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五年夏季,孫蘭修在濟寧女子師範四年修業期滿,取得“品學兼優”的評語,結業了。她本身的想法,是畢業後入聚仁修會當修女,過修院那種神話式的女性集體生活,以教師或醫生爲職業,做爲對社會的貢獻。但師範學校的章程規定:學生畢生後,必須由學校分派去向,執教三年後,方可自謀職業。因此,孫蘭修畢業後,被分派到陽谷縣坡裡莊高等小學堂教書。
孫蘭修在魯西大平原上,還不算隻身單影。她身邊帶着李亞敏那印章盒大小的骨灰盒,李亞敏的靈魂與她形影做伴。活着的伴侶還有宋小香母子。她由濟寧去陽谷縣坡裡莊之前,先告訴宋小香,要她辭掉約瑟醫院洗衣婦的差使。
宋小香好不容易撈着在醫院洗病號衣,她象抱着個琉璃飯碗,生怕稍有不慎打碎了這個吃飯的傢什。她吃苦耐勞,沒黑沒白地幹。冬天,爲了給醫院節省熱水,她挑着病人的髒衣服,到京杭大運河邊上,砸開冰洗。溜河風凍得她手臂起皴,象一節凍爛又煮熟的藕,又被雞爪子刨過一樣。院方見宋小香如此盡心盡力地忠於職守,允許她挑揀死人入殮時換下的衣裳穿。爲了討得死者家屬的同意,在病人臨死前,宋小香給端屎端尿,洗血清痰,做一些病人兒女及護 士都不願乾的髒活。病人死了,其家屬爲了替死者贖補陽世討擾了別人勞心勞力的罪,便將入殮時換下的髒衣裳,慈善慷慨地贈給宋小香,算她真誠伺候病人所得的報酬。
宋小香針線活兒很靈巧,把揀來的衣服消毒,拆洗,拼湊改制成母子可體的衣裳。當然, 少不了有人嗤笑她,穿的是死人的衣裳。她有足夠的勇氣和理由回駁:窮瞞不得,醜避不得。穿死人撇下的衣裳又怎樣?一不偷,二不摸,總比去扒墳,盜陪葬的衣物來得正當!
有的富豪人家死了人,替下些絲綢毛呢衣裳,宋小香捨不得改了穿,就送寄託商店賣了,或到當鋪“死當”了,收入些許零錢。這樣一來,母子就算溫飽無虞了。所虞者,唯其丈夫不知下落。她現在橫着心勸自己:不屑要丈夫!有的吃,有的穿,有幾個零用錢,要丈夫用溼漉漉的草繩子捆着好受嗎?要丈夫抱她在只鋪領破席的牀上蹂躪她嗎?她不需要這樣的丈夫了。她之所以攜子千里尋夫,目的只爲“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她如今有吃有穿了,便不思念丈夫,唯珍視這極不容易捧到手的琉璃飯碗”。當孫蘭修要她辭去僱傭職務時,她嚇得哭了:孫姑 娘,這可是你爲我祈禱來的天堂啊!我不在大運河邊洗衣裳往哪裡去?再去太白樓前要飯嗎?”
