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九三八年底,下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孫蘭修倚門而望,診所庭院裡那棵挺撥的松樹披上了銀盔冰甲,愈顯得峻拔秀氣,象座高高聳立的冰塔。她望着這銀裝素裹的鬆塔,想起十年前的那個黎明,王金派王東海和李壯把她與宋小香經夜接到靈巖山中的靈巖寺。靈巖寺的慧崇塔,在黎明的曙光中,給她留下高聳挺拔鍍金披銀的印象,就象今天庭院裡的這座鬆塔。她由鬆塔想到慧崇塔,由慧崇塔想到王金、宋小香,想到大海撈針般去尋找王金的伍團長,又由伍團長想到一九三八年的故鄉在顛沛動盪中是如何度過的。
這一年,地方上幾經戰亂,診所裡的藥品只付出不購進,有幾樣珍貴藥爲備戰埋在地下,輕易不取出來。備戰實行空舍清野,孫蘭修把非常必要的行醫家當都精簡壓縮在一隻舊皮箱裡,鬼子一來,她提起皮箱就跑;鬼子過去了,她又回家支撐門面,免得有求醫的找不到她。
今天,大雪培門封路,沒有來就診的。孫蘭修素日忙碌慣了,一下子閒起來,覺得難耐的無聊又在噬齧她的心頭肉。她最怕清閒安逸。“逸則淫, 淫則忘善,忘善則噁心生”這是她的座右銘的一部分。她回到屋裡,想再用數錢法來打發這空蕩落漠的時光,然而,抽斗裡沒有一枚錢可供她數;數藥片,皮箱裡的幾瓶藥也寥寥無幾。她取出處方箋,想給誰寫封信,突然想起“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的詞句。於是,又不給誰寫信。何必寫信呢?給一九三八年的動亂不寧寫一份總結,不一樣能夠消時解悶嗎?她給今年的家鄉寫了一篇快板體的分月史。
正月裡,正月正,河陽鄉公所擡傷兵:扎擔架,穿檾繩,扣榫上,鐵絲擰,副官押路快如風。河陽前後路修平,搬運傷兵南北通。看傷兵,真苦情,帶重傷,吟哼哼,民夫擡進臨沂城。
二月裡,陽春天,莊長閭長甚爲難。過往隊伍設兵站,要小米和雞蛋,黃豆綠豆加白麪,還要麩草給戰馬餐。米麪雞蛋全要完,明天又上公餉錢,拿升斗,安笸籃,捧算盤,把帳算,不夠升合上秤盤。
三月初五是清明,河陽破壞真苦情,下三點,來飛艇,燃燒dan,往下扔,東、西安樂一片紅,炸死百姓上百名,各家慟哭放悲聲。保安團,把令行,趕快救火莫放鬆,捉拿漢奸緊把要隘封。日本猛烈攻河陽,保安團逃跑快如風。李(濯泉)鄉長,把心橫,拿短槍,站街中,高叫鄉親快逃生。衆家老小想逃命,車重牛苯難通行。棄糧米,撇絲絨,哭爹孃,喚弟兄,分文沒帶兩手空,僥倖的難民逃了生,無計可奈奔親朋,說軟話,把腰躬,求糧米,濟殘生,若要不死報恩情。窮人逃難更可憐,尋茶討飯心裡酸。看家狗,把人嫌,惡狠狠地把門攔。逃難人,未曾開口淚漣漣。鬼子佔了俺的村,房屋財產化灰燼,殺樹木,關圩門,埋炸彈,暗傷人,又把秫秸堆在圩牆根。鬼子燒村火連天,龐軍撤下襆頭山。十三師,馬兵團,五十九軍來增援,捨命衝殺留下美名傳。東、西安樂血成灘,軍民陣亡一千三,悲壯英烈成典範°難民歸巢頭件事,掩埋屍首動钁杴。對死屍,化紙錢,祭奠這些救國教民的英雄漢。此一戰,災難非等閒,家家人口不周全,有妻離,有子散,哭冤魂,肝腸斷,縱死在九泉淚不幹。張自忠打敗了日本兵,風止雨息天放晴,河陽的鬼子逃回莒縣城。難民回家看門庭,一片房屋炸成坑。
四月裡,四月八,村閭里報告齊把二馬子抓。二馬子,沒別人,天主的宗徒一大拉。掛羊頭,賣狗肉,嘴說不貪財,別人的東西硬往家裡拉。李鄉長,動刑罰,滑樑頭,壓槓壓,若要善辦將錢罰。抓住的二馬子受拷打,唐神甫出面把話拉,抗議把黑灰往教徒臉上搽。漏網的二馬子把財發,豬羊肉,天天割,請賓朋,把酒喝,冬有皮裘夏有紗,閒來無事在家下,找着教友把呱拉。浸潤費,真可誇,培根本,好發芽,自詡他與唐神甫有接洽。
五月裡,坡麥黃,家家戶戶打麥場。敗軍副官想銀洋,河陽街頭要開槍。百姓聽說心裡慌,都說這事太荒唐。求老總,別開槍,你讓民衆打完場,下次再來家你當,要糧食,給小麥,要現款,繳銀洋。副官氣得直跺腳,奶奶孃,下次誰知我哪裡泡了湯?
