人,那麼,曹州人爲什麼殺死他們?如果說曹州人有黃巢的反性,爲什麼只殺那兩個神甫?唐天華神甫在沂州教區的沂水縣傳教多年,沂州府的沂水縣是水滸英雄黑旋風李逵的老家。李逵的殺性比黃巢的更大,殺過李鬼,殺過五虎,殺過魚肉鄉里的惡霸。唐神甫若觸怒沂水人,說不定也早發生一樁沂水教案。王金的媽媽說得對:神甫裡有好人,也有壞人。整個教會裡,也是好人壞人蔘差不齊。夏娃還生了個該隱呢!耶蘇十二賢徒中,不亦有個叛徒右達斯嗎?
她想來想去,確信王金媽媽說的並非瞎話,她由唐神甫想到坤雅的訓導主任,想到李濯泉老師,想到李亞敏、劉慧卿,想到彭修女。彭修女以醫道作爲挽救負罪靈魂的手段,解剖屍體,精研醫術,是她義不容辭的醫責。即使是她動手開了王金爸爸的膛,只能說她盡忠職守,無可厚非。至於以王金爸爸的身體當試驗品,那是院方應負的責任,與彭修女無干。孫蘭修從感情上護着彭修女,想起彭修女爲宋小香安排活幹的許諾。
砰!砰!有人敲門,是宋小香那文靜纖弱的聲音:“姑娘,你回來了?你睡着了?”
孫蘭修懶懶地從椅子上下來,去開門,她今生頭一次覺得渾身這麼疲憊不堪。在學校時,連續開夜車複習功課,腦筋也不曾這麼沉昏過。她把一條溼漉漉的毛巾搭在前額上,頭仰在椅子靠背上。
宋小香小心地問:“姑 娘不舒服?”
孫蘭修說:“ 我給你找了個職業。”
“敢情是爲我操心累的。姑娘洗腳?用茶?”
“什麼也不用,你拾掇拾掇行李,我送你到陽谷城梅瑟醫院彭修女那裡去,還是洗衣裳。盼盼也到那裡上學,課餘給彭修女當小使。彭修女說她最喜歡安琪兒。盼盼給她服侍,一來報答她一片好心,二來在她嘉言懿行的薰陶下,會出息個真福人。”宋小香一聽,喜得事不隔夜,當天下午,攜帶盼盼,由孫蘭修送到彭修女行醫的梅瑟醫院去。
這年秋天,陽谷縣教會爲過枝蓬節,大舉紀念聖事活動。枝蓬節是宗徒爲紀念聖主梅瑟帶領依撒爾人越過多災多難的原野到厄日多國而奠定的節日。逢此節,宗徒們在野外風景優美的地方,用樹枝搭起帳棚,吃提前準備好的冷食。用這種野餐露宿生活方式教育宗徒,別忘了先聖梅瑟爲後世民子創造幸福所吃的苦頭。
本年度的枝蓬節,陽谷教會籌備得特別隆重,枝蓬棚由城東邊的景陽崗,沿黃河故道婉蜒綿亙的沙丘,向東南顛連至產阿膠聞名遐邇的古阿井。樹枝搭起碧綠的棚子,接接連連,曲曲折折,象一條起伏奔騰的蒼龍。一處枝棚是一個單位的教徒禱告、冷食、住宿的所在。
梅瑟醫院與古阿井有濟世澤民的聯繫,醫院的枝棚便搭在古阿井旁邊,和坡裡莊高等小學堂的枝棚毗連。
孫蘭修自從把宋小香母子託付給彭修女,以爲母子得了安身之處,身邊沒什麼牽腸掛肚的事了,加上授課忙,她本人又一貫業精於勤,所以,兩個多月沒去陽谷縣城去會彭修女。今日逢枝蓬節,不比禮拜日,教徒若不罷工慶賀節日,就是對上帝的輕慢、褻瀆。孫蘭修放棄這天的工作,同教友們共慶聖節。她來到古阿井旁邊的枝棚,見了彭修女。她先問宋小香母子的近況。
彭修女喜形於色,說宋小香勤奮勞作,說盼盼簡直是沒長翅膀的安琪兒,尤其惹人喜愛。她準備薦母子領洗。她倆說着話,來觀賞古阿井的風光水波。
古阿井的水有神異的功能,同樣原料,用別處的水炮製成的阿膠,不如用古阿井的水炮製成的療效高。古阿井上建石亭覆蓋,以免雨水混雜水質。井旁立石碑,碑上勒文,稱頌其功:
刀可抱潤重建放泉來井底
心有濟世常留膏澤在人間
孫蘭修借古阿井的碑文稱讚彭修女:“用這副對聯來稱讚你的醫德醫術,最合適不過了!”