“不當洗衣工也用不着要飯了,我每月薪水大洋二十元,足夠咱三口子花的。”
“那可不行。你有老的。你掙了錢應該孝敬老人,我使了有罪,這輩子使了,下輩子得填還。”
“你辭了職,跟我到陽谷縣去,我再給你找個差使幹,不一樣嗎?不然,我把你母子丟在這裡,我白天吃不下飯,夜裡睡不着覺。”“你可真是我這輩子遇到的活菩薩:”宋小香不好意思地在圍裙上擦擦沾滿肥皂泡的溼手,伸向孫蘭修:姑娘, 把那玉觀音給我吧。我找到一位救苦救難的真觀音菩薩了,”
孫蘭修解下無時不佩在身上的玉觀音,交付與宋小香。宋小香接過玉觀音,掛在脖子裡。 玉觀音帶着孫蘭修馨香的體溫,蕩動在宋小香的心窩窩裡,一股暖流潤透了她乾涸的心田。孫蘭修攜帶宋小香母子,到陽谷縣坡裡莊高等小學堂供職。高等小學堂設有初級班。宋小香的兒子盼盼,年已九歲,生得窮命,長得福態相,胖墩墩的個頭,紅紅的腮幫,前額上方留着一片瓦的黑髮,煞賽過沒長翅膀的安琪兒。
孫蘭修覺得,應該讓盼盼上學,不能荒廢了他求知的黃金時刻,就把盼盼安排在自己教的班裡讀書。學校規定,教師親屬的孩子隨教師就讀,可免徵束脩。孫蘭修完全可以瞞着學校,說盼盼是她的侄兒,省下一筆學費。但她沒有那樣做。一是《天主戒命》之八“戒假造證明”約束着她,二是她仍然保持着中國農村姑娘的誠樸,從小沒撒過一次謊,騙過一回人。她如數給盼盼繳足學費。
宋小香暫時沒找到餬口的職業,三人三口就啃孫蘭修一人的薪水。
一天,孫蘭修到陽谷縣城天主教堂過巴斯掛瞻禮,在獅子樓前偶然與闊別多年的彭修女邂逅相逢。二人相見,先行宗教禮,繼而,都仰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親熱,兩人不拘什麼禮,擁抱在一起,熱淚灑在對方的肩頭上。狂親過後,兩人依着樓前的石獅子各敘別後情景。
彭修女前年由沂州教區的協和醫院被聘來陽谷縣的梅瑟醫院供職。她知道孫蘭修在坤雅時就酷愛醫學,並在她親手培養下學得一些醫療技術。在女師四年,孫蘭修仍然堅持業餘愛好,常到濟寧約瑟醫院臨牀學習。此時的孫蘭修,已是個小有名氣的業餘醫生了。彭修女要她改行到梅瑟醫院工作,孫蘭修巴望已久,拜託彭修女爲她運籌。彭修女在梅瑟醫院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說話頂用。二人談罷心事又聊閒情。孫蘭修說:“這獅子樓是《水滸傳》中武松殺死淫棍西門慶的地方,多少年載以來,一直殺氣未消。說不定咱站的腳下,就是西門慶淫血污染的地方,修女何以來這裡觀光?”
“我來陽谷二年了,一直沒空來獅子樓前觀賞。”彭修女仰頭看着二層樓上的硃紅欄杆。“今日過瞻禮,順道兒來看看。我想知道,在中國歷史上,忠貞之神是怎樣戰勝邪淫的魔鬼的。中國有句誣衊女子的話,叫‘紅妝禍水’。西門慶不明明死在‘紅妝禍水潘金蓮的胸脯上嗎?那潘金蓮忒也該死,武二郎砍下她兩次妖頭,才解後人之恨哩!”
孫蘭修和彭修女一同做完巴斯掛矚禮,就隨彭修女到梅瑟醫院,深話久別之情。彭修女的住房佈置得嚴肅清氣,簡約樸素。正面掛着個銅貢的大十字架,架上塗了一層水銀,寒光閃閃,令人一看,就覺得房內溫度比房外低若干。牀上蒙着潔白的罩單,一塵不染。房裡沒有第二個座位,寫字檯前那把倚子,孫蘭修自是不敢貿然就座,她只好坐在牀沿上。不料想,腚下“咔察”一響,嚇得她象從針毯上跳起來,一看,雪白的罩單上洇渙出紫色的汁液.彭修女趕忙揭起罩單,收起兩截被孫蘭修坐毀的玻璃棒,文飾似地說:“剛給甲亢病人做完甲狀腺吸碘試險,沒來得及往藥房送。就慌着去做瞻禮....”說着,將玻璃棒扔掉,又去擦褥單上的碘液,孫蘭修手足無措,怪不好意思。
交談中,彭修女知道孫蘭修身邊帶着吃閒飯的母子倆,並知道哪男孩盼盼聰明漂亮。於是,彭修女想法爲孫蘭修解脫負擔,說讓宋小香到梅瑟醫院來洗衣服,就着把盼盼帶來上學,課餘時間幫她打水、掃地。她最喜歡聰明的安琪兒。孫蘭修對彭修女的慈善、哀矜,越發感激不盡。
孫蘭修由彭修女陪同,步出梅瑟醫院大門的時候,見一個彪形大漢守侯在醫院門口。大漢見他二人出來,閃在旁邊。彭修女送孫蘭修一程,回去了。那大漢尾隨孫蘭修到郊外,看看前後無有其他人,快步追上孫蘭修,繞到她前面,單膝跪地,插手施禮。孫蘭修冷不防,嚇出一身冷汗,象武松被景陽崗上的猛虎嚇出了酒汗一樣。好在光天化日之下,離城還不甚遠,她身上又沒有招致謀財害命的銀錢。她又一想,此人若想暗算我,就不會施這嚇死人的跪拜禮。於是,她壯足膽氣問:“壯士,你要幹什麼?”