六月裡,天氣熱,日本來往過汽車。老百姓,心膽怯,擔子挑,牲口馱,全家躲難下湖坡。湖坡裡避難天更熱,又是飢餓又幹渴,中暑頭疼心發惡。日本鬼,假彌陀,憨百姓去要藥,回來說,日本鬼子的心眼還差不多,全不知,這是飲鴆在止渴。
七月十七大水來,專員(張裡元)抗戰沂河涯。襆頭山上壘炮臺, 僧王廟裡後門開,東西南北便往來,巧打日本逞將才。沂河兩岸打一仗,無辜的百姓受戰災。李鄉長,是幹才,鄉團埋伏在沂河涯,得洋馬,笑顏開,他說這一仗打出了軍威來。
閏七月初一雨紛紛,專員的人馬開進黃埠村;荊埠嶺下設埋伏,要巧打日本抖精神。沒尋思,臧俊標早給鬼子通了訊,鬼子打來大炮似雷沉,機關槍,點不分,保安逃跑出南門,拼命朝襆頭山的炮臺奔。
八月裡,仲秋天,專員抗戰沂河灣。河陽鎮,北左泉,西安樂,好地盤,埋伏下人馬好幾千。南來的鬼子佔了西安樂,北來的鬼子攻下北左泉,專員的指揮又失算。大炮彈,響連環,機關槍,似火鞭,保安兵西逃往蒙山裡鑽。
九月十二嚴霜天,日本鬼又來河陽第三番,插木巖,吊鋼圈,汽油桶,掛上邊。鄉團兵,散了煙。李鄉長,單人隻身暗串聯。鬼子要找鄉長難上難,威脅利誘把戲全。吃屎的狗不離牆旮旯,臧俊標,掌大權,維持會長掛官銜,漢奸的罪名難雪湔。
十月裡,立了冬,河陽的鬼子要回臨沂城。大隊長,下命令:臧俊標,你是聽,同上汽車莫消停。半夜三更撤了鐵絲網,拆渡橋,怕挨轟,使奸計,用火攻,過河拆橋走如風。
十一月,三九天,汽車來往不斷線。有雪地,加冰天,雪山銀樹透風寒,逃難的狀況苦難言,窮人財主不一般。財主說是等幾天,窮人說是不佔弦,錢糧俱絕衣裳單。難民相見淚漣漣,齊說難過太平年;既缺吃,又少穿,房屋被燒不遮天,不如一死萬事安。
十二個月,一整年,鬼子的公路已修完。走東路,駐莒縣,河陽鎮,十天半月來一番。沂河西,還平安,老百姓,求天告地要過團圓年……
孫蘭修寫的快板體的分月史尚未終篇,一隻覓食的寒鵲落在鬆塔頂端喳喳叫,踏落的積雪如泡了水的棉球般一塊塊地落下來。喜鵲叫,貴人到。孫蘭修聽見從大街上傳來一陣雄壯的歌聲:
抗日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一切行動聽指揮,步調一致才能得勝利。 第二不拿羣衆一針線,羣衆對我擁護又喜歡……
這是孫蘭修平生第一次聽到的讓人迴腸蕩氣的軍歌。張專員的隊伍在這裡前後住了半年多,他們唱的多是穢詞淫調。有一回,一個發瘧疾的士兵來找孫蘭修治病,進院門就歪歪着腦袋唱:
六月裡來天是熱的,大熳拔菜到了坡裡,碰上個當兵的,扯扯拉拉高粱地……大嫚不願意,老總生了氣,二把的盒子撲在手裡,大嫚願了意,老總笑嘻嘻,二把的盒子插在地裡……身鋪高梁葉,頭枕高梁秸,嘴對着嘴呀腮貼着腮,我的膝蓋蓋頂住她的大腿彎兒……
院落不深,那個丘八半天邁一步,一步邁不了四指,頭在左肩上扛一會兒,又歪到右肩上扛一會兒,直到唱完才走進診室讓孫蘭修給看病。孫蘭修對這種流裡流氣的兵痞一看就噁心,但醫生不辭病人的高尚醫德,使她耐住噁心給這個丘八治了病。那個丘八出門又唱:
二更裡來月兒照正西,二狗當兵好不慘悽,心做紅媒手做妻……
孫蘭修討厭這些穢詞淫調,更討厭唱這猥褻小調的丘八。今天乍聽到“第八不許調戲婦女們....”覺得耳目爲之一新:這是什麼人的隊伍?一定是八路軍開過來了!她高興地在《十三個月》的末尾又補上一句:……來了救星八路軍,聖潔的願望要實現。
她扔下筆,想到街上看看,唱歌的隊伍裡有沒有王金?有沒有宋小香?有沒有伍團長?