“好嗎?”彭修女對此稱道最不感興趣,探着身子向井底瞧:“喲!這井可正如貴國某些人的心,深不可測呀!”
“修女這是什麼意思?”
“就說盼盼這孩子吧, 聰明伶俐,可不知從何時 薰染了偷吃東西的惡習。我的糕點,糖果放在哪裡,他也能摳得到。有一回,誤吃了金雞納霜,害得我給他洗胃。我教育他,他就是不改。唉!人心叵測呀。”
“不會吧?”
“看,我的話你都不信,不更說明人心比這古阿井更深嗎?”彭修女一句話把孫蘭修噎住了。
就在這時候,宋小香領着盼盼,跑得滿頭塵土,來到古阿井旁,一見孫蘭修也在這裡,就向她兩人說:“ 我的盼盼怎麼了 ?正好好的不會說話了!”
盼盼並沒有疾病痛苦的表現,歡蹦亂跳地跑去看枝棚,看古阿井。孫蘭修問他話,他仍然只動口形,沒有聲音。他不爲自己說不出話煩惱,反爲別人聽不見他說話焦躁。
彭修女暱愛地撫摩着盼盼的黑頭髮問:“又吃糖果啦?盼盼點點頭。”
彭修女又問:“吃匣子裡的 ‘紅糖’片啦? ”
盼盼如先前點點頭,彭修女說:“ 造孽!那是專治倒倉、塌中病變的藥。兒童倒倉期誤服,可能引起一個時期的暗啞,沒大妨礙。以後可不要偷吃糖果嘍!”
宋小香一場虛驚,領着兒子回了醫院。
今天過枝蓬節,醫院裡的外國人和中國人中奉天主教的,都去枝棚裡野餐、唱歌、觀賞篝火,醫院裡只剩下幾個護理人員和炊事人員,都是醫院裡中國人中的下等人。
宋小香領盼盼回到梅瑟醫院時,已是掌燈時分。她先回到自己的屋裡,和盼盼胡亂吃了點晚飯,又要去彭修女屋裡看看。
平日,彭修女視宋小香母子如一家人一樣親切。彭修女一向給人一襟懷坦蕩的印象,房門、抽屜從不上鎖。宋小香或盼盼進進出出,就象在自己屋裡一樣方便自如。宋小香爲彭修女居室的安全起見,彭修女不在家,她和盼盼又不在其室的時候,纔給鎖上房門。彭修女回家,反而得向宋小香討鑰匙。這種反客爲主的身分,使宋小香對彭修女誠實無猜。今天中午,盼盼忽然啞了嗓子,由彭修女屋裡回家。宋小香急忙拉上盼盼就去古阿井尋彭修女,連自己家的房門也忘了 鎖。吃罷飯,心裡安定了一些,纔想起彭修女的屋門沒有鎖。
宋小香朝彭修女的居室走來,遠處看見彭修女的窗櫺紙上閃着燈光,跳動着人影。宋小香心裡一震:她回來了?不,她要在枝棚裡過夜。宋小香嚇得躊躇不前。又一想,或許是本院的人去彭修女屋裡找東西。若是強盜,就不敢明火執杖的。她大着膽子走到屋門口問:“ 是哪位先生在屋裡?”
屋裡人並不慌張,用蒲扇大的巴掌遮着燭焰,往前走兩步,宋小香得以看清楚他的臉,是醫院剛僱來不多日子的挑水工王金。王金也看清進來的是宋小香,把燭光繞了一圈:“你看這 屋裡少了什麼沒有?”
“他王金叔,你說哪裡的話?我想,你也來彭修女屋裡查查安全的。”
“不,我是來看看這隻吃人不吐骨頭渣的豺狼是怎樣活剝了我爹的!”
“啊!”宋小香嚇得腿肚子扭了筋,忙蹲下去,兩手揉着腿肚子。
王金一手秉燭,一手拉起宋小香: “我知 道她很可憐你娘倆兒。可你要小心,但凡別處有一線之路,別在這魔鬼的眼前討吃的。我這話,你別對她露口風!”