“久聞孫姑娘醫德高尚,醫術高明,我母親臥病二年了,請孫姑娘屈尊診視一一我到坡裡莊學堂請你,說你進城了。我就來……”
“起來。既是家母有病,爲什麼不到醫院請醫生?”
“這——一句話說不完。我家就住城北西湖村,不遠。孫姑娘若肯可憐俺,就賞個臉,若不肯下意,就不必多問了。”
今日是禮拜天,天剛過午,孫蘭修不必急着回學校。她生就一雙大腳板,步行三裡五里,不在話下,又見這漢子求醫懇切,就跟那漢子去西湖看個究竟。
爲了節省路途上的時間那漢子領孫蘭修抄近路走。行走間,孫蘭修看那漢子比自己小几歲年紀,足有一米九的個頭,膀寬腰圓,走起路來象散合拉大沙漠裡的鴕鳥,沙!沙!沙!探着脖子向前闖。他走幾步,知道把孫蘭修撇下了,就站下,並不回頭,稍等一等;聽孫蘭修的腳步聲追上來了,就再邁開大步往前走。
孫蘭修追上一步,問:“ 敢問壯土尊姓大名?”
“王金。”
“務農?幹工?還是經商?”
“什麼也幹,什麼也不幹:什麼都幹,什麼也幹不好。”王金回過頭說:“姑娘甭怕,甭打聽我的家底兒。陽谷一帶出草莽綠林,也出英雄好漢。俺可是個好人。”
“天底下,沒有誰說自己是孬人的。”
王金站住腳: “聽你說這話,就知道你是個爽快姑娘。不信我的話?走着瞧吧。”
二人走到一條溝旁邊,被擋住去路。王金恍然大悟,拍一下自己寬廣的前額:“糟糕:光圖走近路,把這溝忘了,把你是個姑娘給忘了……”
溝,約有兩米寬,一人多深,綠湛湛的水,實則是一條渠。王金一躍,竄過去,又一縱身,竄回來,看着孫蘭修,爲難地說:你爲什麼是個女的? 爲什麼又偏偏修行了,不挨近男的?要不,我揹着你,或是夾拉着你,一蹦就過去了。”
“修行,也不那麼嚴格,我常給男的看病。你托起我,扔過溝去就是。”
王金搖搖頭,他將溝邊的一棵小楊樹,一腳踹倒。接着去掉樹冠,又“啪”地聲折成兩段,一手握住一段,等於兩臂加長。他站在溝這邊,身子往前一匍,兩段木棒搭到彼岸,溝上搭起一座人背橋:“ 請孫姑娘過橋。”
“是渡橋,還是賊船?”孫蘭修心裡猶豫着。
“快上橋,姑娘。搭這橋很吃力。”
孫蘭修見王金吃力的樣子,心想:要是害我,何必如此費手腳?她大着膽子往“橋”。上走。剛一踏着王金的臀部,王金疼得倒抽一口氣,身子也隨之痙攣了一下。孫蘭修嚇得縮回腳。王金說:“快,只管走,不妨事。我腚上埋顆子彈,方纔被你踏疼了。”
“子彈!”孫蘭修怕踏響了炸彈,越不敢上‘橋”。
“是射進肉裡的子彈頭兒。別怕:你快上橋。再不,我撐不住了。”
孫蘭修戰戰兢兢地步過人背橋,回頭看王金。王金一縱身,猛虎跳澗一般,雙腳輕輕地落在這岸。她誇獎王金:“ 你功夫不淺!”