她踏雪走出診所大門,看見街上站着一列整齊的士兵。這些士兵全穿着草綠淺色軍裝,比張專員那些灰不溜秋的耗子皮色的軍衣醒目威嚴。觀其外知其內,這些士兵一定是八路軍!這些戰士在街上原地踏步,隨着踏步的拍節又唱起一支歌:
……投降派便掛起了免戰牌。投降派逃跑了,我們便從地下站起來。徂徠山,舉義旗,誓死守土不離開:土生,土長,在農村,在民間,雖然是赤手空拳,但是有三千八百萬人民(當時山東省有三千八百萬人口)和我們血肉相聯……
是八路軍!是徂徠山起義的隊伍!孫蘭修跑到隊伍行列跟前,問那個高個子排頭兵:“老 總……”
“我們不叫老總,叫同志。大嫂。”
“同志?”孫蘭修想起來了,宋小香曾在信中稱她“ 蘭修同志”。同志,是國父孫中山首創的雅稱,無可非議,但孫蘭修犯惡別人叫她大嫂:“同志,你也喊我同志吧,我不是大嫂。”
“你不是大嫂是什麼? ”那個排頭 兵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孫蘭修。
“我是姑娘。要不,你就叫我姑娘。”
那排頭兵的兩道劍眉往眉宇間一抖又往兩邊一分,大眼睛直盯着孫蘭修,記憶在遺忘的角落裡搜尋着沉澱物一樣,忽然高興地握住孫蘭修潔白溫軟的手說:“孫姑娘, 你還沒成家啊?俺王隊長和宋若克的孩子都會唱歌了!”
“孫姑娘,不認識我了?”那排頭兵一手摘下棉軍帽,腦門上騰着熱氣,象剛出籠的大饅頭。“ 我叫王東海。孫姑娘忘了?那晚是我和李壯把姑娘和宋小香由悅來店接到靈巖寺的……“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孫蘭修的紅酥手被王東海握得有點疼,慢慢地抽回來:“王 金呢?”
這回王東海聽人直呼其隊長的名諱沒立正致敬,拔着脖子向街盡頭望望說:“王隊長找莊長聯繫號房子去了。 ”
“老莊長是秀才二老爺,農會運動那年被李老師打死了。新立的莊長今年秋天給敗兵帶路一去泥牛入海。現今這村沒莊長。我爹是會長,有上傳下達的公事,都找我爹辦。我爹成了義務莊長。我領你們找住處去。”孫蘭修拉王東海剛出列,那邊王金和宋小香沒找到莊長回來了。
宋小香和孫蘭修一見面,不知誰先抱住誰,不知誰先流的淚,孫蘭修只覺得緊貼着她的臉溼熱溼熱的。兩人只顧哭着親,似乎忘了各自都有交流感情的語言。倒是站在旁邊的王金先替她倆開了口:"若克,你渾身落湯雞一般,沾溼了孫姑娘。”
“若克?”孫蘭修兩手板着宋小香的肩膀,看着這熟悉的面孔,聽着這陌生的名字。宋小香說:“我參加了八路軍,在他(指王金)部下當衛生員。他給我改了名,叫宋若克。”
孫蘭修從親暱的沉緬中清醒過來:"你的孩子呢?”