宋小香牙關碰得格格響,說不出話來,雛雞啄米一樣生硬地點了兩下頭。
孫蘭修對盼盼的提前倒 倉且暗啞無聲不放心,每星期 都要進城來看一次。盼盼一天比一天消瘦,原先紅潤的腮幫,如今變成兩個蠟團。問他哪裡不舒服,他直搖頭。問彭修女對他好嗎?他直點頭。他似乎領會到自己的語言對別人已失去作用,便不再徒勞地張嘴說話。他拿出自己寫的字給孫蘭修看,是個寫走了形的“中”字。孫蘭修給他糾正筆畫,他執拗地搖着頭,將左手食指和拇指扣攏成個圈,右手食指往圈裡反覆囊。這是個與人詛咒的淫穢手勢。孫蘭修認爲,批評了他“中”字寫得孬,他生氣詛咒。她惋借盼盼在學校學下流了,以後別讓他去學校了,就在彭修女身邊,也誤不了學字。
過了幾個星期,王金跑到坡裡莊高等小學堂,告訴孫蘭修,盼盼吃藥忽然吃進肺管裡,彭修女給做手術,沒成功,盼盼死了。宋小香疼兒不過,瘋癲了。叫孫蘭修快去看看。
孫蘭修徒步跑到陽谷縣城的梅瑟醫院一看,盼盼果然連說話的口形也不會張了,連她認爲是下流的手勢也不會打了,更不用說寫那變形的“中”字。他躺在一張很象樣的柏木小棺材裡。小臉白紙一樣,慘白慘白。壽衣全是新做的。這套裝殮,得花幾十元大洋。
彭修女流着淚說:“這錢,我花了。我除沒治好盼盼的倒倉暗啞症,還沒管教好他,致使他吃藥不按規定,嗆到肺管裡去,憋死了。我給動手術也沒來得及。”她說她對盼盼有罪,她厚葬盼盼,以解脫她的悲哀和痛苦。
宋小香已精神失常,院方叫孫蘭修監棺入殮,以防日後有意想不到的爭訟。孫蘭修察看了盼盼的盛殮,聲淚齊下:“盼盼, 上帝的安琪兒,你清淨無邪地到這個世界上來,沒受什麼污染,再清清白白地回到上帝的身邊去吧。”
盼盼的塋墓,在陽谷縣城去坡裡莊的大道北邊一處亂葬崗子裡。孫蘭修進城或回校,走到墓前,總要爲盼盼獻場小彌撒,祝他靈魂昇天。做完彌散,她總要自問自答地推敲盼盼的死因:一枚藥片就能嗆死一個十歲的孩子嗎?能,一口飯還能噎死人呢!彭修女大手術成功幾百例,這麼個小手術,怎麼還不成功?良馬行千里還有一步失蹄呢...她想想《新約》中的一段,耶蘇復活一個幼年的聖蹟:耶蘇走到那應城外,遇見有人擡出一個死屍來,是一個寡婦的獨子。耶蘇動了慈悲,說那寡婦:“你不要哭了。”說完叫擡棺材的人站住,對棺材裡的死屍喊道:“年幼人,我命你起來!死人應聲起來,開口說話。在場的人都讚美耶蘇:“天主看顧了他的百姓!”
孫蘭修在襆頭山湖撥茅穗的年紀,唐神甫向她講這故事,她信以爲真。在坤雅、在女師讀了幾年書,她明白了,這是耶蘇後來的宗徒們神化耶蘇的一種宣傳教材。眼前的盼盼已經氣化清風肉作泥,然而,那能夠起死回生的耶蘇藏到哪裡去了?
孫蘭修正沉入冥冥的遐想中,宋小香披頭散髮地哭着來了,用手扒墳頭土:“盼盼,我的盼盼,你來得容易死的也容易。你死得容易爲什麼不活得容易?你出來,我領你回沂州府半程咱的老家。你爹早回家等着咱娘倆了。”她拼命地扒墳塋,孫蘭修竟制止不了。宋小香睃睜着眼,看着孫蘭修,解下脖子裡的玉觀音,在墳前的供磚上摔得粉碎。孫蘭修的心彷彿被這一摔擊碎了。她下意識地摸着胸前的十字架,摸了一會兒,終究沒敢象宋小香摔碎玉觀音那洋摔碎它。她用手穩隱地將十字架按在心窩裡。
王金趕來勸說宋小香。他逮住掙扎的宋小香,幽怨地看着孫蘭修說,“孫姑娘, 你對我大恩大德,我至死不敢忘。可你不該把盼盼娘倆往狼嘴裡填。”
“這話叫我糊塗了。”
“你早晚有明白的那一天。”
王金扶持着宋小香在前,孫蘭修在後,三人一同來到陽谷縣城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