“哪的什麼功夫?只是點笨力氣。在水滸英雄的故鄉,誰沒仨花六個點兒的?”
孫蘭修來到王金家裡,低頭彎腰鑽進半地下室樣的黑咕隆咚的小屋子。乍從陽光充足的地方走進來,屋子裡什麼也看不清。孫蘭修揉揉眼睛,待瞳孔放大,適應屋內光線了,纔看清屋角里用棉花柴堆積起個地鋪,鋪上躺着位挺有眼神的婦女。在昏暗的屋角里,她那兩隻眼睛,猶若黑夜天邊的寒星。
孫蘭修上前問那婦女患什麼病。婦女的頭在油漬麻花的枕頭上滾動一下:“我偏癱,瘸巴的腿——一就了。請你來,是給這個苦命的孩子治治。”婦女看着王金。王金木樁子一樣站在那裡,頭高過屋樑。那婦女說:“ 去年,黃河兩岸大水災,屋裡老鼠都餓得搬了家。金兒領頭去求大戶,大戶關了圩子門。他們就撞開圩門,搶了大戶的糧倉。大戶的家丁開了槍,打死了好幾個人。一顆子彈有眼,鑽進了金兒的腚巴股,留下他一條命,好養活我這癱趴子媽:要把他打死了,一槍不就打死倆性命?我說這顆子彈有眼。”婦女指着王金的屁股。“後來,官兵到處抓王金一夥,抓去壓槓子,灌椒子水,有的還砍頭。金兒肉裡這顆子彈,一直不敢去醫院扒出來。外國人的醫院,和中國的官家一個鼻孔眼兒出氣。要是讓醫院透露了風聲,金兒的頭就安不住,我這命也不保把兒。”
孫蘭修明白了王金那“一句話說不完”的意思,很同情他的遭遇,便去看他的傷處。她用手揣了揣王金的臀部,傷不難治,子彈沒入骨,只是她今天沒有手術準備,明天放了學,她來給治。
第二天,孫蘭修果然踐約,帶着手術器械和藥品,來給王金取出埋在肉裡一年多的毛瑟槍彈。王金手術後不便照料媽,孫蘭修就伺候着一一個傷號和一個病號。她見王金媽的下體被污垢髒得不見皮色,就用溫水給擦洗乾淨。王金媽感激得用眼淚訴說,常言道,閨女是媽的貼身小棉襖。兒子伺候媽,終歸有不便處,唉!感謝上帝,我今天又一次‘受洗” “你也奉教?“
“奉得可早呢!” 王金媽問孫蘭修多大歲數了,掐着指頭算算說:“我比你大十八歲。我出教的時候,你還在聖母的懷裡呢你念洋書,識大字,總該知道曹州府教案的事吧?”