“在馱架裡。”宋若克領孫蘭修去看她的孩子。孫蘭修看見同志們還站在雪地裡踏步、唱歌,就先代行莊長職務,領戰士們找住處住下。最後,把王金和宋若克領到自己的診所裡。
宋若克的小女孩叫曙光,見了生人也不眼生,才跨過週歲,就會拍着小手唱“大刀向” 孫蘭修把曙光抱在懷裡,臉頰貼着她的小臉蛋,哭了。她想起被彭修女害死的盼盼。盼盼要是活
着,真能舉起“套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王金和宋若克烘烤着外面雪水裡面汗水浹溼的衣服,和孫蘭修促膝長談,酣解分別六年之久的渴念。
王金分析了當前的戰局,預計了他們面臨的任務,說沂河兩岸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可能造成犬牙交錯的拉鋸戰場。日本鬼子佔領了沂河東岸的益新公路,八路軍據守住沂河西邊的蒙山東麓、蒙山腹地。這樣,沂河將成爲拉鋸的中心地帶。
孫蘭修聽說“拉鋸”這個詞兒,想起幼年幫助爹拉大鋸的情景,看見棗木鋸縫裡流下紅赤赤的血水。她意識到王金說的拉鋸戰,將會流出真正的人的鮮血,這拉鋸戰就是鋸解着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的身體……她看着曙光說:不該將孩子帶到戰火線上來,委實應該找個安全地方寄養着。”宋若克說:“日本鬼子把屠刀架在中國人民的脖子上,安全地方只有用血肉拼搏出來。我跟隨部隊就是來開拓安全地帶的。”
士別三日須刮目相看,六年不見,宋小香不光名字改成宋若克,聽她那淡話的哲理深度,遠遠不是濟寧太白樓角落裡的乞丐所能比擬的了。孫蘭修說:“曙光降生, 沒受基督的聖洗,倒要先接受戰爭炮火的洗禮,這實在太殘酷了。”
“我正要和你商量。”宋若克向孫蘭修身邊靠靠近!
“曙光託付給你……”
“你?”
“我當然得去打仗。”
當晚孫蘭修就收養了小曙光。曙光這孩子戰馬上生,軍營里長,和誰都親熱得來,和孫蘭修一見面就喊“媽”,不過,孫蘭修還是教她喊姑,但她執拗地偏喊“媽”。
孫蘭修問王金,伍團長找到他沒有?王金說:“ 人也見了,信也看了。”伍團長很有軍事才幹,王金介紹他到山東抗日縱隊司令部軍事處工作去了。
孫蘭修正藉着火光與王金、宋若克作徹夜長談,哨兵領着一個渾身溼得如同打魚郎似的人進來。孫蘭修認出這打魚郎是李老師,現今是“單人隻身暗串聯”的李鄉長。她把李鄉長與王金夫婦作了介紹,給李鄉長換了衣服。
李鄉長打着牙巴骨說,臨沂城的鬼子,今天下午突然開來一隊人馬,第四番在河陽鎮安了據點。李鄉長聽說八路軍的隊伍也開過來,特來送個情報,莫讓八路軍在兩軍短兵相接中吃了虧。
王金表揚了李老師的愛國熱忱,說:“ 我們的行動夠迅速了,可敵人和我們賽跑了。臨沂城到河陽鎮百兒八十里地,鬼子縱然有汽車馬隊,然而我軍行動的情況,他怎麼知道得這樣快?必須提防漢奸!”他要李鄉長多提防警戒。
李鄉長說:“ 我現在成光桿兒司令了,王隊長如不嫌棄,就收下我這個殘軍敗政的餘卒吧。”
“豈敢!豈敢!咱們是肩並肩手拉手的戰友,還是讓咱們戮力同心來挽救祖國的危亡吧。”王金今晚執行特別任務,不便於接收新戰士入伍,就對李濯泉說些模棱兩可的話。
哨兵來報,鸞遠看見益新公路上,一連駛過十一輛汽車的燈光。王金傳下命令:加強警戒!戰士原地整裝待命!
夜深了,大倫來診所叫孫蘭修回家睡覺。李濯泉問大倫是孫蘭修的第幾個侄女兒。孫蘭修把大倫母女的遭遇說給三人聽,李濯泉聽罷感慨不已,摩拳擦掌地說:“打不走日本鬼子, 中國人活不成!”王金夫婦則一齊稱讚孫蘭修肯體恤窮人的高尚品德。王金和宋若克離開診所,回各自所在的班就寢,準備迎接戰鬥。李濯泉暫且在診所下榻。孫蘭修抱着曙光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