“聽說過,那年我才下生,後來聽說的。曹州是出黃巢的地方,人可野蠻了,一下殺死兩個神甫,得罪了天主……”
“姑娘,不。我看你人年輕,心眼兒好,就跟你說實話吧。”
王金媽原是曹州府鉅野縣望花樓村人。她十八歲那年,村裡建設天主教堂,德國神甫傳教又治病。王金媽的娘,那時才三十七歲,很有一表姿色,患慢性zi宮炎。神甫說她撒尿污了聖蹟,必須到教堂由神甫代爲祈禱贖罪,才能治癒;說她十八歲的女兒就是今日王金的媽一是從這罪惡的地方出生的,亦應由神甫代爲懺悔贖罪,方保後世平安。在“贖罪”過程中,神甫卻對母女犯下滅絕人性的獸性極罪。母女倆打掉門牙往肚裡咽,吃了虧無處訴冤。
教堂強佔民地,強拆民房,加上兩個神甫的其他惡行,激起鄉村父老的滿腔義憤,一舉砸了 教堂,處死了兩個長紅鬍子的神甫。中國官府打着胳膊往外扭,敬着、怕着外國人,幫助外國人,緝拿中國“兇手”。
那時,王金媽才十八歲,被列入緝拿對象。她同母親逃命到陽谷縣、母親逃命路上中下症,死在陽谷縣的西湖村。女兒賣身葬母,與王金的爸爸結了婚,生下了王金。
去年,王金的爸爸得了心臟病,無錢醫治,由梅瑟醫院的一位彭修女撮合,讓病人和醫院簽訂押身包治合同。醫院兔費爲病人治病,病人無論何時死了,軀體供醫院解剖實驗用。王金的爸爸才四十四歲,被窮鬼掐着脖子,病魔揪住腦袋,走投無路,取貸無門,就同梅瑟醫院簽訂了預賣生命的合同。王金的爸爸入院後,不到半個月就死了。醫院曉喻其家屬鑑別屍首之後,就把屍體推到手術間,扒皮,割肉,剔骨頭。掏五臟。以後,聽在梅瑟醫院當醫生的一位莊鄰說,王金的爸爸入院以後,院方給服用的藥都是試驗品,他的病軀也被當成試驗品。這樣,只能促其早死。院方是爲了獲取王金爸爸那顆畸形發展的特大心臟當標本,才同他簽訂這賣命買屍的合同。
王金對這傳聞半信半疑:醫院看上爹的心臟,難道連肝花腸子也留下了?他們真是吃人不吐骨頭渣的豺狼嗎?王金光想進醫院探探虛實,只是沒有機會。
王金母子家貧無以爲計的時候,王金便“什麼也幹,什麼也不幹”,有時還學水滸英雄,打家劫舍、殺富濟貧過日子。子孫蘭修聽了王金媽媽的敘說,毛骨悚然:“神甫可都是情操高尚的聖人啊!”
“只能說是人。人裡,有好人,也有環人。神甫不真是上天的兒子。”王金媽比孫蘭修閱歷深,見識廣。
孫蘭修又問:“你家叔叔入院的時候,彭修女在梅瑟醫院了嗎?”
“在了。就是她撮合訂的合同,聽說還是她用刀開了我爹的膛呢。”
孫蘭修不寒而慄,牙巴骨敲得咯咯響:“彭修女不是這樣的人。我在沂州府就認識她。你的消息肯定是傳訛了。”
孫蘭修天天擠課餘時間去照顧王金母子。王金媽說自已整夜整夜睡不着覺。孫蘭修每天給她一片安眠藥。到第九天上,王金的刀口已全愈。可他卻披麻戴孝,跑到學堂,給孫蘭修磕個頭,說他媽媽死了。
孫蘭修不信,跑去西湖村王金家一看,他媽媽果然閉目伸腿沒氣了。孫蘭修察看其死因,在棉花柴搭的地鋪縫裡,抽出一方魯西土白布。布上血書寫道:金兒,我死你得解脫。
孫蘭修問王金: "這話怎麼說?”
“媽前幾天光念叨:孫姑娘把我當媽何候着,我生受不了。我活着是金兒的累贅。你身上的子彈扒出來了,我放心了。昨晚,媽睡覺前吞了一把藥片……我是個粗人,是個不孝順的兒子。”王金捶打着胸膛,摧肝裂肺地嚎啕。
“我也大意了,只當她真的失眠...."孫蘭修掏錢,爲王金媽辦了喪事。王金脫去了喪服,把傾圮欲墜的茅屋幾腳蹬倒,點上一把火,朝着熊熊烈火磕了三個響頭,拉着孫蘭修走了。來到溝邊,搭人橋把孫蘭修渡過去,向她磕了三個響頭:“孫姑娘,我王金不死,總有報答你的時候。”說罷起身揚長而去,象一隻鴕鳥在茫無邊際的沙漠裡衝撞。